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建平四年的集体狂欢，与光和七年的黄巾起义，存在逻辑同构。都是一种思潮形成，都是一时广为流传，都是一个或多个诱因起爆，然后都是一场彻底失控的举国爆炸。 这么解释，思考的链条会更长，理解的成本会更高。 但解释的范围更大，既能解释集体狂欢又能解释黄巾起义；解释的力度也更强，不仅能解释变化的过程，而且还能解释最终的归宿。 黄巾起义，当然有官逼民反的因素，而且权重还不低。但就是因为官逼民反所以黄巾起义，则是一种过度简化。
宏大叙事的时候，允许这么简化。但是，涉及到具体入微的问题，这种过度简化就毫无用武之地。 对于青徐百万黄巾军来说，兖州牧曹操自然代表东汉官府，而且他本人还是特权阶级的纨绔子弟。 所以，对待曹操这种人，黄巾军就应该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彻底击垮他、彻底消灭他，还要把他的头颅挂在自己的旗帜上。 但事实是什么样？ 事实是：百万青州黄巾军不仅如春天般温暖，而且如夏天般火热，他们就像找到组织一样，不仅来了一个百万大投降，而且老老实实地等待曹操收编自己。 对于这个事实，无法用压迫与反抗来解释，而只能用向深一步，探究背后思想和信仰。黄巾军是一伙坚定信仰黄老道的宗教集体，所以才会在现实中有组织的能力、有引领的目标、有破坏的力量。 首先，青徐黄巾军不仅有组织，而且组织的能力特别强。 青州失控之时，他们是三十万人。然后，这三十万人硬是从兖州冲到冀州。几十万人能够跨州行军，说明他们有组织，而且组织的力量还不弱。在渤海郡被幽州突骑击败后，这伙人并没有彻底崩溃，而是重新汇集、再入兖州。这期间，还发展到一百万人。在这个乱世，什么力量才能把一百万人从一个州带到另一个州？
其次，青徐黄巾军有目标，大体判断这个目标就是冀州黑山军。 北上冀州的目的，是与黑山军联合。西入兖州的目标，史书上没说。但兖州北边就是冀州，而黑山军就在冀州。就当年春天，东郡太守曹操刚刚击退黑山军，取得东郡保卫战的胜利。这么一联系，青徐黄巾军的目标也就显露出来。他们还是要北上冀州，还是要与自己的同道黑山军联合。 第三，青徐黄巾军有力量，而且力量已经非常强。 到了兖州之后，青徐黄巾军堪称战无不胜，杀了任城相郑遂，还杀了兖州刺史刘岱。兖州官军全被他们摁在地上摩擦。即便遭遇战神曹操，黄巾军仍然保持碾压优势。寿张之战，曹操不是打胜了，而是打败了，而且败得还特别惨。自家的精锐和一众兖州高级官吏几乎全被屠戮。之后，黄巾军还成功北上、突入济北国。之后，这伙人硬是与曹操抗衡半年之久。
但是，公元192年，初平三年冬天，百万青徐黄巾军竟然向曹操投降了，并且接受曹操收编。 收编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没有黄巾军配合，曹操连起码的分类都做不到。
如果黄巾军不配合，或者不积极配合，即便是简单的装傻充楞消极怠工，那曹操的收编工作也无法展开。 面对上百万人，曹操怎么区分谁是降卒可以从军、谁是百姓可以务农。没有这些人积极配合，这件最起码得小事都做不到，更何况还要收其精锐建立一支独立编制的青州兵。 而且，这支青州兵还特别忠诚。 青州兵军纪败坏、临战逃跑的记录很多。但就问一点：他们背叛曹操没有？即便整个兖州都背叛曹操，青州兵也没有。最后能够夺回兖州，曹操所依靠的就是青州兵。 所以，青徐黄巾军是真投降，而曹操也是真收编。曹操与青州兵，是终曹操一生的好知己。直到曹操去世，曹操与青州兵的合作才算结束。
那么，在曹操与青徐黄巾军鏖战的半年时间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第一件事，青徐黄巾军主动给曹操写信了。
