【原】耿定力行状

余一梦2005 2023-09-03 发布于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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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通议大夫南京兵部右侍郎赠南京户部尚书叔台耿先生行状

呜呼！吾师之殁逾一星矣，马鬣已久襄而贞珉有待。胤子孝廉汝忞属门人李叔元为状，将丐不朽于福唐元老。叔元事先师犹父也，乌敢辞！

先师姓耿氏，讳定力，字子健，学者称叔台先生，楚黄州府麻城县人也。其先有国宝者，从高皇帝起淮甸，次子以功授济阳卫千户，而长子必顺卜麻城之西偏太平里居焉。五传鸣甫公大振配李氏，生静庵公金。（静庵公金）配秦氏，生四子，先师其叔也。伯曰总督仓场户部尚书赠太子少保謚恭简公定向，字在伦，学者称天台先生。仲曰定理，字子庸。季曰定裕。鸣甫、静庵皆以伯子赠通议大夫、刑部左侍郎，李、秦皆赠淑人。

静庵公性疏旷，中年废著（述），以嘉靖辛丑（20/1541）正月十四日生叔子，而秦淑人病甚，恐弗利于母，则弃之盆中。时方子夜，仲子七岁，寤而惊哭曰：兄有我，奈何我无弟！秦淑人曰：无衣也。仲解衣覆之，乃育。癸卯（22/1543），甫免乳，而恭简娶彭淑人，辄怀小叔床褥间，中夜不省溲溷，兄若嫂徬徨浣滌。时冻甚，无他褥，犹恐惊小叔卧。其后先师母述及，未尝不涕泗交颐也。

乙巳（24/1545）初受章句，即师恭简，一切唯诺惟谨。己酉（1525），有金邑令者延恭简教其子署中。先师九岁，与偕。壬子（31/1552），恭简举于乡，时先师岐嶷，秦淑人摩其顶曰：“若必嗣兴！”甲寅（1554），恭简游南雍，先师十四岁，愿从之。恭简徒步二百里，而命先师跨一驴，至淖淤中，见恭简跌仆，辄舍所跨而偕步登舟。

丙辰，恭简魁南宫。丁已（36/1557），先师出应童子试。戊午（1558），列麻城学官弟子员。辛酉（1561），始视楚闱，值雨甚，而体清癯，仲子命奚童负之，亲为张盖。同侪嘲之曰“介弟”。壬戌（41/1562），恭简以御史督学南畿，先师从之。所师事者，鄱阳比部史公桂芳，恭简所敬重先辈也。而道南杨公希淳、弱侯焦公竑、伯恒吴会自新，皆以学行为恭简入室高足，朝夕相硎磨。甲子（1564），闽中吴襄惠董楚学，拔置异等。揭榜前一日，呼于稠众曰：“耿生必捷！”果然。先时恭简疏建太平里为新邑，是岁业勅名黄安，而先师饩麻庠，故贤书仍称麻人云。

是冬与子礼周公思敬计偕，取道金陵，忽慨夫吏而贪者。子礼曰：“吾侪其免夫！”先师曰：“未也。必以吾侪之不贪，易天下之贪。”子礼难之。先师曰：“夫真未有不感人者也。真哭而众心因以惨，真笑而众心因以嬉，吾侪患不贪未真耳，何患人心不同然乎？”入金陵，恭简以“欲仁而得仁”真血脉诏之，谓仁人心也，而贪者欲与习汩之也；仁者视人之蔽于欲而溺于习，犹己之瞽而坠于渊，偲偲伈伈，肫肫循循，必醒其真心而后已，盖仁体本如是也。若以己之洁形人之贪，仁脉先阂矣，而何以通之人人！遂著《求仁左契》，遍质同志。先师之学自此入。

乙丑（44/1565），下第归，半侍庭闱，以所学质正于仲子；半之金陵，与焦弱侯辈日事恭简。恭简严毅，而先师济以温良，故南中谓得叔子门人日亲。丁卯（隆庆元年/1567）之腊、戊辰（1568）之春，恭简擢廷尉丞，由吴返楚，先师依依不上公车，泊如也。庚午（隆庆四年/1570）北征，时徐文贞去国，高新郑为政，以宿憾谪恭简州倅。先师中途欲返，静庵公遣趣之，乃行。

