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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解读】张竹坡与《金瓶梅》评点考论 | 古典名著

 liuhuirong 2023-09-13

1980年笔者曾撰《评张竹坡的<金瓶梅)评论》(载《文艺理论研究》1981年2期),对张竹坡小说评点作了初步探讨。近几年,参加搜集汇编张竹坡与《金瓶梅》资料工作过程中,接触到一些新资料。在此基础上,现对竹坡生平思想、竹坡与第一奇书、竹坡小说评点的历史地位、张评本对曹雪芹创作的影响等问题作进一步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张竹坡生平思想

张竹坡(1670一1698),名道深,字自德,号竹坡。徐州铜山县人。生于康熙庚戌年七月二十六日,卒于康熙戊寅年九月十五日,生年二十九岁。其父栩,字季超,著有《同声集》,年四十二岁而逝,竹坡时年十五,自云年十五而先严见背(《乌思记》)。约在二十四岁时,曾到北京,与友人结社会诗,长章短句,赋成百余首,被誉为竹坡才子。

1695年(康熙三十四年乙亥)春,评点《金瓶梅》。1696年到金陵,第五次参加江南省的乡试,落第之后,旅居扬州,在扬州结识了张潮等人,并评点了《幽梦影》。1697年,由扬州移寓苏州,写下《客虎阜遣兴》、《拨闷三首》等诗作。

1698年(康熙三十七年戊寅),由友人推荐,得以在永定河工地任职,昼则督理插备,夜仍秉烛读书达旦(张道渊《仲兄竹坡传》)。工竣,到矩鹿,寓居客舍,一夕突病,呕血数升,于九月十五日而卒。兄既段,检点行橱,惟有四子书一部,文稿一束,古砚一枚而已。磋呼,之数物者,即以为殉可也。(同上)卒后,葬于铜山县丁塘先莹。有二子二女,长子彦宝,字石友,善诗画,生员;次子彦瑜。

竹坡著有《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十一草》、《幽梦影》评语、致张潮书信等。

竹坡一生穷愁悲苦,资志而没。他多次提到自己的贫困处境。小子穷愁著书(《第一奇书非淫书论》)、迩来为穷愁所迫(《竹坡闲话》)。张潮《幽梦影》说: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竹坡评日:我幸得极雅之境。

从《幽梦影》评语,可以看出张竹坡的宇宙观、反宗教迷信思想、人生态度。

张潮说: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操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竹坡评日:我何不幸而为蝴蝶之梦者。借助庄周梦蝴操故事,寄寓了理想在现实世界中不得实现的痛苦思想。从《客虎阜遣兴》也可以看出竹坡的愁思,诗云:千秋霸气已沉浮,银虎何年卧此邱。凭吊有时心耳热,云根拨土觅吴钩。抒发了有抱负而又不得意于当时的情怀。张潮说古之剑术不传于今。竹坡评日:今之绝胜于古者,能吏也,猾棍也,无耻也。直接表明了对当时黑暗现实的谴责与批判。

张潮反对佛道二家的福报之说,认为佛寺仅可供游客停居。竹坡表示赞同,并发表了更激烈的观点。他评日:如此处置此辈,甚妥。但不得令其于人家丧事诵经,吉事拜忏,装金为象,铸铜作身,可。反对宗教迷信、房如宫殿,器御钟鼓,动说因果。虽欲饮酒食肉,娶妻生子,总无不因果轮回,主张和尚象普通人一样生活,反映了人性自觉要求。

张潮说:南北东西,一定之位也。前后左右,无定之位也。竹坡评日:闻天地昼夜旋转,则此东西南北亦无定之位也。或者天地外贮此天地者,当有一定耳。张潮对宇宙的认识是形而上学的。竹坡与张潮看法不同,认识到天地旋转,天外有天,东西南北无定位,能从宏观角度认识自然,接近了近代的宇宙观,这可能受《崇祯历书》引述哥白尼《天体运行论》的影响。

竹坡在评语中,还主张种德、立品,反对务名,他说:无益之学问莫过于务名。

竹坡与第一奇书

张竹坡在康熙年间,克服了重重困难,评点刊刻了《第一奇书金瓶梅》。他对《金瓶梅》作了全面研究,写下了十几万言的评论,肯定了《金瓶梅》的写实成就,总结了《金瓶梅》的艺术经验,给这部巨著以很高评价。张竹坡与《金瓶梅》,正如金圣叹与《水浒传》、脂砚斋与《红楼梦》的关系一样密不可分。在小说理论史上,张竹坡与李贽、金圣叹、脂砚斋等都占有重要地位。

