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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辉|美人去已二百年

 知易行难nev5ph 2023-09-10

美人去已二百年

前些时,出版社的朋友送我一摞《广州大典研究》丛刊(前八辑),略略浏览,题目多侧重文献实证方面,整体水平甚高。照我原来的印象,广州高水准的学术专刊有《暨南史学》、《海洋史研究》、《戏曲与俗文学研究》,可谓三足鼎立,今见《广州大典研究》,是可谓四手联弹。有此一刊,“广州学”就算完全成立了。
以上只是题外话。我要谈的,只是《广州大典研究》第八辑里的一篇论文:《近代西方文献所见的“爱情溪”位置及航行问题研究》,作者阮宏。在此之前专门探讨此问题的,仅有中外贸易史名家范岱克的《流动妓院与广州花船 17501930》一文。
早期西方人来华,坐船从黄埔港到广州城,经常走一条小河道,他们称之为Lob Lob CreekLob Creek。依美国学者金斯利·博尔顿的解释,lob应是love的音讹,Lob Lob CreekLob Creek意译即为爱情溪。而这条爱情溪,实际上是鬼佬当年的寻欢之处,一个水上红灯区。英国人威廉·希基在1769年游历广州,其回忆录里写到:“差不多在中途,我们被指引来到了一条叫爱情溪的小水道或者小溪上,这里是舢板聚集的地方,舢板上出来了一些女性,如果你命令她们的话,她们会登上你的船只(为你进行服务)。 游鸢于爱情溪上的女性一般被认为是秘密地为客人们提供服务。”这个地点,这个爱情溪的名义,是我前所未知的。这是岭南风月史不应缺少的一页。
那么,爱情溪又在哪里呢?
图片上图①所指即赤岗涌,②所指即磨碟沙涌,③所指即黄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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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所摄的赤岗塔和赤岗涌