辛未（5/1571），得隽南宫，典试者张江陵，房师则王文肃也。首揆李文定奇其大对，欲拟鼎峙，新郑嫌其点画太重，止备进御之列。报至，静庵公却扫自若，而秦淑人泫然曰：“又鬻一子与官家矣！”

六月，除工部屯田司主事。异时恭简从坊谕中物色江陵，先师以孝廉执贽焉，故登第后盼有加青。至今上癸酉初，先师觇江陵权太焰，遂绝迹自远，惟尊信王文肃，而与同籍文洁邓公以讚、子荩张公元忭、汝海邹公德涵、登之管公志道切劘正学。甲戌，工曹秩满，静庵公与秦淑人业先受御史封，至是又洊封，父母俱存，伯叔皆得自致，称异数云。

乙亥（万历三年/1575），晋刑部贵州司员外郎。时恭简以中丞协院。五月，闻秦淑人讣，同奔归。戊寅（6/1578），复除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己卯（1579），晋车驾司郎中，清铨注，肃侍卫，壹以会典为准绳。时邹汝海佥宪中州，直指将齮龁之。应城李司空者，江陵姻而嘉意善类，先师力恳移书于直指，直指阴以其书上，江陵恚甚，谯应城曰：“向者刘台疏实出德函手，而公护道学之党，置我何地，岂寡助之至亲戚畔之者乎？”邹竟不免，李亦罢去，而先师脩然矰缴之外，业在蒸民之四章矣。管登之佥粤臬，与台使角礼，先师规之曰：“天下定于一人心，定于一£国。朝内设六卿，外胪三司，然宸居九重，六卿名位相等，势不得不总之内阁。君门万里，三司参差不齐，势不得不总之御史。譬之四肢百骸，受命于心，心不可见，听命于意。天子之有内阁御史，犹心之有意也。心不可二，意亦不可二，此造化之微机，总持之至理也。”持论若此。

庚辰（8/1580），晋浙江台州府知府。闻静庵公病，昼夜驰归，犹奉汤药良久。及卒，哀毁骨立。而恭简由闽抚奔讣，垩室之余，伯仲师友如初。壬午（10/1582），躬谒徐文贞于云间，求静庵公墓志。

癸未（1583），复除四川成都府知府。濒行，恭简泣曰：“先世隐约，泽未及人。吾兄弟儌有今日，若能为三十余城造命乎？乃可以慰逝者。”先师唯唯佩服。甫下车，盟心盟寮属，一檄贯彻金石，大约谓：“吾侪精神时通，则群小退听而民受福，此易简之法也。”蜀郡为一大都会，无论三十余城，即邻部及夷酋事当腠理，辄下益州牧持筹。先师虚中颐气，旁搜博访，咄嗟而大軱立剖。

他省皆有租庸调书，惟蜀独去其籍。先师首问主者，得一篇，是有役而无赋也。又综其版于行省，赋役具矣，而多残缺。乃悬十金以购于故老家，得数十年前成书，兼总条贯，纤悉毕具，遂锓而颁之，官司可按籍，氓用苏息而吏无所售其翕(上竹下欺)。会有采木及方田之役，先师为主画方田，倣恭简所行于闽者，而原隰轻重，布之采木。条上数万言，谓动大众无啬其赀，任长吏无絷其足，采探豫而后鸠工，夷险分而后致期，以恩信鼓商而又烛其奸欺，以奖赏用夷而又制其要领。故集数十百官师，驱数千万匠卒于悬崖绝栈、烟岚豺虎之区，若臂指使而枕席过。至于都下收木，留难多方，小者径斲破之矣，大者又以不如式阻格。先师为冬官时稔其弊，特豫请式以从事，所省诛償而全吏民躯命无算。

