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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春:​年 迈 的 牛

 故人旧事2020 2023-09-12 发布于重庆

/张 春

初冬时节,南江山区没有种植小春作物的田地都要深翻一遍,使大块大块被翻开的土壤暴露于天穹,让冬天的严寒把躲藏在土壤里的害虫通通冻死,以保来年春播作物远离虫害。这项耕作技术,是几千年里从未使用过农药的农耕社会,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的。我们下乡当知青的年代,正是农药刚踏上入侵传统农业的起跑线之时,所以冬地还是要深翻的。

我们天桥林场的小街子分场只有四户老场员,强劳动力很少,除了生产组长赵道发,几乎就找不到能使牛耕冬地的人了。赵道发知道我有在薛家坪收水耕田的短暂经历,生拉活扯地要我留在小街子分场陪他耕冬地。

他说:“你晓得,分场里都是些妇女劳动力,全都不会耕地。我一个人耕冬地,不要累死我呀!知青里就你能使牛。我们有两头牛,你我各使一头,不出两场时间(当地三天赶一场)就可以耕完了。两头牛任你选,耕哪块地也由你选,可以吧?”我看他一副又诚恳又无奈的神情,真是不好拒绝,就勉为其难地应承下来。

原以为,地由我选、牛也由我选,这冬地耕起来总可以轻松一点吧?谁知道,选啥都是一个坑!第一天刚上坡,我就明白了,地无优劣可选。

首先,山坡上的地,受地形限制,大不过半亩,小不足一分;不是大块连着小块,就是小块连着大块。一连串的地,不是就得挨个儿耕着走吗?哪里下手都一样。总不能耕完大块的地,便一拍屁股扔下连在一起的小块地走了,让别人来给你揩屁股吧?

其次,要耕的土地,坡度也差不多;经过夏秋大雨的冲刷,凡有一定坡度的耕地,多少都会发生一些水土流失。小街子分场的旱地大都在坡度较大的山坡上,秋收以后,地里到处可见雨水冲刷出来的沟豁。沟豁里原本满满的熟土已经被大雨冲走,全都裸露出深层土地中贫瘠而坚硬的生土。对于耕冬地的人来说,对付这种土地实在不是一件易事,选哪一块地都避不开处处的沟豁。

分场的两条牛倒是完全不一样,一头是三岁的黄牯牛,刚调教好,勉强可以上阵耕地了。另一头是体型硕大的年迈水牛,看上去已经步履蹒跚、有气无力了。

据老场员说,这头三岁的黄牯牛虽然年轻力壮,但脾气暴躁,而且特别狡猾,经常一套上牛轭就拉起犁头一阵狂跑,弄得耕地的人犁头还没有插进土里,就被它连人带犁头在地里拉着兜圈乱跑。有人为了防止它起步就跑,一开张就把犁头插得很深,结果一不小心就被它使蛮力把犁头拉断了。一般人很难驾驭这头黄牯牛,唯有调教它的赵道发才可以控制住它。

年迈的水牛看似老实巴交,可一套上牛轭就如同负重千斤、步履艰难、一步一顿,磨磨蹭蹭、漫不经心,耕地的人得耐心地伺候它。第一眼看见它时,我头脑里就不觉响起一首农村流行的童谣:“图相因(四川方言图便宜)、买老牛,耕沙坡坡地。”说实话,我从心底里真的没把它放在眼里。

我选中了三岁的黄牯牛。农村人有句老话“三岁牯牛十八汉”,意思是说三岁的牯牛就像刚成年的男子汉一样年轻强壮、生命力旺盛,干活是一等一的好手。我的性格就是干脆利落,不喜欢拖拖拉拉,弄个老牛拉破车,我可不情愿。所以,我很干脆地选了那头三岁的黄牯牛。我没有理会老场员介绍的它的狡猾,心想,它再狡猾也狡猾不过人吧?

