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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画世界】重读石涛“一画”论:重视“一画”多重含义,兼及“散”字解读

 静心乐乎 2023-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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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书画世界》杂志2017年1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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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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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石涛“一画”论:

重视“一画”多重含义,

兼及“散”字解读

文_王谦

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学博士、

山东商业职业技术学院教授

内容摘要:对石涛《画语录》所倡“一画”论的理解,历代学者异见纷呈,但多忽视“一画”的原始义。本文从《画语录》第一章入手,尤其对历来学者所未得真解的首句“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自立矣”中的“散”字,认真分析,推导出其真实含义为由混沌而抽绎出的条理化、秩序化。在此基础上,证明“一画”在此章所呈现的是最基础的形而下概念,即笔墨含义,而非形而上的高端含义。

关键词:石涛研究;一画论;太朴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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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自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

——石涛《画语录》

中国是古代美术发展、成熟较早的国家,而在进入成熟阶段之后,画家与文人两种身份的兼具成为在宫廷绘画、民间美术之外中国古代美术发展的一大特色,绘画理论也远较其他古典艺术发达国家更丰富、深入。倘在理论层面着眼,与西方人所不同的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往往重文思而轻逻辑,中国画论的特色之一便是作者笔下文意盎然,纵横自如,但逻辑呈现不足。但换一角度来看,中国古代画论文献的魅力之一,也正表现在它的具有歧义、确切指向往往难以遽定上,其间颇堪玩味,又时有难度,“诗无达诂”。

在石涛之前,历代山水、花鸟、人物画家创造出许多笔墨技巧,在造型、表现方面都达到很高的境界。在美术理论家笔下,将山水自然与人的情感相联通而发生通感者夥矣,如宗炳“山水以形媚道”之类说法即是,例证不必多举。而站在更为抽象、概括的高度,从形而上谈论绘画价值的,似以清代“四僧”之一的画家石涛为最典型,此即他在《苦瓜和尚画语录》(亦名《画语录》《石涛画谱》《石涛画语录》)中所提出的“一画”论。“一画”正是令后世学者聚讼纷纷而难得确切定论的一个理论关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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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石涛   山水图册之一   纸本设色

14.9cm×27.3cm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画语录》全书十八章,写作体系十分完整。它从简到繁,从一到万而又从万复归于一。散之则山川人物、鸟兽虫鱼,涉及万象,竞奇斗异,貌似各不相关;聚之则溯流以寻源,从枝以问根,很有系统性。在全书第一章,石涛开宗明义地提出他的“一画”论的命题,这是全书的发端,也是石涛绘画审美的总纲。

在某种程度上,“一画”类似李商隐的“无题”诗,往往读之极易,欲确凿索解则甚难。

凡研究石涛及其绘画、理论的人,都会试图对“一画”论做出自己的解释,因此关于“一画”到底是指什么或表达什么思想,言人人殊,观点层出不穷。试举部分如下:

“一画”是指绘画造型的线;

“一画”是指绘画的最原始、最基本的元素;

“一画”是指绘画技法;

“一画”是指绘画的整体;

“一画”讲的是绘画美学;

“一画”讲的是美学体系;

“一画”讲的是古典哲学;

“一画”即“自我”或“性灵”;

“一画”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两相冥合的状态;

“一画”是“宇宙的本体”;

“一画”即中国哲学所谓宇宙原始的“太极”;

“一画”是“自我行为与自然的统合、肯定、确认”;

“一画”讲的是关于创造自由与法度的关系;

“一画”讲的是对立斗争与统一的辩证规律;

“一画”可与王羲之的“一笔书”、陆探微的“一笔画”同类齐观,并由此上溯道家老庄的“太一”、儒家《周易》的“太极”;

…………

这些解释,相互之间分歧很大,却各自有其合理成分,同时又大多言之凿凿,是己之是而非人之是,如此固执于一隅,实有违禅宗“不落两边”的主张。如果不以解决问题为追求,而孤立地来看问题,“一画”二字可以做出比上述观点更多种标新立异的解读。