二役方殷，而学宫报圯，无论少府金钱诎，抑苦督理无人。先师念失今不图，转盼大比大计，势必庋阁。乃自捐俸若干緍，尽发庾廪之陈者贸若干缗，风郡中质行三老有子姓在庠者董其役，勤以谆谕，优以殊礼，若家人父子然。子来競劝，不二时而落成，宏伟巩固，选经明行饬若开敏有才者肄习其中。又以其间新大益书院，表章赵文肃大儒，而岁时率诸生谈学焉，所推毂尽知名鹊起。至于秋闱将辟，遗珠未甄，学使者在沐，先师摄九郡都试，翕然称得人也。他如清藩禄、行条鞭、议军储、革扣兑、酌协济、平邮传，皆全蜀大纲纪，凡先师所为，树骏于岷、流鸿于锦者不胜书。而长老辄好言其一二轶事。

益俗，不丧而冠素，亟禁之。适两台檄捕蝗，先师寝未发，道逢三素冠，皆豪子弟也。数之曰：“法不汝贳，能掠蝗自雪乎？”其人击颡，遍募人掠之，蝗尽而民无扰者，邻部皆谢弗如。内江有贯游子覂驾，先师挞其从者二人，为牒遣还曰：会城辐辏之地，瓜李易嫌；中江文献之区，蓬麻自直。此子竟创艾自新。有直指瓜代，亡其赀，新直指至，又穴而胠箧焉。先师察胥隶俱更番，独仍一饔人，亟捕之，直指恚曰：“太守外不能诘盗，乃向吾卧榻搜治耶？”固以请，比至，诘之曰：“吾视其穴痕内出。”即咋舌伏辜。益民乔惷，小眚累累大辟，先师岁平反数百指。有男子抶其妇死而谕抵者，牍曰：妇詈夫兽畜。庭讯之，则曰：“詈侬为兽畜所生耳。”遂援笔续二字于牍而投笔出之。盖妇詈姑嫜，律故应死也。凡择可而劳，不罚而化，片言而折，求生而得，多此类，然牧政之细矣。

甲申（12/1584），仲子卒于家。时恭简再起佐院，将行，有祝予之痛。而先师闻讣，一恸几绝。乙酉冬，辑瑞入都。恭简贰司寇，彭淑人卒于邸。先师援韩昌黎，为加服以答嫂慈。

丙戌（1586），以治平考居天下最，赐宴礼部。海丰杨太宰署其考，有“二千石第一人”之语。寻还蜀。比岁松州、牂泸、马湖三番犯顺，官兵十万问西南夷，而转饷取给益州。先师恬整精毅，擘画无遗策，且屈指馘贼之期，当在夏五月，果验。及生得渠魁保安儿，状骁甚，亟白开府曰：“必断其大趾，庶无后患。”开府爱其拳勇，姑械之，俄自狱投盖而出屋瓦如飞，臬司皇遽，尽调诸材官驺长格射之，乃殪。开府叹曰：“耿益州真圣人也。”凯奏，以治饷功赐宝镪，而为郡如故。先后在蜀郡五年，视二三寮寀及长吏师儒如手足如子弟，即卑微幕职，亦以身帅之曰：“吾不欲，愿汝清；吾不刻，愿汝平；吾不惰，愿汝勤；吾不欺，愿汝恂。”三千余城，一体一心，每俗不长厚则引为己愧，利涉交争则思为己过，民或叹息愁恨则负为己辜。其自命曰：“吾无他长，惟择人而任之，与元元相安。”而知先师谓“与人为善”四字，括尽心体作用。

戊子（1588），晋福建按察司督学副使。出蜀之日，祇携图书五箧而已。先是王文肃哜揆席，诒先师札，追论南北司植党之害，至是先师上书曰：“大人正君在格心天民觉人务复性。而近习密迩小人难养，少年轻俊古道难还，元老日夜念此，至熟顾荐绅先生容不能底豫其亲，而细人孺子，或片语单词，父母立为感悟。荐绅先生容不能式糓其子，而田父野老或末节细行，儿孙世其家传，何则？荐绅先生名义礼教之心重而细人孺子田父野老真诚独至也。元老心怀精忠，体备纯德，第积诚以需之。”文肃大喜曰：“足破宋人调停之弊矣。”首颁学约，阐悦乐不愠宗旨，且云：“功令课士凡六等，而孔门弟士以行己有耻、不辱君命为高，孝弟次之，信果硁硁又次之，斗筲为下。倘不欲居万世文宗之高等，而第得丧于月旦无恒之甲乙，恶足为士！”