“昔在济南”，说的是什么事？ 公元184年黄巾起义爆发后，曹操任骑都尉，跟在名将皇甫嵩后面刷履历。起义平定后，东汉朝廷拿出大把官职封赏有功将士。 这时候，封赏就有点儿大水漫灌的意思，只要出工出力不闹事，都会有个功名。刘备就是趁这个档口，成功混入体制，当上安喜县尉。而曹操这种特权子弟自然更要高官显爵，他当上了济南相。
济南国，属郡一级。因为是国，所以长官不称郡守，而称相，也就是济南相。在东汉，最高地方行政单位不是州，而是郡和国，最高地方行政长官是郡守和相。所以，曹操相当于当上了东汉的最高地方行政首长。 这就是“昔在济南”。 事情很简单，就是曹操曾经在济南当过官。 但意义很重大。 济南国属于青州，青徐黄巾军主要是青州人。所以，这就意味着曹操曾经当过这伙黄巾军的父母官。 但还没完。 年轻时的曹操，特别中二。看不上大宦官蹇硕，他就打死蹇硕的叔叔。看不上朝堂三公，他就举报三公勾结宦官。 比自己级别高、权力大的人，曹操都敢这么任性。那比自己级别低、权力小的人呢？ 他一顿操作猛如虎就把济南国的官员、权贵全都收拾成乖乖猫。 发现济南官吏勾结地方权贵欺压百姓，曹操一口气免了八个县令。 济南国也就十来个县。曹操这么操作，相当刮了一个官场风暴。而这种雷霆之举，也瞬间改变济南国的政治生态，史载：政教大行，一郡清平。 虽然做人中二，但曹操做官也曾造福一方。造福的这一方，就是青州济南国。所以，青州黄巾军里面，有人认识他。甚至，认识他的人，还不少。
那“毁坏神坛”呢？ 除了打击腐败官员和地方权贵，曹操还干了一件足以让黄巾军把他当成自己人的事情。那就是“毁坏神坛”。 这件事要追溯到西汉。西汉城阳王刘章铲除诸吕有功。所以，刘章死后，城阳国为他立祠祭祀。随即，整个青州的郡县纷纷效仿，都给刘章立祠、都为刘章祭祀。于是，城阳之神刘章就成了青州之神，祭祀香火延续了几百年，不仅没有断而且愈演愈烈。 你当然认为这是两汉宗教土壤贫乏的结果，随便弄个神就能信者无数、香火不断。但背后一定也有推手。这个推手就是青州官员和地方权贵。 祭祀是要花钱的。那钱谁出？当然是老百姓。所以，青州的商人和巫师就搞了联合，一定要把祭祀刘章这件事往大里整。只有这样，老百姓才会一直掏钱。这些钱当然不会留给死了的城阳王刘章，而会流到官员和权贵的腰包。 所以，青州百姓一边要给朝廷交税，一边还要给死了的城阳王“交税”。 但曹操一来，立即移风易俗。 这家伙不仅把祭祀的祠庙全给拆了，而且下令严禁迷信鬼神。于是，“世之淫祀由此遂绝”。
黄巾军信奉太平道或黄老道。对他们来说，除了黄帝和老子，则“不奉他神”，而且还特别讨厌铺张浪费搞祭祀，即禁止“张兴其祭祀”。 所以，济南相曹操“禁断淫祀”的移风易俗，也就被黄巾军引为同道，即所谓“其道乃与中黄太乙同”。 但黄巾军是反朝廷是真。 汉末诸侯、东部士族，甚至包括董卓、公孙瓒等边地军事集团，实际上也在反朝廷。但他们不明说，而是打着以奖王室的旗帜颠覆王室。黄巾军不一样，他们从口头到行动则是一反到底。 所以，又对曹操说，“似若知道，今更迷惑，汉行已尽，黄家当立，天之大运，非君才力所能存也”。 你以前好像已经懂得了“道”，现在却迷惑了。汉朝运势到头、“黄家”自当建立，这才是天道大运，汉朝不是你曹操的才力所能保存的。 所以，我们切不可把黄巾军看成一伙简单的草寇。哪家草寇也不会动不动就拉出几十万、上百万的队伍。这伙人是讲“道”的。 我们花这么大篇幅追溯前因后果，就是要讲清楚曹操与黄巾军的复杂关系：他是眼前这伙黄巾军的父母官、他当父母官的的名声应该很不错、他的所作所为甚至可以被黄巾军引为同道。 这些就是曹操能与青徐黄巾军能够合作的前提。 第二件事是曹操回信了，而且“数开示降路”。既然你们愿意跟我谈太平道的教义，那我就跟你们谈。然后，两伙人一边厮杀、一边谈道。 既然互相通信、互相谈道，曹操当然可以谈谈自己的想法：你们可以投降吧！再打下去，肯定都没活路，我可以给你们活路，也就是“数开示降路”。