《画语录》第一章是统摄全局的总纲,“一画”则是统摄全书各章最根本的中心论题。除第一章外,石涛在《画语录》后面章节反复提到“一画”这个概念。欲尽量准确研判其含义,应从第一章上用些心思。

“一画”说出现在全书的开头,即“一画章第一”。此章第一句:

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自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

接着写道:

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

许多研究绘画理论及“一画论”的学者往往研及这开篇第一章,便开始打起笔墨官司。如果愿意务实一些,可以先从对其“一画”概念的最接地气的层面开始。就在本章之中,作者写道:

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意明笔透,腕不虚则画非是,画非是则腕不灵。动之以旋,润之以转,居之以旷。出如截,入如揭。能圆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齐,凸凹突兀,断截横斜,如水之就深,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发强也。用无不神而法无不贯也,理无不入而态无不尽也……

在这里,“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意明笔透……”。可见,“一画”是画家描绘物象的最初手段,是最原始、最基本的因素。换个生动的说法,它类似于婴孩来到人世的第一声啼哭,一切语言的发生与丰富、完满都是在它之后出现的。在“一画”之中,包含林林总总的用笔、用墨甚至用水的技巧,包含绘出各种形象的可能性。“一画”落下,劈开混沌,形象就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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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石涛   山水图册之三   纸本设色

14.9cm×27.3cm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太古无法”,但作为大自然混沌的原始态,“太古”是有象的。而在人工反映层面上,在未有绘画之先,“太古”又是无象的。由无象到有象之间,“一画”是一个有效的桥梁。不能说“一画”就是绘画技法,也不能说它不是技法,就好比不能说色彩就是红、黄、蓝,也不能说它不是红、黄、蓝。

同时,在石涛的论述中,又有明显超出以上基本含义的“一画”,而指向形而上的意义层面:

一画明,则障不在目而画可从心;画从心而障自远矣。法无障,障无法。法自画生,障自画退。(《了法章第三》)

这里的“一画”,则指由“一画”而形成的绘画法则、旨趣,是为形而上的一面。

由此可见,无论万物入于人眼,还是造诣高超的画师取万物以入画,皆是始于“一画”亦终于“一画”,最终达到“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的最高艺术境界。“一画”既是简单的“第一画”,也是“一画”概念、意态盘旋式升华过程中任意一个截面、切片。

与后面的更多发挥性理解相比,“一画”的原始义应是更重要的,起码也是同样重要。正如千、万、百亿、万亿的数字,最本初的是写在最前面的那个“1”,后面无限多的“0”都是继起的、后发的,尽管也相当重要,但不能因此而忽略了前面的那个未重复强调、貌似不起眼的简单一竖——“1”。

后世论者,往往忽视“一画”的原始义,而从它所包含的其他林林总总的意蕴去着墨,写出诸多篇论文乃至论争文章。在众多解说中,周汝昌先生的理解似乎得票数最高。周先生引用《老子》说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认为“一画”不只是“一条横线”的意思,也是“最原始、最完整的线”的意思,是“最上大法也”。显然,他所强调的还是形而上的意义。

绘画中的“一画”的意义,相当于数学中的“1”(或“一”)。1,既有整体“1”的抽象概念,也有具体的数字“1”的概念,在实际应用或数学讨论中,后一种意义被用得更为广泛。数字“1”是幼儿园小朋友接触的第一个数字,而抽象的整体“1”要到小学三年级学习分数时才会碰到,如果没有前者,后者无从谈起。石涛的“一画”,也应作如是观。当讨论到“一画”时,采取客观的态度要比偏重于形而上的倾向更合适、更合理。可惜当代学者在讨论到古人的画论、书论时,偏爱在哲学维度上刻意拔高古人的见解。在石涛的绘画理论体系中,“一画”概念的所指与能指相当丰富与厚实,如只在哲学、美学的形而上、抽象概念上去理解和定义,等于是把n面熠熠发光的理论之钻减少得只剩下了一面来孤立地发光,却还自喜于发扬了古人思想,其实有失做学问的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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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石涛   山水图册之四   纸本设色

