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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队岁月‖落魄母校大门口

 唐白甫grpj8q5p 2023-09-09 发布于新疆

 落魄母校大门口

陈子华

1967年初夏,一个朝霞绚丽的大清晨,胡子队长意外安排我:“你去挑油吧?”不禁一阵剧烈心跳,不及多想,机械地回答:好!
“挑油”,指去20公里外的塘田市油库买柴油。几个生产队公共的碾米机、大型抽水机每天都要“喝”掉不少柴油,全靠脚力挑回来。
心跳,是因为油库对岸,有一个让我魂萦梦绕的地方——我的母校,邵阳县第四中学。
三年了,离校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醒里梦里,都是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在那里,曾寒窗苦读。在那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在那里,有可敬可亲的老师。还是在那里,毫无思想准备中结束了梦幻般的学生时代!
难忘,思念,深深地眷恋!然而,我却明白,不能过多地寄情于斯,更控制着去母校看看的欲望。
三年过去,我自认为不再书生意气,早已安心务农了。现在有机会隔河眺望一下母校,竟然迫不及待。
碾米房里挑了油桶,出纳处领了钱,头戴竹斗笠,脚蹬轮胎草鞋,匆匆上路。
水浒窑码头渡过夫夷河,然后穿山过垅,拣最近的小道,两脚生风,飞奔塘田。

一路疾行,一路遐想:学校还是原来的样子吗?班主任还住原处吗?脸色苍白的教导主任身体硬朗了吗?其他科任老师没有调离吧?对了,现在不学俄语了,那俄语老师改教什么科目了?如果遇到了他,该说“老师,您好”,还是说“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учитель”?我试着把“Здравствуйте,учитель”念了几遍,觉得自己的卷舌音依旧棒棒的。
老师们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更换,都那么亲切和蔼。然而回忆起一桩往事,却不由一声苦笑:这些可爱的老师哟,“不识时务”!
毕业考试,我一如既往地考出优异成绩,主课几乎都满分。连100分的作文,老师都慷慨地给了98分!在复习迎接升学考试的紧张中,学校召开科任教师和学生班干联席会议,了解学生填写志愿和“一颗红心两个打算”的思想工作情况。教导主任(邓文安)问我志愿怎么填?我回答:第一志愿县二中(我父亲在二中)第二志愿县一中。语文老师听了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第一志愿要填邵阳市二中!第二志愿填县一中!几何老师(肖坤育)马上激动地接话:不对不对!第一志愿必须填长沙一中!第二志愿填市二中!其他老师都齐声赞同。我正在不知所措,班主任微笑着说:还是征求你父亲的意见吧。算是给我解了围。
父亲在给我的回信中却这么写的:你不是从小喜欢树木花草吗?学林、学农吧,无限的乐趣,对社会很有贡献!听话,志愿就填县林校、县农校!
我听从了父亲的话。结果,我收到的通知书是:你未被录取。当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原因!
老师,让您们失望了!现实跟您们对我的期望相差的太离谱!
不知不觉,塘田到了。走过邮局,区供销 社,区政府,拐过弯下坡处就是油库。

油库门口,抬头猛然看到了日思夜想的母校。“啊,学校!”我不由轻呼一声,顿足遥望,心在狂跳,喉头硬涩,眼角潮湿。
清洌洌的夫夷河彼岸,一排白杨树参天屹立,那是父亲(武东时期)亲手栽种的。树的缝隙里,露出了高高的围墙和古色古香的校园。我似乎看到了花园里热烈如火般盛开的石榴花,我好像看见班主任威严地走出来,脚下皮鞋踩着青石板嗑嗑作响……
突然,对岸传来上课钟声:“噹……噹……”!我浑身一震,大脑“嗡”了一下,立时急了:不好!上课了,我迟到了!立即拔足狂奔,奔向一公里外的渡河码头。
两手控制着剧烈晃动的油桶,跑过沿河路,穿过花园亭,飞快到了粮站下面的码头,跳上渡船。摆渡的老人正坐着打瞌睡,我急急地喊:大爷,快开船,我迟到了!
大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慢慢拔篙,开船。我催促:大爷,快点!我迟到了!
总觉得大爷看我的眼神不对劲。
渡船到岸还有二米远,我起步飞身跃上沙滩,迅速窜上了岸坡,冲过了学校大操坪。
快到校门口了,我缓下脚步,右手习惯地摸向衣领口,蓦然心里一惊:我的风纪扣呢?怎么没有了?惊疑中,手掌下滑,摸向左胸,又是一惊:符号(布制校徽)呢?怎么没戴那张硬纸板衬底,蒙着透明胶膜的符号?!停下脚步,看向双脚,更是大惊失色:怎么穿的是轮胎草鞋?!

