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书院三人谈：职业教育应该学习苏东坡

盐心Jaffe 2023-09-11 发布于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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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府新区信息职业学院，少见名人语录，最浓厚的校园文化设计，就是图书馆前的东坡广场了。而这与学校的办学理念——「以书院理念培育学生的人文素养，用工匠精神培养学生的职业技能」，可谓息息相关。该校坐落于眉山境内，选定苏轼自在情理之中，但一所职业院校能够在七八年前筹建之初就提出「书院精神」并以苏轼为文化灵魂，可谓别具慧眼。苏轼是个复合型人才，他既是学术上的偶像，在职业教育上，也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

卢泽明（资深媒体人）：在职业院校里，很少见到提「书院」，因为这两个字乍听之下，学术味儿很浓，跟工科为主的职业学校似乎有点远。

蓝文才：我于2015年筹办这个学校，但从2002年起就开始进行职业教育探索了，跟大学接触得很多，像创建川师汽车学院，涉足成人教育，跟很多大学联合办学。

办教育，首先要思考一个问题，教育的目标是什么。我认为教育的根本目的是培养更健全的人。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把知识作为教育的总体目标已经不太适合了，人不能成为叔本华所讲的「两脚书橱」。

知识之外，更重要的是综合素养，怎么变知识为能力，或者怎么培养能力，培养综合素质，这才是最重要的。国家近些年也意识到这点了，现在基础教育阶段在强调核心素养问题。

因此，不管是普通教育还是职业教育，我们该从文化层面来审视当下的教育，如何培养出适合现代社会并具有中国烙印的文明人。中国是世界上少有的文化延续从未中断的国家，尽管不断改朝换代，但文化不亡，中国人始终还有一个根。所以我们办教育，可以从传统文化中找滋养。

我出国考察过多次，有时在想，东方人跟西方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对东方人而言，道德是根本，道德底线是很多人为人处世的考量，干坏事后最大的怕是怕被发现。现在很多社会问题，实际上都是道德问题。当然我不是讲传统文化包治百病，但在教育上，我们的传统中有很多优秀的东西值得借鉴。

那优秀在哪？我把它简单聚化为书院精神，书院在中国的文化传承上，作出了巨大贡献。另外，书院还蕴藏着独立自主的理性精神，即「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

中国文化追求知行合一，书院的特点之一就是求道与求学的统一，也就是价值关怀与知识追求的统一。书院里相互问难，这种自由氛围，更容易激发兴趣、热爱和创造。我认为苏东坡很好地体现了书院精神，他的人生态度、生活方式、审美品味等，堪称中国文人优秀的代表。

此外，苏东坡还是个工匠，做得一手好菜，练气功，擅书法，会酿酒，发明过不少小东西。他是达·芬奇那样的百科全书式的人才。我们现在很多时候为学习而学习，而缺少很多能力，苏东坡是把学习变成能力，跟生活紧密结合。

所以我们上职业道德课，上传统文化课，开学第一课等，经常把学生带到东坡广场上，带到图书馆的巴蜀书院里。我们想告诉学生，你要像苏东坡一样学习、工作、做人。当然对职教学生而言，苏东坡的才气、文化创作，我们望尘莫及，但他的人生态度、工作态度、精神境界等，值得我们所有人去学习。

因此，东坡精神实际就是我们教育理念的一个集中体现。我们这个学校虽然是一个以工科为主的高校，但我们在体育和文化上投入很大，我很多时候觉得，艺术、文化、体育比学知识本身都更重要，对塑造一个人的综合素质有莫大关系。

东坡广场，位于图书馆前，采用数码雕刻技术，原型取自赵孟頫的东坡画

董斌卿（资深媒体人）：苏东坡作为一个被千古传颂的文人，可以说做到了不朽。我从自己的兴趣爱好上，分享两个小事情。

像眼前这套紫砂壶，玩紫砂的人都知道，有一个壶型非常著名，那就是东坡提梁，历来为壶界所珍。但有一个问题，从目前出土的文物考证来说，紫砂壶产生于明代，明代之前可能有一些陶、紫砂缸，但没有紫砂壶。那为什么明代的东西，宜兴人要把这个壶型安在东坡身上。我的体会，因为东坡在江苏宜兴（古时叫阳羡），在那里待过，当地人尊重他，纪念他，把明代才有的东西安上他的名字。