没想到,我还真是小看了这个畜生。这家伙看我不是调教它的赵道发,狡诈的本性立刻就暴露无遗了:我刚把牛轭往它肩上一套,犁头在地上躺着还没有插进土里,它拔腿就想跑。好在我事前有思想准备,牛鼻绳一直紧紧攥在手里,它想跑也跑不了。于是,这家伙就围着我左右转了起来,目光里露出一股好斗的眼神。

我慢慢地把犁头扶起来插进土里,“驾!”一声口令催它起步。这家伙好像知道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不好发作,极不情愿地迈开了脚步。刚开始,它还老老实实地走了十几步,我以为这家伙不过如此。谁知我刚放松警惕,突然,它发疯似的猛地使劲跳了起来,犁头一下子从土壤里被拉出来,顺着地表滑行。由于没有了犁头的阻力,这该死的畜生趁着惯性撒腿就跑。我担心犁头被它拉着跑时撞上东一坨西一块露出地面的大石头,不仅扶着犁头的右手不敢松开,攥着牛鼻绳的左手也不得不协助右手抬起犁辕,以保护犁头的安全。这家伙立即感觉到了牛鼻绳稍微的松动,更肆无忌惮地狂奔起来,犹如在炫耀自己的胜利一般狂妄!

好在地块只有四五十米长,它跑到地尽头的一堆乱石跟前,终于站住了。我双手提着沉重的犁头,被它拖到地头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差点摔倒。看着它双目怒张、一副要打斗的神情,我着实后悔了——真他妈的倒霉,挑了这头该死的畜生!

为了让它知道我是不好欺负的,叫它好好长长记性,我把它的牛鼻绳拴在地边的桐子树干上,挥鞭一阵痛打。那畜生东躲西藏想要躲开我的鞭子,无奈牛鼻绳拴住了它,怎么躲也躲不开。打了一阵,尽管我的怒气还没有消去,毕竟耕牛是当时农村最宝贵的生产资料,不可能一直打下去,所以还是饶了它。当我又把牛轭套到了它的肩上时,它变得规矩多了。

这次它不来硬的了,我一发令“驾!”它就拉着犁头走了。但只走了十几步便停下了,我再喊“驾!”它迈开蹄子走了十几步,又停下来。我不停地“驾!”“驾!”“驾!”它每次都是只走十几步就停下来。无论我怎么吼还用鞭子抽它,结果都一样,最多不超过二十步就停下不动了。

我确实是拿它无可奈何了!总不能把它打得血肉横飞吧?夸张点说,花了两个小时耕出来的地,也许还不如两个小时内我用锄头挖的多。嗓子已经吼得干涩、嘶哑,真想丢下犁头不干了。

这时,赵道发不放心,翻过坡顶跑来看我地耕得怎样了。他看着眼前巴掌大的地块还没有耕完,就知道很不顺利。问我:“这个畜生不服你?”

我没好气地说:“大家都说,你调教的牛只服你,果然不假。这个冬地我是不耕了,明天回林场。

听我这么说,赵道发急了,赶紧说:“不要走!不要走!你看我来好好收拾收拾它,你看了就晓得该怎么治它了。”

赵道发三十多岁,个子高高、膀大腰圆、脾气倔强、声音洪亮,未受过任何学校教育,是一位带着一股野性的农民。他的饭量极大,我曾经看见他老婆给他送上坡的午饭——硕大的一个土巴碗里,装上满满一碗洋芋加豌豆瓣子和大米一起煮的杂粮饭,上面还扣了一个硕大的“帽儿头,整碗饭看起来就像一只篮球似的。吃饭时,端在他手上的土巴碗和上面的帽儿头,足以把他的整个头部都遮挡住。他的体力比我这个身高仅一米六几的矮小知青大了去了,犁头在他的手上似乎立即就轻了一半。

他扶住犁头,大吼一声:“驾!你个野牛鸡娃子日的,慢腾腾的要找死呀!我操你祖宗八代!”那该死的三岁牯牛就像重新投过胎一样,立即变得乖乖巧巧,快步迈开了步子。伴随着文明社会无法接受的充满野性、洪亮而高亢的“下三烂”谩骂声和诅咒声,一句接着一句在山坡上回荡,一条条笔直而且深浅均匀的犁沟就陆续延伸出去了。我这才明白:原来牛是在这种语境中调教出来的,驾驭它所需要的语言绝不只是简单的“驾!”