时恭简总督留台，独摘学约中“闽故多才又为弊薮”等语于手书，箴砭曰：“道南邹鲁，何至以逆億碍先觉之体，即此仁脉未周流矣。”先师拜书懼然，颁杨、罗、李、朱之微言，录蔡文庄、陈布衣之苗裔，以示风向。八郡岁校两周，繁简迟速，随其资力，不为苛格峻防以阻士气。尝曰：“教士者各有所执，吾无似，不欲人之似我。夫文之不同，有如其面不离耳目口鼻，而妍媸丰神气骨之间。吾面泽，欲人尽泽，吾面癯，欲人尽癯，可乎?惟随其所长,择而取之,真才皆入彀中。”是岁辛卯一榜，尽先师所拔前茅士。迄今公车十奏名，内而馆阁省台卿寺，外而藩臬邑蝉联舄奕，莫非当年前茅者。自有闽铎以来，得士之盛，后先无两。与襄惠之在楚，恭简之在吴，若室壁奎并焜耀。每校一郡毕，辄进诸生各言尔志，而就中点缀陶镕之。恭简有《敩学商求》，先师亦有《起予录》，皆与诸生审问明辨，由道南一派而沂然默识、不厌不倦嫡传者也。

叔元犹记辛卯岁（19/1591），先师携汝忞与秦淑人之犹孙植闽署中，命魏濬为师，徐大绅、苏茂相及叔元辈为友。诸生俱是岁捷于闽，而秦植与汝忞后亦联鏣于楚。先师品徐生曰：“若能为彝鼎，不能为釜甑。”又指魏、苏、李三生（曰）：“必居吾座。”徐生官止郡丞，有清声；而叔元从魏、苏之后叨分三毡，然西河安敢拟夫子哉。回、赐不称官阀，而房、魏岂重河汾，乃知言知人，亦鲁论玉振矣。是冬，晋河南布政司参政。

壬辰（20/1592），大计，冢宰陆庄简以“清畏人知，贞不绝俗”举先师尤，奉旨褒嘉。二月过里，时恭简以司徒在告，日侍函丈。秋抵汴，寻晋太常寺少卿。癸已，即家上疏引疾，蒙予以告，仍侍恭简游天台山，有“五旬弟傍七旬翁”之赋。甲午（1594），起原官，入都。乙未（1595），晋通政司右通政，寻转左奉使，谕祭襄藩，过里。丙申（1596），恭简卒，居丧位如剡。是秋还朝，而恭简祭葬、赠谥俱奉俞。丁酉（1597），三殿灾，上疏自陈不职，词寓规谏，留中，待罪数月。时九列自劾不报者，任邱刘掌端、晋江郭协院暨先师而三。虽以疏语切直，然皆张新建所不悦也。新建初讲学，称同志，及柄国，先师稍规其秕政，寻以细郄逐焦弱侯，遂目先师与尚玺潘公士藻为焦党，欲一网之。偶公事旅谒，新建语先师曰：“公久不调，得无未欢中贵人乎？”答曰：“仆虽不肖，亦窃闻高柴之风矣。”新建怫然。戊戌（1598），先师由郡守历银台。回翔十六年，四品犹以南太仆推。会新建败，六月，先师晋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叔元偕闽诸生数十曹祝辕于兰若，先师谓叔元曰：“吾奉玺书提督操江，与勋臣共操新江营军也。军隶南司马，饷给南司农，战船造自南司空，玺书又兼巡江。上江千里，下江五百里，列为八营，五兵宪画地千掫，兵饷楼橹器械亦各有主者。吾辟如塾师，专教肄不问金谷，必内外守臣同心，南北抚臣共济，乃可巩长江天堑。”又曰：“今采榷中使遍天下，人心汹汹，宜讲武储饷，以消隐忧。昔王文成先生剿寨寇、平江西，咸用郡县吏，帅领民兵成功。谭襄敏、张铜梁为守为令，用以驱倭擒盗，全松滋之守。吉安也时时为帑藏积聚，计八事颖之。及仓卒戡乱，竟藉其用。今之有司视民兵为送迎勾摄之役，至于赎鍰不以充橐，修贽即号清白吏，谁长虑却顾及此者？”冬抵金陵，拜恭简祠。

