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蕙江東去 竹本 我沿著蕙江北岸石子鋪成的路面,在風中的黑暗裡穿行,搜尋著過往行人,特別留意年輕的姑娘。 在一條小弄的拐角處,傳來叮鈴聲,但我看不清騎車出來的是什麼人。對方卻「咿呀」一聲,分明在向我打招呼,隨即她就跳下車子。原來正是她。 我說:「你看得出的嗎?」 「沒有呀。」 「那你怎麼知道是我?」我問。我推著車,我們一起去她的小屋。 「憑感覺。」她的回答出人意料。我心裡升起一輪明晃晃的月亮,月亮撒下一片清泠泠的暖意。 今晚我們約好。我說一定要來向她送別。她這一走,這輩子不知還能不能見著。在電話里,她柔聲細語地安慰我,說是「不會,不會的」。 她的小屋裡亮著燈,但微開的門內還是顯得幽暗。我看見,隱隱約約還亮著個小紅點。有人在抽煙,這使我望而卻步。我說不進去坐了。 佇立風中的她,一連說了好幾次屋裡坐一會吧,我推著自行車,就是不為所動。裡面已經有她的同學在了,無論男女,我便不想介入其中。上帝知道,三人以上的世界,是使心靈沈默的世界,這不合我的初衷。她不再要我進屋。我們就在江樹下說著話。 「今年的秋天有點怪怪的。天都這麼涼了,但樹葉子還不黃。」她說。 「是啊,樹葉紛紛往下掉……你喜歡這樣的情景。」我知道,有情才會有景,待我們年過半百以後,人間還會這麼好嗎?江橋,古道,清風,少女,以及隨風而逝的散淡的私語。 「上午我打電話時,那管門的問我你是不是我的哥哥。」她說。 「是跟哥哥差不多。」我說,「反正你又沒有哥哥。──對了,你走之前,我還要向你借本書。」我想讓書維繫住那只就要飄走的風箏。 「什麼書?《在約伯的天平上》嗎?」她問。 「對!你怎麼知道的,怎麼知道我要借這一本?」 「憑感覺。」她脫口而出。 我只有驚奇,驚奇於她的感覺怎麼會那麼准的? 她這裡我已是第二次來了,許是第一次的印象有些美好,使我在來的路上多少充滿期許。說來偶然,那天我去新華書店買書,邊上有一個女孩,她突然問我有沒有關於小城舊事的。於是我們就攀談起來。我初時的感覺,小家碧玉,但小家碧玉不僅秀外慧中,還談吐不凡,以至使我感覺到這女孩有一種老氣橫秋的味道,令人欲罷不能。她說有空的時候常寫點美文。這我相信。她說要寄給我,「不吝賜教」雲雲。 當初我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一段日子以後,她果然寄來一些作品,寫得還真有點底蘊。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會對自己的生命現象發出好奇的喟嘆。比如後來她那篇《遺落在湖畔》,在報上發表後,著實使不少文友相互打聽了一陣。我尋思,她才活了幾年,哪來的這麼沈著? 我們相識後的第一個冬天,有一天中午,窗外下起了大雪。我正想打電話告訴她,正巧一位往日的知青戰友來我這兒小坐,我只得延宕。不一會,電話鈴響,原來是她先打來了電話。「外面的雪景很好。」她的聲音非常急切而優美,不像紛紛揚揚、從容搖落的雪花,倒像大珠小珠似的雨珠。「雪還不夠大。」我在敷衍,因為邊上坐著舊友。「已積起了很多呢。」她興致依然。「這種天氣正好散步。為什麼不出來走走?」我說。「現在大家都在上班,人不好約。」聽得出來,她感到有些無奈。 記得有一回,我應她之邀,偷兒似地來到她的小木屋。這是一所臨江的舊木房子。我推門進去時,吱啞一聲很是響亮。 「如今還有這樣的門?」當時我說。 「怎麼?」 「它使我想起了《呼嘯山莊》。」 「那麼可怕?」她一笑。後來門外下起雨來了,雨點不斷打在舊式窗格子上。她說,她非常喜歡聽風聲雨聲。 「所以你才寫了《春樓風中雨過牆》。」 「我是有感而發的。」我記得從隔壁一架錄音機里,傳來古箏的樂曲。 「我很喜歡聽古箏的,特別是那首《漁舟唱晚》。」 「那你這兒位置正好,再過去一點有石拱橋,對面是一座鐘樓,江岸還有古纖道,汩汩東流的江水,隔壁是小裁縫……」 「其實,裁縫的談吐一點也不俗。」 「那當然。這音樂選擇得就有點層次。」 接著,她和我說起了是如何寫那篇《不如歸去》的。 我靜靜地聽著。