耕了几个来回,赵道发“哇——!”一声叫停了牛,把犁头交给我,说:“使牛不能像你们知青那样斯文。你不打它、骂它,不操了它祖宗八代,它能随你使吗?再试试看它服不服你?

我觉得,凭我的喉咙还真的是制服不了这头牛。一是嗓音达不到赵道发洪亮而高亢的水平;二是尽管已经下乡两年了,精神层面还残留着“资产阶级教育的余毒”,使我一时尚无法接受这种充满野性的“下三烂”语言从自己口中毫无遮拦地、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为了掩饰自己这种“小资产阶级情调”,我推口说,这头牛动作太快,怕跟不上节奏,一不小心把犁头拉断了,造成林场的损失,故而情愿挑那头年迈的老水牛。

赵道发当然不知道我的心思,随口说道:“那就随你的便了。”

从下午开始,我就换成使老水牛耕地。这头老水牛果然如老场员的介绍,动作非常缓慢,转身掉头时磨磨蹭蹭、漫不经心。但有一个好处是,它慢归慢,却一直不停步,好像只要牛轭在肩上脚步就停不下来。而且,不用你骂骂咧咧、挥鞭威胁,骂也罢不骂也罢,打也罢不打也罢,速度步伐都一样,反倒让我乐得省心。

农村有句老话:“不怕慢,只怕站。”果不其然,到下午收工时,我回头看了看,真还耕了不少地出来,远比使三岁牯牛耕地时的效率高多了。我想,也许这头老牛就像老年人一样,经历的人和事多了,棱角磨掉了,凡事都不争,打骂不过是身外事、耳边风,只干自己该干的事而已。

牛搞定了,地却不好对付,到处都是雨水冲刷出的沟豁,犁头一旦碰到沟底坚硬的生土层就发出阵阵颤抖。我很担心老牛一犟,使把劲就把犁头拉断了。但也许是它二十多年耕地积累下了丰富的经验,遇到这种时候,它总是会自己主动降低沉重的躯体,试探性地去克服生土层产生的异常阻力。我发现,如果我的犁头吃土太深,它试探以后就不会强行前行,好像要给我一个调整吃土深度的机会。

我就试着配合它,遇到沟豁时就尽量压低手里的犁把,让犁头尖微微上翘不致吃土过深。它很敏感,一下子就能感觉到我的调整,无数次都与我配合得很好。遇到地里露出的大坨石头时,它会主动放慢脚步,让我的犁头能及时避开石头。我这才真正体会到这条老牛的智慧所在,感觉自己与这头年迈老牛的配合渐入佳境。

我再也不用担心拉断犁头,耕出的冬地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多。我渐渐地喜欢上这头老牛了。尽管在狭窄的地块上,它掉头转身时依然异常缓慢,庞大的躯体经常迫使我提着沉重的犁头,长时间等着给它让路,一天下来腰酸背疼,双臂像灌了铅一样无比沉重。但我却心甘情愿。我第一次亲身体会到老不是无用的代名词。

五十几年后的今天,我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年迈的老头。没有高大帅气的体态、潇洒豪爽的气质,放哪儿都毫不起眼;在年轻人的眼里,显得落伍、啰嗦、碍手碍脚、难以伺候。我知道,时代已在向我们这一代知青告别了,尽管你曾像牛一样地干活,尽管不是你不肯努力,而是别人剥夺了你该有的权利。但我们心里明白,经过几十年流血流汗的拼搏,点点滴滴积累下来的智慧,如同当年那头年迈的老牛的智慧一样,仅用外在的表象是不能简单评判的。说不上“老骥伏枥”,但也绝不能自己贬低自己。

夕阳无限好,愿与历经千万重苦难尚存人世的知青朋友们一起,好好珍惜当下,活出自己的精彩。

作者近照及简介:

张春,生于1948年。1964年从重庆市西南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初中毕业,上山下乡到四川省南江县关路公社的社办林场。1972年底回城,退休于西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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