已亥（27/1599），上《五防五便疏》。所谓五防者，盖指珰使征商太密，商贾失业，万人揭竿可虑，灶丁担夫数千人可虑，榷使从者薮盗可虑，滨江榷帑谩藏诲盗可虑，畿内群不逞之徒窥伺鼓煽可虑；而五便，则欲专责兵宪，简练州县民兵，收扦城之用，省裹粮之费，寒萑苻之胆，爪牙易制，犄角易联。又议赎锾半备赈半充饷，如王文成、伍吉安故事：皆千年石画也。亡何，有上新河之变，果如所虑，赖指麾素定，权珰抱头鼠伏，而东南根本晏如，不然几为清渊之蹂躏矣。五月，南御史大夫缺，摄台事。秋，以目眚乞（休），不允。庚子，复疏曰：“窃见中使者乘传遍搜山泽舟车市廛之利，臣本细微编户，至臣兄弟叨仕版、荷恩儌荣三世。今臣年六十衰残，有子及孙，窃爱怜之，尚欲世世受明经，辟之人生，惟愿天地长久，父母寿康，身在覆载怙恃中。彼无门祚身名之恤者，必不为国家计深远也，同舟而凿之使沉，同车而摧之使覆，同乐太平而殴之使乱，亦岂乘传使者之利哉！”又言：“历代《通鉴》《纂要》记载治乱盛衰、君子小人，简而甚明，书藏内府，乞皇上时加披阅，憬然改图。”不报。

秣陵尚佳丽，每竞渡时，绮裳画舫，填委秦淮，以殴溺死者相踵，有司莫能禁。先师策游鹢必从南徐入，密勅诸校，但有舴艋泝溪口者，径捕没之，自是一叶不能飞渡，岁省填壑数千缗，所全活甚众，至今童谣犹颂焉。辛丑（29/1601），六载考绩。五月，以大僚印刓执法，晨星两疏，请简用南御史大夫及补诸御史，俱报可。仍乞休，不允。是岁，江夏郭公正域以南司成北召，先师饯之江浒，郭曰：何以似我？先师曰：公善长，而恶亦不短。郭颔之。壬寅（30/1602），复请速简南总宪，三乞休。癸卯（1603），四乞休。俱不允。故事，南棘闱分校者由学臣推择，至是廷议请先师司其衡，佥都御史之推择分校官自癸卯始。十二月，九载考绩。

甲辰（1604），吏部上言：“耿某学有渊源，才兼经纬，以一身系世道盛衰，年劳并懋，宜膺眷渥。”五月，晋右副都御史，协院及防江如故。南中丞多敭历深而位望著，旦夕迁去，即久亦不能至三考。中丞之满三考而晋佥为副，自甲辰始。是岁，摄工曹，有《裁器皿以昭俭德》《议鼓铸以济河工》两疏。乙巳（1605），与南太宰吉水曾公典留计，谓司功曰：“慎毋枉一人也。”司功曰：“枉不可，纵亦不可。”说者谓功郎执法，而两公俱宽仁长者，故是役严恕两尽。

