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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晓力 | 我在异国打官司

 明日大雪飘 2023-09-05 发布于上海

我在异国打官司

——法兰西韭菜系列之五

 文 | 丁晓力

旅居巴黎33年,我打过N场官司,与自己相关的有七八场,有赢有输,这真是出国之前万料不到的,——那时我一直认为打官司丢脸,衙门与吾等良民风马牛不相及。

第一场官司很奇葩,至今记得每个细节。

千禧年过后,有天邮递员递来一封需要签字收的挂号信,拆开就傻眼了——竟然是巴黎法庭的传讯,我被人告了!

官司起自我不久前租赁的办公室。

在中国我靠码字为生,走出国门立马遭遇谋生困顿。语言不通,继续文字工作是白日梦;学人家经商么,一没资本二没经验,说实话文人经商我至今没见成功的。端盘子工作倒是好找,但手无缚鸡之力,何况还拉不下脸。最轻而易举的工作莫过于超市收款员,但天长地久的最低薪,不足以养家糊口。那时候朋友聚会,最经常的感慨话题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图片1990年初春,我从中国广州移居法国巴黎,前世归零,开启今生

折腾辗转了十年,我最终决定从事自由职业。那年女儿从巴黎亨利四世中学毕业,经会考进入法国巴黎大路易学校读理工预科。这是法国排名第一的理工预科名校,我特别想给孩子良好的经济环境,不至于在同学面前自卑。

于是在巴黎十区租下一间办公室。这是一栋19世纪的六层公寓楼,面积50平米月租1000法郎(约合1600人民币),可以说租金低廉,369商业租约。

法国的369商业租约又称作长期租约,为了保障租客利益,房东不能随意终止,也不能随意加租。房客可以转让租约,价格根据位置及房况。这间办公室的转让费10万法郎,几乎是我当时的全部积蓄。

图片巴黎街景

原租客是一位法国摄影师,出生在阿尔及利亚,名字音译为“瓜乌”。初次见面,瓜乌先生说他曾担任希拉克总统的摄影师,指点我看自己的得意之作:果然,一张放大的希拉克正装照,挂在他办公室墙上。

我很快就信任了他。

转让商业租约须有房东的准许,瓜乌以挂号信形式告知我,房东已经同意。落订那天他心情大好,还请我到咖啡吧喝了一杯,坦诚告知,近年法国经济低迷,加上自己健康状况不佳,欠租有几年了。这笔转让费是用来偿付所欠租金的,因此房东爽快接受。

我这个商场小白毫无戒心,为节省费用,瓜乌主动找来一位会计师,简单快捷办了转让手续,支付了几百法郎现金。

顺利成交后,我用租约地址申报了自由职业,业务范围是翻译,写信,授课,法国生活指南等等,同时用银行剩下的两万法郎,把破旧内部装修一新。

出乎意料之外,开业当天收到了法庭传票,把我告上法庭的正是房东。

这房东的姓氏有点搞笑,叫Carotte,翻译成中文就是“胡萝卜”。那时我已囊空如洗,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出庭辩护。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应该如何辩护。

开庭那天,原告与他的律师并排而坐在原告席上。胡萝卜先生身材瘦小,鹰钩鼻,两道眉毛漆黑下,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是犹太人。从法官大人宣读的文件中,我惊讶地得知,他今年已经90周岁。

那位律师四十多岁,身板高大壮硕,浓眉深眼态度强势。

诉状足够严厉苛刻:

1.该办公室的合同转让未经房东同意,原告要求取消转让合同,收回办公室使用权。

2.被告未经房东同意而进行装修,属于破坏行为,必须复还原状,并罚款两万法郎。

3.诉讼期间,原告所损失的租金收入,由被告悉数赔偿。

4.原告起诉的律师费用两万法郎,由被告支付。

简直是五雷轰顶,我懵了!

图片在法国打过N场官司,法庭对于我,从陌生和恐惧渐渐转换为亲切和信赖

我向法官出示了瓜乌那封关于房东同意转让的挂号信,由法官展示给原告及律师。那位律师对胡萝卜的态度温良恭俭让,转向我则立刻变得咄咄逼人,他说:

 “原租客挂号信告知买主,说房东同意转让租赁合同。请问被告人,您有房东同意的书面证据吗?”

胡萝卜先生脸上露出不可捉摸的微笑。

这个微笑让我想到:房东胡萝卜当时口头同意转让,意欲收回几年来所欠租金。而租客瓜乌呢,他或许出于天真相信了老狐狸房东;或许明知故卖,好让自己从租金债务中金蟾脱壳。

他们恰巧遇上了我这个商场小白加法律小白,妥妥落入圈套。

图片携带幼女漂泊异乡,那时我是谋生小白也是法律小白

法律讲求证据,即便你去警方自首说自己杀了人,如果拿不出证据或者找不到尸首,也是无法判罪的。所谓口头承诺,就像空气一样无影无踪,不起作用。

我很后悔当时为了省钱没有到律师楼办理转让手续。如果请律师,律师会与房东联系,坐实对方同意与否。

争辩不再有意义,我调转话头,尝试与房东胡萝卜谈判:

“房东先生,您要求收回这所商业用房,如果是出于租金方面的考虑,我愿意重新拟定租约,您随意开价吧,我缴得起房租。”

我对自己有信心。再说,已经用这个办公室地址申报了自由职业,不希望前功尽弃。

对方立刻把脑袋摇晃得像二郎鼓,他挺直身子,义正词严道:

“我收回租约绝不是为了提高租金。恰恰相反,我今年90周岁了,无儿无女,这间办公室所在的大楼,前后五栋都是我的产权,”这个瘦小老头儿声音洪亮,带着几分自豪说:“我已经写了遗嘱,身后把这5栋大楼房产统统捐献出去,我要捐献给法国动物保护委员会!”

高风亮节,视金钱如粪土!坐在对面的法官对他刮目相看,流露出赞许的目光。

法国不缺这类人,他们把遗产捐赠给国家,捐赠给自己的喜爱和理念。

那一刻,我明白自己输定了。

回家路上很是沮丧,想着自己漂泊异乡,法文从字母学起,整整十度春秋,经历多少艰难才租下这么个办公室,事业刚起步却遭受打击,眼睁睁看着所有积蓄打了水漂,弄不好还将债台高筑,不由气狠狠地想:

 “胡萝卜你都90岁了还为这么个小办公室打我官司,这官司打个两三年的,等判决下来,焉知你老人家还在世否!”

转念又有些惭愧,自己欠缺经验受骗上当,怎能怪别人?再说了,胡萝卜收回租约也不过是为了捐献遗产,爱动物善良可鉴,我诅咒这么一位耄耋老者,实在有失厚道。

听说法国等候法庭判决的时间很长;难怪原告要求我支付诉讼期间的租金,到底人家有专业律师啊!我索性破罐子破摔,抓紧时间在这间装修好的办公室开展业务。

由于之前已有相关工作经验,不久便门庭若市,生意向好。

忙碌间,差点把官司这件事忘了。

春去秋来,两年后有一天,秘书把挂号寄来的法庭判决书交给我,结果不出预料,我输了。

法官判决大意是:

该办公室的转让合同未在转让之前征得房东同意,属于非法转让,取消租赁合同,房主收回办公室使用权。

诉讼期间被告所损失的租金,由被告按照原合同租金悉数偿还房主。

限被告在收到判决书三天之内,把办公室钥匙交还原告。

凭良心说,这份判决合理合情。法官没有接受原告关于赔偿“非法破坏房屋状况”的诉求(原告拿不出房屋原状的证据),法官也没有要求我支付原告的律师费,—— 这应该是出于恻隐之心吧,毕竟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我在后来打过的一系列官司中,看到西方法官同情弱者的倾向性,这是题外话。

这场官司扎扎实实给我上了一堂法律课。从此,我在法国哪怕是鸡毛蒜皮受人欺负,也不忘找派出所投诉伸冤,至少让对方赔礼道歉,找补自己的心理平衡。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接到法庭判决书后,我与秘书收拾好办公室所有文件物品,搬到我家临时寄放。按照法国的退房习惯,搞好清洁卫生,次日上午打电话给胡萝卜先生,打算约时间上门送回钥匙。

那时不流行手机,电话是打到他家里的。一个陌生女人接电话,声音非常苍老,她用低弱无力的声音说道:“女士,我要通知您一个不幸的消息,胡萝卜先生上周去世了!他是在睡梦中去世的。”

我一阵惊骇,半天说不出话。

好容易镇定下来,我告诉对方,我是胡萝卜先生的租客,官司输了想上门归还钥匙,“就是10区那个办公室,转让合同被取消的办公室钥匙。”

对方显然听不明白,她自称是胡萝卜太太,喃喃地反复说:

 “胡萝卜先生不在了,他猝然离世……”

图片我没有胡萝卜先生的图片,记忆中差不多这模样,但身板笔直

图片法国律师形象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便打电话给胡萝卜的律师。想不到,那位两年前鞍前马后对胡萝卜唯唯诺诺的大个子律师,现在态度冷淡,说自己已经不为胡萝卜工作了,此事与他无关。

我只好拿着判决书再去法院,询问钥匙应该交给谁。值班秘书告诉我,如果无法交还家人,可以把钥匙连同法庭判决书副本,一同交到当地派出所,由派出所上门归还钥匙。

有位资深巴黎华人朋友建议道:“房东都不在了,你何必这么急着还钥匙?继续在办公室办公,等动物保护协会接受了遗产,上门找你,至少能免费享用大几年。”

我笑了笑,次日去派出所交还了钥匙。

至于那笔打了水漂的10万法郎,原本自认倒霉算是交学费,但这个失败官司启发了我,我抱着碰运气心态,一纸把卖主告上法庭。不过被告瓜乌既世故又狡诈,第二个官司一波三折,最终峰回路转,我赢回了所有损失,——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2023.9.2修改于巴黎)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200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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