另外，宜兴有一个镇叫丁蜀镇，镇上有个丁蜀山，这个蜀山的名字是苏东坡取的。当年东坡在那里当官，看见当地山形很像老家眉州的山形，就取了这个名字，当地人就用这个名字，一直用到现在，一千多年没变过。

那这两个小事情说明什么呢？说明苏东坡人格魅力太大了，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在历史上留下痕迹，像苏堤，像惠州西湖，而且儒释道三教在苏东坡身上融合得非常好，我们中国人的出处进退，应对人生，都可以学习他。

但一般人对他的了解，可能更多限于文学艺术层面，实际上他是个特别丰富的人，是座教育的宝矿。

东坡提梁紫砂壶，历来为壶界所珍

蓝文才：在跟我们的师生开讲座时，我曾说过苏东坡起码有三个东西值得我们学习。

第一是他那种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他当官勤政爱民，官声卓著，比如在杭州时疏浚西湖，苏堤的名字就是纪念他。他在徐州治水，接着上书请免赋税。但他倒霉的时候，被贬官后，没有自暴自弃。

比如「乌台诗案」是他个人的不幸，却是文学史的幸事，他在黄州时达到创作高峰，写下了《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等不朽之作。被贬海南，他力所能及地为当地百姓做实事，像指导凿泉挖井，劝民农耕摆脱以渔猎为生的原始生活方式，还有各种「小发明」「小制造」，诸如用松树制墨，研制椰子冠、天门冬酒。

尤其在教育上，他开办学堂，培养出了海南历史上第一个举人。他在去世前曾总结一生，称「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三个地方可都是他被贬之地！

苏轼的这种人生态度，是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的，我们在生活中、事业发展中，难免遭遇坎坷，不得意时，有这样的精气神，就不会怨天尤人，不会变态，不会得抑郁症。尤其我们职业学校的学生，更需要这种心态来强大自己。

第二是他那种独立自由的精神境界。北宋一直没有逃脱党争漩涡，东坡的宦海沉浮与这种政治生态关系很大。你看作为新党的王安石变法，他要反对，司马光等旧党得势后，他看到旧党尽废新法，又抗议，称要保留新法中的一些惠民做法，转而替王安石说话。他与王安石在政见上有那么大的差异，他因为新法受到那么大的打击，但他从海南回来后，跟王安石还相聚一周，这种格局非常人所能及。

以现代人的目光看，他身上彰显的就是独立思想，他不给自己贴上派系标签，不会依附某个大官溜须拍马。因为他的内在是独立的，是自由的，所以能有独立的认识和见解，不会随着政治风向而见风使舵。教养不高的人快意恩仇，要分派别，睚眦必报，而品格高的人是论是非对错，不去说一己之见、一党之见、一孔之见，不去就自己的得失利害论是非，打击整过自己的人，苏轼在这方面可谓大丈夫。

不管是做人或从事教育，我认为都需要这种精神境界，只有独立的精神才能够去思辨，具备思想的人才能够去思考真正的问题，连思想都没有怎么创新？

第三是他那乐观旷达的生活方式。像被贬惠州，他仍旧很开心，「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到了海南蛮荒之地，他又能苦中作乐。「乌台诗案」发生后，差役来抓他，妻子孩子都吓哭了，他突然想起了杨朴，杨朴是北宋时的隐士，被真宗皇帝征召，杨朴妻就开丈夫玩笑，吟了一首《送夫诗》：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苏轼想借这个段子宽慰妻子，要像杨朴妻子那样送丈夫，结果把妻子逗笑了。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有这份心思，还能体谅他人的悲苦，这是一种大慈悲，以此对待生活和生命，哪有过不去的坎？

另外，他晚年被起用，要回京任职，曾经的好友、后来的政敌章惇，担心苏东坡报复他一家子，就写了一封信。章惇是整苏东坡很凶的人之一，苏东坡看了信后哈哈大笑，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他善待一切事物，有一种大爱之心。这样的心态，是人生的良药，尤其是我们处于压力社会中，我们不妨学学苏东坡。

卢泽明：苏轼出现在这个学校，非常合适、贴切。刚才您提到，苏轼的人品、人格高度，其实也是一种文明的高度。他不站队，就事论事，这是很高的境界。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成年人，包括学生，都可以学习他，包容不同的想法、不同的看法，从人性的角度给予尊重。你看苏轼和王安石的关系，所体现出的那种风范和人文的宽容度，和现代文明是一致的。苏东坡完全是可以活在当下的。

