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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寻梦

 素心涟漪 2023-09-12

何处寄思量

物逝花魂散

惟见秋草荒

寻香返故园

整个儿九月,都氤氲在浓郁的桂花香里,字里行间,都浸着丝丝缕缕的香,我却迟迟不敢提笔,那些遥远的童话般的故事,早已随着两株老树瘗玉埋香,所有的追忆,不过是徒增悲凉。

可我还是有些不甘心。

中秋前夕,去乡下看望外婆,途经峡口,我说:“我想去看看旧小学。”母亲、妹妹均无异议,于是,父亲调转车头,缓缓驶进那条陌生又熟悉的旧街,一霎间,仿佛时空交叠,百端交集不能自已……

两个小家伙——我的女儿、妹妹的儿子第一次踏足小镇,好奇地嚷嚷:“这是哪里?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是外公外婆以前工作的地方,是妈妈和姨妈长大的地方,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就住在前面那所小学里,门前有两棵又高又大的桂花树,每年这个时候,开好多好多花,特别特别香……”

“咦?我怎么没闻到?”小丫头使劲儿嗅着鼻子。我想告诉她,桂花树几年前就因被强行移栽而死了,终欲言又止,只把她搂在怀里。两代人而已,可惜,她们再也不能体会到我和妹妹童年的欢乐,花树下那些美丽的故事,只能存留于遥远的旧时光里。

到了吗?车停在一条泥泞的巷口,四周都是参差的居民房,找不到校门,找不到一点点记忆里的痕迹,也没有一张熟悉的可探询的面孔,几年前就知道小学搬迁到河对岸,可未曾想物逝人非成这般模样。

“妈妈,你的学校呢?桂花树呢?”丫头问。我哽着喉咙,不知道怎么回答,拉着她的手,踩着泥水,走进巷子,偌大的校园,总能留下些什么的,树被挖走了,哪怕看看坟冢,也能了却我一桩夙愿。

最后,隔着一扇上锁生锈的铁门栏,我们看到了破败不堪、荒草丛生的操场,纷繁的回忆和泪齐齐涌了上来:雪地里的欢笑,运动场上的呐喊,舞台上的歌声……仿佛只是弹指间,我就退到了锈迹斑斑的青春门外,一把铁锁,缤纷烂漫的岁月只能凭栏远吊,遥远的声音,从时光的幽谷传送回来,这里,变成了那里。

中年啊,一回首便迢迢十年二十年,被时间推着搡着真真切切地看沧海变桑田,噙着眼泪揭开泛黄的纸页去怀念。

巷边一所院子里,一位老人在劈柴,母亲上前询问:“这里原来的小学里有两棵桂花树,我们想去看看,请问从哪里能进去?”老人头也不抬:“死了,都死了。”陌生的面孔,冷冰冰的应声说不清是漠然还是惋惜。

我绕着学校前院旧址四处寻找,教学楼、桂花树湮无踪迹,楼早已拆,重建了民房,两株老桂的坟冢,怕是被封存禁锢于暗黑冰冷的钢筋水泥之下,它活过的痕迹,将永远被抹去,它曾给予人世浩荡的荫庇和恩赐,将永远被遗忘。

咫尺天涯,一缕哀魂在荒凉的断壁残垣间飘荡,鼻腔里,充斥着各种嘈杂辛腻的气味,满目凄然丝疼痛在心里隐隐纠缠。

“走吧。”母亲平静地说。这里,是她辛勤耕耘十几年的土地,她的辉煌,她的疼痛,都和花香一起被岁月埋葬,她当然明白往事难追忆,惘然又如何?

