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到深圳龙华时，刚满19岁。有邻居哥哥帮我张罗，加之我读过高中，电子厂普遍不招男工的规定，对我毫无影响。我们上班在大浪工业区一家电子厂，车间几乎清一色的年轻女孩。
邻家哥哥深知老家村里娶媳之难，对我的照顾可谓用心良苦，直接托人将我塞进女孩更多的QC部门。初听起来高大上的QC，普通话原来就是质检而已，经过简单培训我便能上手，自以为工作内容更是简单。厂里做各式各样的音响产品，但大家都不说产品，统一说“做货咩”。我须在包装前查看音响成品，外观有无比脏污、刮痕或装配瑕疵，看过的货放入周转筐，拿给另外一个小组测试电性功能。 如此上岗才一周，我便觉质检实际上并不轻松。早上7点进入工位，除去午饭时间、上午下午各一次中间休息十分钟，便一直不能停歇，晚上还得加班到10点，也就中午和晚上吃饭时间能休息一小时。长时间盯着货，眼睛变得干涩无比，而我们的缓解之法，都是用并不干净的手背，揉一揉而已。 车间日复一日地枯燥重复，很快替代了初到深圳的新奇感。日子变得如流水线一般，似乎从未停止运转，但眼前的货一直都在。整个人被简化成几个简单的动作，看货贴标，看慢了堆货，看快了漏检被屌。 唯一安慰的是每个月出粮的那天，刚去时底薪900，算上起伏不定的加班费，到手在1200-1600之间。那是在老家村里从没见过的大钱，每一张都是自己挣得，那种满足与喜悦能化解不少身体的疲惫。
宿舍里六张颜色斑驳的上下铺，住了来自全国各地的12个人。空间狭小时间亦有限，除了上班，大家的最奢侈的消遣方式，也无非是夜间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厂门口点一份炒米粉加蛋，更潇洒者，再佐以两瓶金威纯生。睡前雷打不动的节目是聊车间女孩，然后各怀心事地睡去。遇到休息日，也只是去附近的市场逛逛，买点生活用品，或去看录像，或去溜旱冰。 这种枯燥无趣且常觉孤单的日子，让很多男女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寄托在异性身上，早早地拍起拖来。至于那是不是爱情都不重要，彼此所求也都是在漂泊无望的生活里，觅得镜花水月般的精神慰藉。 男少女多的车间，男孩罕见地占据主导地位，但凡长相能看的男孩，都很容易就追到心仪的女孩。云南舍友阿明，长我几岁，皮肤显黑，大眼厚唇，看似极憨厚。他却隔几个月便换一次女友，其中不少女孩与他分手仍在厂里，以致于我们常常记错他的女友。 江西男孩大鹏，年纪比我还小，对男女之事却有独到见解。他最与众不同者，是面容白净清秀，唇上却是一圈又黑又密的胡须，这般刚柔相济的气质，在车间极易令女孩侧目，甚至大胆者常用虎狼之词挑逗。 大鹏在爱情上坚持理想至上，他声称能与他携手者，必是有思想高度的女孩。为此，他拒绝无数热情女孩的倒追。某天他突然在宿舍宣布找到真爱，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城中村租房，搬出和精神伴侣进行深度交流。 知情者说大鹏女友在附近玩具厂做包装，两人认识不到一个月。大鹏搬家那日，情史丰富阿明叮嘱大鹏，记得采取措施，以免下不了车，大鹏不以为然，走得潇洒轻松。然而两个月后，大鹏又拎着行李回来，标志性的胡须消失，只剩一脸与年龄极不符的沧桑。他说和精神伴侣分手，且受伤颇重，彼此不再相信爱情了。
现在想来，那时候我们只不过一群未经世事的女孩男孩，哪有什么爱情，说到底无非是缓解打工生活中的孤独寂寞而已。 我一直记得一个河南女孩对我极好，给我带过很多次早餐，也曾晚上约我出去炒过米粉。我那时觉得自己尚年轻，一心想存钱给家里盖房，拒绝她时相当干脆，如今内心不无后悔。如果河南女孩只是我孤寂生活的小插曲，那后来认识的美貌大姐，则为我演奏了一曲命运交响乐。 那几日我因晚上休息不好，负责的货里有好几件不良品，被工厂领导下来抽查时发现。QC组的领班大发雷霆，当众差点屌飞了我。我自知有错，低着头默默挨骂。陪同检查的一个女孩，见状回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目检的要领，然后示意组长不必再追究。 一股热流涌遍我全身，我心怦然跳动，她又回过头来朝我微笑点头，我想永远记住她那天模样，蓝色衬衫，扎着马尾，那般清爽干练，却美得不可方物。我似乎一瞬间明白了，大鹏说的一见钟情，原来是真的会发生在现实中。 那天之后，我一直期盼再见那个女孩。可一想到她是检查组里的工程师，肯定看不上我这种流水线上的QC，心里便生出了一种深深的自卑，一时间陷入闷闷不乐。