叔元有海岱之役，谒先师于白门。先师偶感时事，谓叔元曰：“泰山之高，人皆知仰之；沧海之大且深也，非望洋者所能尽识。近代罗彝正、李献吉，海汝贤邹尔瞻，人望所归，童子犹知向往。乃当国者三杨之后，如李南阳、李长沙、杨新都、徐华亭、张江陵，皆有深沉之思、博大之量、旋转之力，而好事者过为深求，辄加贬斥，甚至不得与全躯保名之士为伍。愿吾子深念之。尼父大管仲一匡之功，称之曰'仁’，不计其他也。”忽怃然曰：“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此吾侪大根本。今之君子，行十不义，杀十不辜，而踞要津亦为之。”叔元负序请问，先师不答。越数禩，有名实不相应者，即当年执中原牛耳者也。然后知先师之蚤见同子瞻矣。

是岁，以两孙不育，五乞休。丙午（34/1606），以元配淑人朱氏卒，六乞休。家累私情，不敢上烦天听，而自陈衰病，甚哀恳，俱慰留不允。

先师九载防江，六摄台，自国初以来仅有，以和平衷国是而矛戟消，以整暇讨军实而豕蛇遁，焦弱侯所称“他严见欺，公爱莫犯，人归其功、我服其量”者也。七月，晋南京兵部右侍郎。操台故有岁供钱，先师一切节约，及郡邑所贮赎鍰不下数千金，畀代者为缮修法署、疏凿河渠之赀。举刺文武将吏，廷议称平允。时馀姚孙公鑛长留枢，与先师同心绸缪桑土，会妖弁刘天绪发难，陪京震动，业擒其元凶矣，而馀孽披猖，四布蜚语。孙公以弹压重地，非穷搜不可，先师从容请曰：“昆岗一炬，玉石难分，且蜚语未必实也，盍徐之？”孙公曰：“子无然，鑛请受其咎。”出叹曰：“孙公其不免乎！”已而南北言路果不理于馀姚。丁未（1607）四月，以副台贰枢，通三载考绩，北上。六曹及台谏俱饯，先师慨然曰：“吾此行，孙公孤立无与。然世有赤心任事如公者乎？吾百口保之，愿诸君为栋楹计。”

先师由北而南，至今十载，中外引领，蒲轮入都。而先师念穆清高拱，宫省釜鎘；黄白当前，重于俟清之遗佚；蠨蛸取旨，捷于启事之鹓行。新进摧老成之气，党爨已开；嵁岩操辇毂之权，人心滋眩。抚时触事，浩然有止阴息影之怀。中途拜疏乞骸骨，抵家待命，日课汝忞及内外群从，遐迩门墙，䌷绎恭简之绪言，醖酿新邑之仁风。

六辔未悬，两楹乍梦，以（万历丁未/35/1607）十一月二十一日卒，年六十七。南京司马臣鑛及楚抚臣、按臣各讣闻，上惋悼，赠南京户部尚书，予祭葬，仍遵近旨，俟五年类，请易名金陵，合祠恭简。闽志名宦、楚祠乡贤，而蜀有专祠，与文翁世世尸祝不绝。

先师昆弟介学东南，恭简以求仁为主，以反身默识为先，以范围曲成为，而仲子则曰：吾从无极太极入，不落阴阳五行。先师有仲之高明，而游伯之彀，率实务实修，当下仁体，至其参透于人情世故之中，解脱于鱼兔筌蹄之外，超然自得于浴沂风雩之境，间或发恭简所未发。当少年时，嘐嘐曰：“有出世之心，然后能办经世之事。”至晚年曰：“近谈学者，鹜入高元，不求实际，徴验如成，已不能成物明德，不能新民，皆不反求诸己，此关系不小，盖愈切实愈光大，非如世之课元虚、腾口说者，养粹而识精，知圆而行方，撤藩篱而露肝胆，协舆情而当天则，平生耻言人过，耻见己功，非意相干，无悤遽不平之辞色。”或问：“量可学乎？”则曰：“可。禅家有父祖坎，有兄弟坎，有子孙坎，有奴仆坎，今之犯而校者，皆以臧获自处，而以祖祢让人者也。”