14.9cm×27.3cm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著名美术理论家、书法家李一先生曾这样谈到“一画”:“著名画僧石涛在《画语录》中提出了著名的'一画’理论,他说:'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石涛所谓的'一画’,其实是一种高屋建瓴的美学概括,指的是艺术创作的根本法则和艺术造型的基本因素。他特别强调提出:'夫画者,从于心者也。’艺术离不开内心的感悟,……多彩的生活和创作实践永远是艺术理论的源头活水,'一画’的'心源’所在。”

这样多层次的阐释、理解,便让我们认识、领悟到“一画”论这颗美钻的n面

之美。

因此,无论从《一画章》来看,或是从《画语录》全书来看,石涛提出的“一画”的概念,既包含由世界万物形象而概括出来的表现线条(即绘画形象结构的最根本技法元素),又包含绘画创作的最根本的法则。有学者说它不仅是绘画艺术形象的抽象,而且是天地万物形象的抽象,“一画”论讲的不是绘画技法,而是绘画美学。这种“不是甲,而是乙”并且意味着“只能是(唯其独家认识到的)乙”的认识模式其实陷入了一元法之弊,因为在石涛这里,绘画技法元素、自然形象乃至自然意象、哲学认识,其实是交相融汇,而在不同的章节、句段的论述中各有侧重,不可胶柱鼓瑟。如果一定要往更高的高度、境界上去拉拽石涛,大可不必。因为阁下的理解只能属于个人,既然无法确凿地证明其即石涛之本意,那就不能强加到石涛身上。这种情况下,不妨来得洒脱一些,索性将获得的新念想、新观点据为己有,索性忘掉石涛及其“一画”论,“得鱼忘筌”又何妨呢?

这里再贡献一个“一画”的基础义的例证。不少人听说过吴昌硕最初向任伯年学画的故事,当年,吴昌硕欲拜名气已经很大的画家任伯年为师。任说,你画几笔我看看。吴说,你晓得我不会画画。任说,你随便画。于是,吴昌硕信手用自己写字的方法画了几笔。任伯年看了大为兴奋,说:“你将来的成就一定在我之上。”后来吴昌硕果然成为伟大的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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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石涛   山水图册之一   纸本设色

14.9cm×27.3cm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在这个故事里,吴昌硕所随手“写”出的几笔墨线,正可视为“一画”。而由任氏的反应来看,“一画”之中,也有修养、境界、质量之高下。看了这个故事,相信很多人就会觉得石涛的“一画论”虽然玄奥,但并不是不可理解的了。

要研究石涛的“一画”论,必须从“一画章第一”开始。此章第一句中的“散”字,在许多学者的理解中,一直发挥着绊脚石的作用。

“散”字是这样出现在石涛笔下的:

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自立矣。

此一“散”字,今日读者不应望字生义而误以为现代汉语中的“散开、散乱、分散、杂乱”之意,像古文中的“乱”字,就有完全不同于现代语文的用法。姑举《论语》二例。

其一: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始”是乐曲的开端,“乱”是乐曲的结束,由始及乱,称为乐曲的“一成”。杨伯峻先生则解释“乱”是合奏之乐。终与现代语文中的“杂乱、无序”无关。

其二:

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

这里“乱”解释为“治”,“乱臣”就是能治理天下的大臣。

“散”字的理解可仿此维度进行。如果“太朴不散”是指宇宙的混沌状态,那么,“散”就是由混沌而抽绎出的条理化、秩序化。而且,也只有在这一意义的“散”发生之后,即条理化、秩序化之后,才会达成“法自立”的程度。

沿着这一思绪,“太朴一散”即混沌的世界一经秩序、条理化,自然就形成了“法”(法则)。那么,“法于何立”?石涛自答曰:“立于一画。”如果按一些学者坚称的“一画”即是某某(绘画或审美或哲学)法则,此句便不合逻辑:“法于何立?立于一画。”“法则”怎么能建立于“法则”之上?显然,“一画”与“法”之间绝不能画等号,“一画”只能存在于“法”的下面,是“法”的根基、基础,是在“太朴”“散”(即秩序、条理化)了之后,“法”并非就由无变有,而是必须借助“一画”才能“自立”出来。易言之,“法”的“自立”也是必须有条件、桥梁的,即“一画”是也。由此也可见出,“一画”在文章这个地方,表达的是最基本的含义,即描绘世上物态的最根本的技法,具象的或抽象的线条。

