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间│当铺风云 村街有一间最不起眼的店铺,除了寿材铺,它是最沉默的一家,它只在门墙上写一个大大的“当”字。 走进当铺须仰首举腿,因它的门槛太高,而柜台更高,个子矮小的根本看不清柜台后有一张什么样的面孔。好在沈大有的面孔还不算难看。 沈大有自称是沈万山的后代。当年沈万山富得连朱元璋都眼红流口水,盛极而衰,族人逃亡四方,他的先祖逃到了村街这一带,繁衍生息,便有了他。沈大有坚信自己骨子里有富豪祖宗的血液,所以天生是做生意的料。 沈大有的当铺白天基本上是虚掩门户的,他伏在高高在柜台打瞌睡,几乎把白天睡成甜甜的黑夜。这其间,会有零星几个客人像猫一样悄无声息闪进铺子,他们两手空空,只是仔细打量店铺墙上罗列的若干条款。沈大有随时能从梦中醒来,他捡起眼镜搁在鼻尖上,睡眼惺忪地扫几眼,便能衡量对方是真来当货还是路过看看的。到了月黑风高夜,就有客人提着东西遮遮掩掩地上门了,或藏在袖中,或挟在腋下。这些客人多是远道而来,村街人一般不会来当,怕丢面子。若真要当,也会跑几十里路到他乡去当。 沈大有此时像一只精神焕发的猫头鹰,目光精锐,拿过客人要当的东西,细细端详。当品真是五花八门,有玉器,挂钟,橱柜,桌椅板凳,手表,收音机,布料,衣帽鞋袜等,甚至连火腿鸡鸭也有。沈大有有回就收下了一位泪水涟涟的寡妇的一群鸡,因为她穷得连薄棺材也买不起。后来沈大有每天在当铺喂鸡,把小鸡雏喂成了一群能跳上柜台拍打翅膀的大鸡,又以极低的赎当利息还给了前来讨鸡的寡妇。这导致后来有人赶着猪羊来当铺了,沈大有赶紧关上铺门。 沈大有收到的最便宜的当品是两双袜子,人家当了后买了一袋盐,赎当时发现丢了一只袜子,只好免了人家利息,还赔了一双袜子钱。他收到的最昂贵的当品是一张千工床。那床以樟木、椴木、银杏木等为材,上有贴金饰彩,碾金碾银。雕工古朴典雅精美,看得沈大有直了眼珠子,抚摸着床沿连称好手工,说他的沈万山老祖宗肯定睡过这样的好床。 这张大床搁在当铺偌大的仓房里,沈大有早晚去看,有时会悄悄睡上半个时辰,闭目享受他的老祖宗的福分。后来千工床的主人东山再起,雇人抬回了床,一路招招摇摇像接新娘。沈大有像送出嫁的女儿,泪光闪烁恋恋不舍。 其实这还不是沈大有当到的最贵当品,最贵的要算一只玉镯。那天下午沈大有沉沦于深沉的梦境,有人轻叩柜面。沈大有抬头,看到一只红幽幽的玉镯安静地躺在乌黑色的柜台上,对他张着幽亮的眼睛。沈大有抓住玉镯,点亮灯泡,拿过放大镜,像一头敏感的猎狗嗅着新鲜的肉。他嗅到了一缕来自遥远年代的陈古气息,这气息令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然后他拿手绢擦着鼻子,才把目光投向客人。来人戴着压眉的绍兴毡帽,没说话,伸出两个手指头。沈大有说当两百。那人摇头。沈大有说难道当两千。那人还是摇头。沈大有说不当了。那人缓缓点了点头,说那就当两千吧。沈大有把钞票递给来人。那时他的手是微颤的,因为他确信这是极其名贵的老红玉。来人像影子一样浮出店铺,消失在这个接近黄昏的下午。沈大有抚摸着玉镯,直到把它捂得温温热热。 沈大有当铺是一礼拜后关门大吉的。那天他去了趟县城,把玉镯给他的师父看了下。师父瞄了一眼,叩了两下,说羊玉而已,即把肥活羊的腿割开,埋入玉镯,用线缝好,几年后取出,则玉上带上了红幽幽的血丝红斑。 沈大有没有多说一句话,拿过玉镯走了。半路上他忽然想起,他的老祖宗沈万山其实最后还是败家的,他怎么能以这位祖宗为荣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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