我再举个例子，东坡写过一首词，是在他被贬黄州期间，那是他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日子。有一晚他喝酒到深夜，回家时门童睡着了，敲门不应，他干脆就不敲了，去江边看江水，把那段时间熬过去。这首词就是《临江仙》，上半阕是这样写的：「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从这里就可以看出，苏东坡为什么重要，他的胸怀，他对我们当代人的意义。

记者：最近两年，社会上出现很多戾气很重的案例，这与我们的教育是否存在一些因果关系？

蓝文才：我认为，如果一个人的素质有很多不健全，从某种角度来说，不一定完全是学校的责任，但一定是教育的责任。可能我们过去的教育，对人的综合素养的培养，对人的健康心态的培养，对人的生命关怀，确实有很多的缺失。因此，我们整个教育界，都应该去反思，就我们的教育中，究竟还有多少是特别重要的但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卢泽明：您刚说的我很认可，就这些问题不一定是学校的责任，但一定是教育的责任。学校教育之外，整个社会氛围也有干系。比如非此即彼的社会舆论，这会导致思想的贫瘠，让人性变得单一。这个社会这个世界是非常丰富的，我们要允许别人的不一样，持有多元价值的人更容易理解别人、尊重别人，形成和谐的关系。

我认为生命的价值始终高于观点的分歧。还有就是，在家庭教育中，家长若是太过独断，会培养出只有一个「标准答案」的孩子，当孩子遇到跟自己想法、见解不一样的人时，本能地就会反感、冒火，乃至产生冲突。

蓝文才：我们所提倡的书院理念、人文素养，从根本上说，就是想培养具有文明素质的人，这种素质外显特征之一是有包容心和敬畏心，尊重生命、尊重他人。但很多人的观念就像单选题一样，只有一个答案是正确的。所以我们讲苏东坡，想强调的就是，要从日常行为上修炼，修我们的道德，提升对复杂社会的认知，只有我们的文明程度提升了，可能胸怀也就打开了，眼光也就宽广了，看待事物的认知才会变化。当一个人学会多视角看待万事万物时，他的内心就不容易走到绝境。

图书馆一角

卢泽明：刚提到知识和能力的关系，确实，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尤其是ChatGPT这样尖端的人工智能出现后，对教育的挑战很大。以往的学习模式已然被颠覆，比如你知道李白的生卒年，积累再多这样的零碎知识，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真正的教育应该是人对人的影响，生命对生命的影响，这才是教育的根本。

蓝文才：本来工业化，包括人工智能，是要解放人的，人被解放后干啥？我们还是要仰望星辰大海。机器跟人的一大区别是，人有精神生活。像东坡，我们现代人喜欢他，古代人也喜欢他，中国人喜欢他，外国人也喜欢他，他代表着一种美好的生活姿态，他是接近完美的人。

卢泽明：对，苏轼还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像他穷困时，买肥肉都要研究一下如何烹饪才好吃，做到肥而不腻。他这样的人，与人交往，会让对方觉得很舒服，这就是一种做人的成功，这背后其实是道德的力量。

董斌卿：道德的重塑或延续，很大程度在教育、在教师。教师这个职业，跟一般的职业有很大的不同，所谓「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目前我们的教师队伍，很多人因为压力比较大，把教育事业作为一个谋生的手段，缺乏真正的一个师者该有的那种情怀和思想。像我们小时候读书，老师对待我们就像对待他的孩子一样，视如己出，完全是长辈对晚辈那种发自内心的爱。但近些年，我认为这种好的传统有些丢失了，也是非常可惜的事情。

蓝文才：当一个称职的老师，实际上可以获得很大的幸福感。像我三十多年前的学生，每年还有人给我寄水果。所以，作为一个教师，你的师道是什么很重要。韩愈说传道授业解惑，现在获取知识的手段太多了，传道、解惑比授业本身更重要，这就要求教师具备更高的道德水平和人文素养。

学校开会，我经常讲一个观念，我对后勤服务人员说，你们不是教师，但你们要记住，你们是教育工作者。你的言行，你今天怎么对待学生的，你今天怎么处理事情的，你怎么坑他，怎么作假，怎么不尊重他，他们都会学到，用在自己以后的生活中，因为他们正处于人生观形成的关键时期。实际上家庭教育也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们要强调苏东坡这样一个道德上的高标，通过校园环境的打造，讲座及各种传统文化的学习，来滋养老师和学生们。

因此，不管是书院理念还是工匠精神，我们都是想倡导一种有价值的，对自己对社会更有建设性的生活方式，做人之道，朝着那个方向迈近一步，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就会变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