诸生初为政，则曰：“今授民牧者开口辄问若何事上官，若何礼过客，若何待巨室，至生民之利病，则漠乎罕有问也。其树立可知已。”或谓：“获上可后乎？巨室可得罪乎？”则曰：“是在我而已。吾一日坐堂皇，怀抱豁然，无论事上使下，交左右，礼宾客，以及士绅氓隶，俱在一团和气中，即对盗寇，亦无迁怒。吾怀抱不佳，即赤子亦胡越矣。故嘉乐而后宜民人，乐只而后称父母，不澄治其心体而他求乎哉！”或以才识不逮为歉，则曰：“只患心不诚，不患无才；只患不虚心好学，不患无识。学自生识，诚自生才，有才识而不根于诚与学者，皆小慧小伎也。或嘲仕宦久久，则意气消而机械熟，辄下一转语曰：自昔意气消磨，机智圆熟，惟狄梁公、李邺侯二人，正恐当大任者意气未消磨、机智未圆熟耳。”其罕譬而喻，微臧而曲中，难殚述。

昔孔子自谓不能辞命，而伯淳正叔尊师道成人材，两相推让，先师之政事、文学、言语皆自德行流出，其所培植勿论三川八闽，即南北之诸曹郎、江淮河海之门下故吏、楚之执经、四方之负笈者，一经陶铸，莫不蒸蒸濯濯。或语上或语下，就其根器而诱之，谓某宏而不毅，某毅而不宏。至叔元，则曰：“汝修德而不凝道。”抽关启錀，使人潜思，自悟成章，取裁几中分。鲁国虽子贡未敢贤于尼父，而以二耿拟二程，未知尊师道成人材之谁属埙谁属篪也。盖先师自赞曰：“何思何虑，不党不争，善扬恶隐，众爱仁亲。”四方为文以诔者无虑数万言，惟昆陵唐公鹤徴、闽中门人董应举二篇尤为人所传诵。唐公之言曰：“公之名位业已有极，而其道大，世终莫测，惟见万汇熙然，春风元气磅礴，公神在中。公之家学，直接有宋，至其自司曲、善群动、敕时之匠、羽世之仪，如雨溉枯，如黍济饥，众难塞胸，一言而豁，应机赴节，兔起鹘落，环中无穷，妙在不劳，若水之平，如天盖高。”董生之言曰：“师于人伦，不置白黑，眉睫之间，已洞胸臆。师于政术，不声以色，终日笑言，物物得职。尤善诱人，如埏如埴，随器大小，方圆平直，一言转心，万成就勒，包隐偏尤，消融疵慝，北面雁行，济济翼翼，如物得春，奋起怒植。”呜呼盛哉！

先师配朱氏，邑庠生朱公继科女，封安人、恭人，以乙巳覃恩例封淑人，未请。初抱仲子之第三子汝悳为嗣，不禄。至丁丑，三十七岁乃生男汝忞。今乙卯举人，娶河南参政周公思稷女。一适户部左侍郎周公思敬子官生之衍。今女卒。孙男一，岳，殇。孙女二，（一）适户部主事李君承槐孙春闱，（一）适嘉定司训梅君国棨子之炅。先师以恩诏及奏绩，荫孙一人如令甲。汝忞虽举男未育，然领乡书之日，邑中父老子弟及穷乡委巷莫不人持一香，家树一帜，欢呼鼓舞，以为德门仁报，则麟趾振振，商瞿可卜矣。

汝忞以己酉（37/1609）十一月有廿五日襄大事于铁山之阳，而朱淑人别葬£山。昔焦弱侯事恭简三十馀年而状其行，叔元自辛卯（万历19/1591）及门，今庚申（1620）亦三十年矣。恭简有《观生纪》，故弱侯之状信而徴，先师行事多不传，惧无所藉手，则谓汝忞曰：“苏生在太仆，魏生在山左，而董生以廷尉请沐，在福唐元老之乡，皆智足以知夫子者，盍徴信焉？小子虽不阿所好，然汙矣。”汝忞曰：“虽然，必以吾子之言为裨谌。”叔元之于先师也，犹弱侯之于恭简也，乌敢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