年底前的一天，组长点了我们几个人，说工程组要人帮忙看样品。那天我们忙到深夜，工程文员通知说杨主管要请我们夜宵。一听有夜宵，我们不觉振奋。待到大排档外，远远看到熟悉的身影时，我差点以为自己看货太久眼花了。揉眼再确认，没错，蓝色衬衫，高高的马尾，是她，我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我不由呆住，傻愣愣地紧盯着她，直到她起身做了“请坐”的动作，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原来她是杨主管，这一张如梦一般美丽的脸。她的出现无疑加剧了我日夜纠缠的所有情绪：伤感、凄凉、兴奋、孤单，和深入骨髓的自卑。 她很健谈，先是感谢我们的支援，然后便叫大家随意吃喝。期间她叫我们喊杨姐，说自己已经25岁，早已结婚生子，比我们大很多。她还说自己只念过初中，因为家贫早早出来打工，赚钱供养弟妹上学，现在是赚钱养孩子。她还说读书太少，亦是吃了不少苦，深知打工不易，所以能懂得我们的不易。 那么多话，我却只听得结婚生子四个字，心里一阵疼痛，更加地明白，那日她替我解围只是源于她的感同身受，而这感同身受，不只是对我一人而已。 那晚的菜很丰盛，酒亦很爽口，我很失落与悲伤。平日滴酒不沾的我，一杯一杯地喝着，借着酒精的灼热，我才敢大胆地抬头，忍不住盯着她看。也许我的眼神若即若离地盯着她，眼波过于朦胧，我竟然觉得她嘴唇半闭半启，像是在对我示意着什么。 我从不相信浪漫，也知道如果不想发生什么，最好是趁早起身告辞。于是我突兀地站起身来，感谢她的款待，然后独自一人摇晃着离开。回去的路上我又忍不住抽自己耳光，为何要先走开？这难道不是我无数个难眠之夜渴望的相见吗？继而，我又自嘲笑了一番，一个流水线小工人，却在这异想天开。 算了，也罢，以后不要痴心妄想也挺好的。那晚这样想着我竟然安然入睡了。
就在我以为生活又逐渐趋于平静时，杨姐居然又点名叫我过去帮忙。她说那天帮忙的人之中，只有我最为勤劳，因此最是认可我。只这一句，令我心中压抑许久的情愫，再次蠢蠢欲动起来。 不久之后的周末，我鼓起勇气请杨姐出去吃吃饭，借口感谢她对我认可。杨姐想了一会，便走近我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外面太破费，不如去她的出租屋，她做饭我吃。 我有如彩票中奖受宠若惊，心又怦然狂跳起来，飞奔回到宿舍，吼着歌认认真真洗了澡，换上压在柜子角落的白衬衫，认真刮了胡须，仿佛要做成另外一个那般按捺不住兴奋。 我买了水果，挑了一打稍贵的啤酒，健步如飞地上了楼梯。敲开门时，我惊呆了，杨姐一改往日形象，穿着一件湖蓝色连衣裙，长发披肩，我再次呆立门口。 杨姐的湖北菜做得极地道，白米饭温软浓香。我倒满酒杯，盯着铺了碎花桌布的桌角，咽着唾液攒着力量，准备跟她表白。我实在憋不住了，不想再做胆小鬼，难得遇到自己如此心动的人。 杨姐却突然转身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热切。我正要起身，她却说起她刚出来时，无论多苦从未放弃过学习，用了三年多的时间，终于从一名流水线工人进了技术组。然后她说我还年轻，切不可荒废时间，一定学点有技术性的工作。如果我愿意，她可以帮我调到她的部门，有工程师带着我，而且技术部门可以涨几百元的工资。 我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应该感激还是应该流泪。这一晚，都是杨姐在讲，多年以后，我只能回想起那晚我反复说的一句话是“遇见你真好！”然后就是“你做的菜我好喜欢吃！”
多年以后，我还能无数次地清晰记起，那晚杨姐送我出门时，一如初见那日为我解围时微笑。 她说，我很喜欢你这个小弟哦，好好努力，以后娶个好老婆，姐很看好你！ 我的命运从那个晚上开始转了一个弯。 （ （本文作者：想你时心会疼，河南新乡人，高中毕业独闯东莞，遇到两位善良温暖的打工妹，她们的无私帮助，让我度过人生最难时刻。曾辗转于五金厂、制衣厂、鞋厂，尝尽打工人的艰辛。现居惠州，从事人力资源相关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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