纯力量比拼的话，曹操打不过黄巾军，至少不可能消灭他们、也不可能赶走他们。 但大家已经开始讲道理。 既然讲道理，那就不是力量说了算，至少不能完全由力量说了算。所以，力量上处于弱势的曹操，可以一边讲道、一边劝降。 当然，也不是道理讲完、立即收编。曹操与黄巾军的战争，持续了半年之久。这期间，战场较量从来没有停过。 曹操兵不多，而且老兵少、新兵多，军队的战斗力完全没法跟黄巾军比。但曹操擅于用兵，战场较量不落下风。
除“贼乃退走”外，其他都算可信。 如果曹操能够完全掌握战场主动，那他应该把黄巾军赶到兖州以外，不让这伙人继续祸害兖州。即便不能把他们赶出兖州，那也可以把他们赶到陈留郡去祸害张邈。 所以，黄巾军占据济北国，不是曹操打的，而就是自己想去。这伙人有自己的目标。 至于设奇伏、昼夜战，曹操都能干得出来。 就战略战术而言，曹操是超一流的战争大师。他是第一个给《孙子兵法》做注的人。所以，这点儿本事，他是有的。
另外，曹操跟皇甫嵩一起打过黄巾军，知道这帮人的短板。 黄巾军不是军人，主要是农民，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打不了夜战。皇甫嵩就抓住了这个短板，经常搞夜袭。曹操自然也知道，于是也就可以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两家战场厮杀不断，但曹操给黄巾军留下的印象不错：一是打仗很打得好、二是道理讲得好。 最后一致的结论是：谁也消灭不了对方；但冬天已经到了，再不分出个结果，明年一定会有好多人饿死。 这是黄巾军的另一短板。 他们都是拖家带口来打仗的，青壮可以死不旋踵，但老弱妇孺怎们办？曹操虽然兵少，但主要是纯粹为了打仗的职业军人。两相对比，黄巾军扛不住即将到来的灾难，他们需要曹操为他们寻得一条活路。 较量半年之后，曹操与黄巾军达成最终交易：你们投降、我来收编，然后你们听我的。 合作也是交易。 这里之所以强调交易，就是因为黄巾军也提了条件，大概率判断有三个：一是接受收编，但不接受改编，青州兵始终是一支独立建制的军队；二是接纳军队，也得接纳家属，简单说就是这百十万人都得让曹操养；三是投降曹操，但不投降汉朝，青州兵只听曹操一个人的命令。曹操死后，青州兵自行解散，就是证明。
以上就是百万青徐黄巾军投降曹操的过程。 青州黄巾军或青徐黄巾军，之所以能够瞬间膨胀到几十万、上百万人，是因为战乱活不下、是因为官府没能控制，但很大的权重是因为太平道或黄老道的广泛影响。他们跟公元184年的黄巾军一样，都是出场即燎原、随即便余火、最后则熄灭。 青州黄巾军，之所以横行青、冀、兖三州，甚至还要包括徐州，而且越打越多、越打越强，是因为他们不是简单的流寇组织。还是那句话：哪朝哪代的流寇也不能动不动就几十万、上百万的规模。这是一个宗教聚合的群体，所以很难被打散，却可以讲道理。 青州黄巾军，之所以向势弱一方的曹操投降，而且老老实实地接受收编，是因为他们与曹操的复杂关系和主义相通。黄老道不仅在民间有影响，而且在官方也有影响。曹操终其一生都信奉黄老道。对黄巾军来说，曹操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更关键的是：黄巾军这种组织很难建立政权，有理想、能破坏，但想象一个理想国，然后组织社会、照进现实，他们还做不到。张角的黄巾军做不到，冀州的黑山军也做不到，青州的黄巾军同样而言做不到。唯一能做到的是张鲁的五斗米道。但那主要是因为汉中地处偏僻，竞争激烈。而处于中原大战的青州黄巾军，需要曹操这样的人，为他们“开示降路”。 投降曹操后，青州黄巾军随即变质，理想不再重要、生活才是首要，他们甘于为曹操去打仗，而且父死子继，一打就是二十多年，直到曹操死去才回归社会。 收编黄巾军后，曹操不再是士族拥戴的诸侯，而是最具自由意志的诸侯，想打谁就打谁、想打多久就打多久、想打多远对打多远，再不用看士族集团的脸色。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