从黄埔到位于上游的广州城区,除了珠江主河道之外,还有另一条便捷的河道:经琶洲岛南侧西行,北拐穿过琶洲岛与赤岗沙之间,在磨碟沙汇入珠江主河道——这条河道,东段是黄埔涌,北段是磨碟沙涌(今亦统称黄埔涌);而在这条河道的北段,又向西北分出一条支流,在更西处汇入珠江,是为赤岗涌。由于赤岗涌甚为狭窄,不适宜大型船只航行,后来就逐渐弃用,船只改走磨碟沙涌,这导致西人对航道的记录彼此矛盾,包括爱情溪的位置也变得模糊起来。关于爱情溪的所在,过去学界有黄埔涌、磨碟沙涌两说,而阮宏君通过细致地比勘文献,联系实地,一举纠正了两种旧说,确定爱情溪应在赤岗涌。这是很可喜的考证。
试看美国人威廉·亨特的《旧中国杂记》的记录:“在广州与黄埔之间就有两座最好的塔。离广州最近的一座被外国人称为爱情溪宝塔(Lob Creek Pagoda)的,得名自流过它所在的小丘下的一条珠江支流。另一座是琶洲塔。”又《中国商业指南明细》(A Chinese Commercial Guide Consisting of a Collection of Details)载:“爱情溪塔,又称赤岗塔(Chikkong tap),位于河南岛上,它与琶洲塔皆为珠江边上显眼的标志物。”又《中国丛报》第19卷有报道:“我们可以看到赤岗塔位于琶洲塔以西的方向,地处一条小溪的岸边,海员们将这条小溪称为爱情溪,海员们有时候会穿过这条小溪来缩短他们从黄埔到广州的航程。”这几条文献都明确指出,赤岗塔是最靠近广州城区的塔,而赤岗塔位于“小溪的岸边”,那么,这条“小溪”就只能是与赤岗塔近在咫尺的赤岗涌,而非远离赤岗塔的磨碟沙涌了。事实上,Creek这个用词,也应是指狭小的赤岗涌,而不宜指磨碟沙涌,因为就算现在,磨碟沙涌也还相当宽阔呢。
以上,纯属转述阮宏君的论证,并无我的心得。我真正想讨论的其实是这一个问题:干嘛把赤岗涌叫爱情溪呢?明明是买春猎艳,发泄性欲,又谈何lovelove呢?因爱之名,至于吗?
love这个词来看,从当日来华西洋人的势力来看,Lob Lob Creek最可能来自英国人。英国人,又怎样呢?
更早些时候,我看过一本相当精彩的书:《地址的故事:地址簿里隐藏的身份、种族、财富与权力密码》,美国戴尔德丽·马斯克的通俗史学著作。她在书里提到旧伦敦有很多极粗鄙的街道名:如“疯子巷”、“操蛋巷”、“淫妇巷”,还算是好的,更有“裆部新月街”、“屁眼路”、“屁股巷”、“乳房东街”、“小阴毛巷”、“精液街”之类;此外还有一个,做皮肉生意的地方,叫“摸私巷”——这个译名,其实是个清洁版,据露丝·韦津利的《脏话文化史》,准确的译名应该是“摸屄巷”(Gropecuntlane)。
那么问题来了:英国人,为什么在自已老家那么粗鲁,到了我们这里又如此文雅呢?为什么在伦敦是Gropecuntlane,在广州反而是Lob Lob Creek呢?这显然是一个很有喜感的对照,一个很有趣味的矛盾。
我想到了几个可能的理由:其一,在自家地盘不妨撒野,但到了“天朝上国”,总要注意国家形象,不能“有损大英民族精神”,故需要讲究措辞;其二,英国人的阶级不同,生活作风也不同,有绅士与流氓之别,来华者的平均素质可能要高于伦敦无产阶级,故讲话相对会文明些;其三,这一指称,最初未必来自在华英国人的实际口语,而可能只是“书于竹帛”时给人看的装点语,以后才反过来影响到口语,而成了一个通用的地名。
不管怎样吧,伦敦的Gropecuntlane也好,广州的Lob Lob Creek也好,跟中国人的命名习惯总是不同的。想想看,北京的八大胡同,南京的长板桥,广州的陈塘,香港的塘西,这些传统时代的红灯区,都只是沿用现成的地名,完全是中性的,哪有什么“爱情”或“摸屄”呢?
可以再举一个可作参照的例子。近检吴华峰、周燕玲的《清代西域竹枝词辑注》,里面沈峻的《轮台竹枝词》写乌鲁木齐风物,第七首自注云:“汉城有江南巷,狭邪地。”而舒其绍《伊江杂咏》写伊犁风物,也有一首《江南巷》,并说明:“在北门外,烟花荟萃之区。”其诗云:“杏花春雨酒初酣,人影衣香见两三。欲把鞭丝深巷指,断肠依约到江南。”又陈中骐《伊江百咏》同样是写伊犁,其第五十首自注却说:“江南巷在东街。”这样来看,三首诗虽然都是写青楼所在,但地点各不相同,可见当时寓疆官民或谪客是用“江南巷”来泛指青楼的。而“江南巷”这个词虽有点美化,但其用意并不在于“性暗示”,而在复制“江南”的文化记忆。
总之,带有“性暗示”的Lob Lob Creek,或带有“性明示”的Gropecuntlane,此类命名绝不是我们的国粹,只好说是“英国特色”了
回到爱情溪,回到我们的赤岗涌。
赤岗塔这个地方,我只限于坐车时路过;至于赤岗涌,根本就闻所未闻。但既然地点就在城内,来去方便,于是我就专门去找了一次赤岗涌。
从河南客村地铁站出来,用高德地图搜索,却搜不到“赤岗涌”,只好骑共享单车往赤岗塔方向再找。到得赤岗塔下,折腾了几个来回,也不见有什么河溪,向路人打听也不得要领,最后向一位保安小哥反复询问,才知赤岗涌就在离我十来米远的马路旁。只因赤岗涌绿道正在维修,几乎完全被屏蔽起来,所以我从一旁经过,也没有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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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为磨碟沙涌今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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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为赤岗涌今貌(自东向西)
等我骑车来回巡视了一番,总算大体明白了赤岗涌如今的状况:它是从黄埔涌折向磨碟沙涌的拐弯处(猎德大道旁)分出,向西北方斜穿过双塔路,到达珠江帝景苑主盘的正门一带——珠江帝景是这一带面积最大的楼盘,也是前广州某市长以每月600元租住过的楼盘。随后它向西延伸,并逐渐向北弯曲,其南侧是双塔路-艺洲路,而赤岗塔又在艺洲路南侧,与赤岗涌一路之隔,相去不足五十米;其北测,从珠江帝景苑跨过广州塔南广场,自东向西是一连串紧挨的楼盘,最末一个楼盘是新理想华庭,然后它就从广东大桥东侧汇入珠江。如今的赤岗涌,宽处不过五六米,窄处似仅二三米,其实就是一条浅水沟,可谓毫无存在感,难怪我一问三不知了。
而这,当年就是鬼佬艳称的爱情溪,就是“咸水妹”讨生活的地方,就是珠江花船的分店所在,就是比香港开埠还要早的“苏丝黄的世界”。花月无痕,青楼无梦,桨声丽影,而今安在哉?
清末民初天津有位名士严修,字范孙,很久之前,我买到过其《严范孙先生古近体诗存稿》。严诗的功力一般,他也“从来不以诗自命”,所作皆属有感而发,重在记事达意。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首七绝,《义大利国邦淠古城二千年前之妓院在焉览毕戏作》:“平生不入平康里,人笑拘墟太索然。今日逢场初破戒,美人去已二千年。”“邦淠”就是庞贝。而我寻访赤岗涌的感觉,也跟严范孙参观庞贝妓院遗址的反应大同小异:美人去已二百年!

附记:

伦敦式的粗鄙地名,当然非仅伦敦才有,中国也是有的,旧北京尤其多。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二百零一则云:“吾乡光复门内有牛屎弄,及余入大学时偶过之,则见路牌书作游丝弄矣。……北京坊巷名此类尤多,以余所知,如狗尾巴胡同之改高义伯胡同、羊尾巴胡同之改杨仪宾胡同、王寡妇胡同之改王广福胡同、羊肉胡同之改洋溢胡同、劈柴胡同之改闢才胡同、奶子府之改廼兹府、王八盖胡同之改万宝盖胡同、牛蹄筋胡同之改留题迹胡同,皆欲盖弥彰,求雅愈俗。尤奇者,臭屄胡同西四之改受璧胡同,几如'文学家’之改称'文学工作者’矣。”
按:钱锺书所说的“臭屄胡同”,明代张爵《京师五城坊巷衚衕集》录作“熟皮衚衕”,明代《顺天府志》、清代朱一新《京师坊巷志稿》录作“臭皮衚衕”,民国后改称“受璧胡同”,今称西四北四条。钱先生的说法可能得自民间,未必有早期书面文献的支持,但确实是合乎情理的。因为早期书面文献所见的“熟皮衚衕”、“臭皮衚衕”,可能已是记录者修饰过的文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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