親耳聆聽一位娉婷少女談到「六祖壇經」,談到李叔同,談到佚名隱士之大痴大悲,我的心即刻充滿惆悵,我的思緒也不知飄向何方……「當年我在山村,住在又矮又暗的閣樓上,睡覺時,手裡拿盞油燈,跌跌撞撞地摸索著上樓。四周全是石頭牆,有縫就有風,溪水聲嘩啦嘩啦不斷,月亮從亮瓦處射進來,老鼠又悉里索落地咬番薯吃……」 「你有點……我想起了《北京青年報》上一篇文章,《無鄉可愁》,說的正是這種'知青情結’。」 「我想我們都是些邊緣人,進不來,也回不去了。」「你把農村說得那麼好,真要你回去,你會去嗎?」 「那當然不會去了,也不可能回去了。」 那天,我的心頭湧起許多被歲月掩埋的東西。的確,我們曾為信念所激動,這樣的日子太多太多了。她說我是理想主義的。 我說,也許吧。我們受過毛澤東思想的浸染,一輩子也洗刷不掉了,我們與之聯繫的東西,我們身上的情感、思想烙印……不單單我們,整整幾代人如此。「我們不能因為時流的改變,而把這一切棄於市場街上……」面對柔如彩虹的女孩,我侃侃而談,「中國人,生活方式里,精神的東西太少了,世俗的東西又像汪洋大海……滲透性太強,沒有心靈的立錐之地。像你們這樣年紀,還夢想呀浪漫呀,但沒幾個回合下來,便逐漸逐漸萎縮,最後消失得乾乾淨淨,中國人只能過一種庸俗無趣的生活。何況我們還是小城,小城沒有故事……」「真的。這怎麼辦呵?」姑娘幽婉的語調帶著一絲憂懼。 ………… 風兒輕輕悠悠地吹來,掀動著江邊的梧桐樹枝。不遠處,老江橋徒剩黑黲黲的影子,三個圓圓的洞影下只泛著一抹極淡的清輝。 我看看手錶,時間還不算太晚。我想應該給她點鼓勵才對。 「我祝你一帆風順……但也要有思想準備的。充滿誘惑的途中常布滿陷阱。」 「那是的。」她應和著。「到時候,我要好好地謝你。」 「為什麼要謝我?謝我就落俗套了。」 「我的謝是文雅的謝。」 「就算我是你的'教哥’吧。」她點點頭。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到那兒以後,來個電話,告訴我電話號碼。」 她又點頭,有些兒悵惘。對面鐘樓響起了鐘聲,當當當地響了八下。 「明天是什麼樣的,我猜不出。」她自語著。 我聽見了,深深為之感動,但竟也無話可說。我們陷入短暫的沈默。其實,沈默是一種生命的沈浸。面對生活,女人多半喜歡沈浸其中,拒絕對過去或者未來給予分析。每每在抉擇的關頭,迷惑像霧像雨又像風,於是,她在不知所措中輕輕說一聲:我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一隻有蓬的小船,於黑暗中款款駛來,蕩起一陣嘩嘩的水聲。這麼晚了,還有人在江上捕魚,要不便是在摸螺螄、河蚌什麼的。船兒過去了,我們還是沈默。一半吸引,一半距離,這種感覺一定很好。但好景總是不長,結束的遲早會結束,三天之後,果真如此嗎?勞燕分飛,從陌路變來的朋友,又從朋友變回陌路去……曾經是楊柳依依的她,不幾天就要風雨兼程,去一個舉目無親的地方闖一闖。姑娘家,文弱的外表下,跳動著不甘自生自滅的心,儘管還有幾分忐忑。但是,為不曾領略過的人世風光而去冒險,她說值得。而這於我,則在惜別之中又多了一份敬佩。 江風習習,橋燈下,依然人來人往。雖說是一個暖秋,天氣還是在漸漸轉涼,好在人們的熱情、信心卻未見遞減,只有我除外。我望著她,覺得她非常嬌小動人。她說她不漂亮,但我不這麼看,至少她的一頭長髮就很秀麗,她的嗓音柔和溫婉,還有她的明眸、她的直覺……其實,不事粉飾,才是她的最動人之處。 我想起她屋裡還坐著她的同學。我說我回去了,她說好的。於是,我掉轉車頭向她招招手走了。 我穿行在風中的黑暗裡,回自己的家。 蕙江東去,緒山漸遠。 一路上,我的思緒依然在無月的夜空中飛揚,不像今秋的樹葉。我反復默誦著的,是她在《不如歸去》中的一句話:當我感覺到你來了,你卻去了……正是這樣。十月的天氣,十月的故事,多半流淌著一種莫名而微妙的憂傷。 不管怎樣,她使我對生命又有了新的認識,──不一定都是小鳥依人的,相反,有時候卻是人依小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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