对“散”字的这一理解,在所见到的所有注译的书中都没有讲到。比如朱季海先生《石涛画谱校注》中,对“太古无法,太朴不散”一句的讲解是:“太朴是指极端原始的敦朴状态。《老子》说:'朴散则为器。’——按道家想像太古之初,整个宇宙,混混沌沌,无所造作、无可指名和浑然一体,像没有动手加过工的原材料一样的原始。既然太朴浑然,无所施为,无可指名,自然无法。”但接下来对“太朴一散,而法立矣”一句,其讲解是:“太朴一散,就有事理可指、有条理可言,客观规律,也自在其中。”怪哉,为什么“太朴一散”,“就有事理可指、有条理可言”了呢?但朱先生丝毫不管这个茬儿,而是紧接着将《老子》“始制有名”拿来指出“名”“法”本来相应,证明石涛这段话里的思想及提法都层层源于《老子》,但是,独独放过“散”字不讲,视若不见,而只将“太朴不散”和“太朴一散”当成水泥浇注而成、不可分割的四字成句来使用。大概在许多学者的意识里,仿佛“太朴一散”这样一个主谓结构的句子成了“英特纳雄耐尔”或“烟士披里纯”一样不可分割的名词?

将“散”字做秩序、条理化的意思理解,还可以用“反证法”来“验算”一下:

“太古无法,太朴不散”,是说天地、自然等万物,整个杂乱混沌气象。宇宙形成之初的确如此。“太朴不散”,就是太朴没条理、无秩序,正与“太古无法”的形态相映衬。若将“散”作“散乱、杂乱”讲,“太朴不散”就是“原始混沌处于有秩序、不杂乱状态”,这前后半句怎么看怎么都不搭,以石涛的文字修养完全不至于这样写文章。

“太朴一散,而法自立矣”:如果原本不杂乱的“太朴”一下变得杂乱,那么,“法”怎么会“自立”(自然而然地成立或显现)呢?如果“太朴”杂乱起来,岂不是更回到了混沌状态,即“太古无法”?又是“无法”,又是“法自立”,两者显然不能在同样的背景下并存。这样的道理与“汉贼不两立”“不共戴天”还不一样。因为后者是道德情绪的表达,只要思想转变、克服了道德的障碍,“汉贼两立”“共戴天”完全能做得到;而前者“无法”与“法自立”则是纯逻辑判断上的不相容关系,不可能同时成立。

至此,“散”字在此句中的含义已经阐述明白,同时也证明了“一画”在此章所呈现的是最基础的概念,远非形而上的高端含义。

《五灯全书》七十三卷《本月传》:“一日,秀问:'一字不加画,是什么字?’师曰:'文彩已彰。’”个中禅机,可有助于对石涛“一画”的理解。世间有了“一”字,即便不加描绘,即便尚未增添其他笔画,但无可限量的文字已经包含其中了。——这就是最初之“一画”的不凡意义。一字虽不加画,但从无到有,便即“文彩已彰”。

以一概三、概多、概无数,而将三、多、无数以一来统绪,在中国传统思想之源头的儒、释、道三家思想中都有阐发,上述“一字不加画”而“文彩已彰”出诸佛家,道家则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都是极贴近字面本身而阐发思想,孔子所说的“吾道一以贯之”则在更远、更学理化的层面上来立言。

如果以平常心来看,“一画”的理论其实可以从多个侧面来看。好比我们欣赏一颗钻石,每个棱面都是美丽的合理存在,假设我们面对一个有n个棱面的钻石,就不能只取其一面之美而舍弃掉对另外的n-1个棱面的观看和欣赏。

*本文为《书画世界》杂志独家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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