上了车,闭上眼,脑海里还燃烧着一簇浓绿的火焰,我知道,再华美精致的语言都无法再现那两株参天古木的盛世繁华,可是,我还是想用苍白的追述来缅怀我的故人——

有人说,生命最初的奠基可以成就人的一生,奠基我人生的除了父母亲和外婆给予我丰厚的爱,就是这两株古老的桂花树。前者,让我无惧无畏勇往直前,后者,烙下生之诗意和伟岸。

“绿云剪叶,低护黄金屑。占断花中声誉,香与韵、两清洁。”它们,从远古的神话里走来——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菩萨赐给方丈一粒种子,说:“种下吧,它会福泽一方。”方丈带着一群小僧,刨开黄土,埋下种子,日夜浇灌,静心等待。

种子,听着寺院浑厚悠扬的钟声,听着慈悲圣洁的诵经声,破土,发芽,拔节,生长……几百年栉风沐雨,头顶日月光辉,脚踏万丈厚土,终于长成一株伟岸挺拔的花树!不,是两株,是孪生姊妹,是连理夫妻,在我抬头仰望它们的那一天,它们已然站成一段历史,一个传奇。

记得那时,母亲说,峡口小学需要一名优秀的毕业班语文教师,我要随她转校,为了安抚我的情绪,母亲告诉我,学校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后来,那女孩成为我的闺蜜),还有两株特大的桂花树,有多大呢?等到自己亲眼见了,才真正被震撼!

笔直雄壮的树干直插云霄,巍峨的树冠望不到边,郁郁苍苍,肃穆庄严,为小小校园撑起一片湛蓝的天。入校时正值九月,满树繁花如一团炸开的金色火焰,仿佛谁偷偷打开带着咒语的花仙子的魔盒,整个儿校园都变成童话,整座小镇都醉倒在花香里,那花,开了落,落了又开,永远也开不尽似的,给大地铺上一层又一层又软又香的金色地毯,我们的书包、衣兜、作业本、文具盒,连脖颈里都藏着桂花,仿佛一粒粒温柔的香丸,把萧瑟的秋天装点成一场春梦。

晴朗的月夜,一抬头,满树桂花好似飞上夜空变作繁星,天河又香又浅,月宫里的桂树,怕也钦羡它的伟岸馥郁。一阵风来,飘飘洒洒地下起桂花雨,落了满头满袖的香。母亲揽了一簸箕落花,铺在秋阳下晾晒,为我和妹妹一人做了一只桂花枕,枕着一夜梦也香甜。

课间,我们绕着树干玩做迷藏,它宽阔的脊梁足够包容我们顽皮的身影,身手敏捷的男生蹭蹭蹭地爬上树去折开满花的桂枝,老树宽厚仁慈地笑着,贡献出更繁盛的花朵。是的,我确信能听懂它的言语:簌簌花落是浅唱,轻风细雨里低吟,梢头铃铛响是它爽朗地催促孩子们读书,夜空下的沉寂,是他在含笑打坐,是它在冥思静想、怀念旧人——曾亲手种下它们的老僧,它们,一定还记着老僧的遗愿和叮嘱——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才以这空前绝后的花之盛事净化尘埃。

从人闲桂花落的佛门净地,到八月桂花遍地开的箐箐校园,几百年风霜雨雪人世变迁,几百年坚忍守护默默奉献,蓬勃、庄严、神圣的老树,因雄伟华灿而被敬畏赞颂,也因馥郁壮观而被觊觎、戕害!

庄子说:大而无用,不夭斤斧,物无害者。老树不懂释道儒文史哲,它只是不舍,不舍故人故土;它只是心痛,心痛它庇佑的孩子以怨报德。当铁锹无情地斩断它们彼此与大地相依相牵的根根血脉的时候,也斩断了它们生的信念……

我终难再见它们一面,想在它坟前洒泪致敬、默哀也成为一种奢望,旧相册里翻不到一张关于它的照片,然而,它葳蕤挺拔的身躯清晰地矗立在旧时光里,执着地守护着生命里最初的芬芳和温暖。

九月的大地,随处可见桂花开,香如故人,却非故人,一棵棵盘曲矮瘦,多少显得小家子气,我在花树下驻足片刻,喟然感慨:曾经沧海难为水!

如今,我已成为花树下拉响上课铃的那个人,然而故园不再,现代文明已容不下一株参天古木的呼吸,除了原始森林,我还能在哪里找到一株可以荫蔽整座校园的擎天巨木?百年树人的讲坛上,我是不是该溯着老桂树的记忆,执经叩问那位播下种子的老僧:如何才能让一粒幼嫩的种子,长成老桂花树那般芬芳伟岸?

文:菲菲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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