学校严格规定,学生归校,必须整理好仪表:佩戴符号、扣上风纪扣、不打赤脚不穿草鞋。每次进校门口,都自觉检查,形成了习惯。
我怔怔站着,紧张思索。隐隐觉得发生了很大的事情,又想不起来。
懵了一阵,注意到了油桶,怎么还挑着一担油桶?!我彻底魔怔!大脑嗡嗡地,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慢慢有微弱的信息和极细小的画面,仿佛从某个遥远的地方飘来,飘入脑海:毕业离校……耙田……插秧……挑油……
终于渐渐醒悟过来:我已离校务农三年,不再是学生了!
我清醒了,突然羞愧惶恐,觉得自己像个现场被抓的小偷,觉得校内老师和学生们都看到了都洞悉了我的丑态,正满校园议论着。我似乎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很多人正向校门走来,出来看我的笑话!
我唯有狼狈地逃!顺码头跑到河边,折身沿河向下游狂奔。下游约100米处,大操坪外侧河岸半坡,有一座破败的小庙,我一头闯进了庙里。扔掉油桶,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失学忧伤,前途渺茫,劳动辛苦,世人白眼……我像在外面受够欺负的孩子,扑进妈妈的怀抱,尽情地发泄。哭吧,哭个够吧!我彻底释放了久久压抑的情绪,哭的天昏地暗。
好久好久,终于哭累了,哭够了。发现自己四肢麻木,十指僵硬!活动好一阵,才慢慢恢复。走出小庙,河边捧水洗了脸,思忖往哪里走。不敢进入学校去看看了,也没有心思返回油库挑油了。害怕遇到熟人,害怕摆渡大爷那审视的眼神。回去吧,沿河而上,翻越白石岭回家,走山间小道,人烟稀少。
瞅瞅学校码头上没人,沿河快速跑过,直到学校右侧的大沙滩才慢下来。
大沙滩,起伏不平。干净的鹅卵石,洁白的沙子,绿茵茵的青草。当年,我们常在这里追逐嬉闹,谈天说地。沙滩中央,有一个天然水池,齐腰深的水,清澈见底。我午睡时常偷偷跑出来,在这里学会了游泳。
再往上走,快到白石岭下边的白石潭了,一个沙丘,几棵歪歪的柳树,柔软的青草。这里离学校远了,很安静。下午,我常在这里读书。奇怪的是,几乎每次我坐下,就有一个总是一身深蓝色服装,一张如花笑脸的女孩子,也手捧书本,来到不远处,也静静的读书。有时,我们互相点点头,算打招呼。

升学考试前的那个下午,我又来这静坐,没有看书,我要放松一下。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离我不远处停下。我扭头瞥她一眼,她微扬着头,轻轻唱起电影《柯山红日》主题歌“一整夜”。柔美的嗓音,淡淡的哀怨:“一整夜,北风吹柯山……”我惊奇:唱的真好!不觉听的入迷。
然而,最后一句,她改了歌词,把“阿哥啊,阿哥你才把好音传”唱成了“阿哥啊,阿哥你何时把好音传。”
沙沙的脚步声远去了,我还沉迷在她的歌声里。不知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她家住何方。只是,那道深蓝色的倩影,那张如花的笑脸,永远留在了脑海深处。
太阳偏西了,该回去了。我迈着沉重的步伐,爬上白石岭,再次回首久久眺望学校。翻过白石岭,沿河而上,两渡夫夷河,回到家。
找到胡子队长交差:今天没挑油回来,工分不要了。我……肚子痛。

入夜,房里默默呆坐,我冥思苦想:今后的路怎么走?
随着“文革”运动的深入,在越来越大的政治压力下,我甚至感觉到稍有差池就可能粉身碎骨!
想起一句名言:“世界潮流浩浩汤汤,顺者昌,逆者亡。”
想起毕业典礼上邓文安主任的赠言:“跟着党走,无往而不胜。离开了党,寸步难行!”
想起父亲的话:“学林、学农吧,无限乐趣,对社会很有贡献!”
想起易只表哥的话:“哪怕只剩下五尺空间,也要尽力施展,而不可龟縮待毙,自暴自弃!”
我的“书呆子”劲又来了,我懵懵地感觉到上述种种教诲所指引的方向,犹如一个几何图形上不同的射线、曲线或板块。它们的交叉、重合点形成的“轨迹”,就是我要走的路!

终于思考清楚,咬牙做出决定,动手整理书籍。自己的初中课本,所有文学书籍、连同姐姐的高中、大学课本,统统打包,装进了大木箱。书架上,仅留下《水稻栽培》、《棉花种植》、《农作物病虫害防治》、《常见中草药图谱》、《木工常识》,等等。当然,还有伟人著作。
别了,神奇的数理化!别了,牛顿和爱因斯坦!别了,可爱的谢璞!
从今往后,我要彻底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力争当好一个新式农民。
只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我当晚的“无奈之举”有多么重要。很多年后才明白,那竟是我逆天改命之路的起点!

作者简介:陈子华,网名:与山水同乐,邵阳县金称市镇人,生于1948年冬。中学高级英语教师,金称市镇中学校长。爱好文学、摄影、花卉、养蜂。退休后在湘南各地转地养蜂,撰文写诗,聊以自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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