自竹坡死后,虽有时也有关于竹坡评点小说的记载,但总的来说,一直未引起更多的注意与研究。其弟道渊曾说,竹坡著书立说,已留身后之名。康熙乙亥本第一奇书谢颐序指出:《金瓶梅》一书,今经张子竹坡一批,照出作者金针之细,总评《竹坡闲话》中也点明了批者。康熙五十四年(1715),在竹坡死后十几年,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二记载:《金瓶梅》……彭城张竹坡为之先总大纲,次则逐卷逐段分注批点,可以继武圣叹,是惩是劝,一目了然。竹坡自己在《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中阐述评刻意图时说:况小子年始二十有六,素与人全无恩怨,本非借不律以泄愤懑,又非囊有余钱借梨枣以博虚名。从最近读到的竹坡生平新资料,证明这些记载是准确可靠的。五四以后,马隅卿先生较早注意搜集张竹坡及其小说评点的资料,勾稽了《关于批评<金瓶梅)之张竹坡先生》〔见《马隅卿杂钞》)。孙楷第先生《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在著录张评本时,也注意了关于竹坡的资料,因受材料局限,孙先生误认为竹坡为顺康时人,并云竹坡名未详。

对竹坡的《金瓶梅》评刻,张潮应给予过积极支持。竹坡对张潮非常尊崇,在给张潮信中称老叔台、昭代之伟人、儒林之柱石,以小侄、学生自称。张潮生于顺治七年(1650),长竹坡十九岁。竹坡在扬州旅邸有致张潮信说:捧读佳序,真珠璀玉璨,能使铁石生光,小侄后学妄评,过龙门而成佳士,其成就振作之德,当没世铭刻矣!谢谢。此处所云佳序,可能指谢颐第一奇书序。我也认为谢颐序可能为张潮托名而写,理由如次:1.谢颐序在1695年,张潮《檀几丛书序》也在1695年。竹坡信中提到张潮写佳序与他读大刻《檀几丛书》在同时。2.张潮《虞初新志自序》称赞《艳异编》所载者为奇矣,并仿其意编《虞初后志》。谢颐序说:知《艳异》亦淫以其异而不显其艳,对《艳异》的赏识与《虞初新志自序》同。谢颐序要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承袭东吴弄珠客观点),与张潮《幽梦影》中说《金瓶梅》是一部哀书的观点一致。3.谢颐序确指《金瓶梅》为凤洲作无疑,并认为《金瓶梅》是淫书。这两点看法与竹坡的评论相抵触。竹坡说:传闻之说,大都穿凿,不可深信,彼既不著名于书,予何多赘哉!(《读法》三十六)由此可以排除谢序为竹坡自序的可能。4.谢颐序与张潮《虞初新志自序》等论著不但观点相同,而且文字风格相同。

竹坡评刻《金瓶梅》有一种崇高的宗旨:使天下人共赏文字之美(((仲兄竹坡传》),而不是为了谋利。他的穷愁激发了他评刻第一奇书。他经历了贫困,为世情炎凉所激,恨不自撰一部世情书以排遣闷怀,并几欲下笔,而前后结构,颇费经营,终于搁笔,怀着抑郁不平的思想感情而评点《金瓶梅》,亦可算我又经营一书(《竹坡闲话》)。竹坡抱着让夭下人欣赏《金瓶梅》艺术美的目的,以自己创作一部世情书的严肃认真态度来写小说评点。因此,他给我们留下的第一奇书评点,可以说是他在穷愁和艰险的环境下,用血泪写成的,是极为宝贵的一宗小说理论遗产。他的名字和《金瓶梅》一书万世永存。

小说批评史上的里程碑

一、驳斥淫书论,开创了《金瓶梅》评论的新阶段

在总评部分,竹坡有一篇《第一奇书非淫书论》,提出《金瓶梅》不是淫书的见解。认为《金瓶梅》亦如《诗经·国风》:《诗》云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此非瓶儿等辈乎!又云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此非金瓶等辈乎!狂且狡童,此非西门敬济等辈乎!乃先师手订,文公细注,岂不曰此淫风也哉。所以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日:思无邪。《读法》八十二说:今只因自己目无双珠,遂悉令世间,将此妙文目为淫书,置之高阁,使人呕心沥血做这妙文,虽本自娱,实亦欲娱千百世之锦绣才子者。乃为俗人所掩尽付东流,是谓人误《金瓶》,何以谓西门庆误《金瓶》。……读《金瓶梅》者多,不善读《金瓶梅》者亦多。予因不揣,乃急欲批以请教,虽不敢谓能探作者之底里,然正因作者叫屈不歇。他要通过评点,悯作者之苦心,新同志之耳目。竹坡在《读法》五十三说:凡人谓《金瓶》是淫书者,想必伊只知看其淫处也。若我看此书,纯是一部史公文字。他认为作者必遭史公之厄而著书,必大不得于时势,作者无感慨,亦必不著书(《读法》三十六)。第七十回《老太监引酌朝房,二提刑庭参太尉》的回评说:故此回历叙运良峰之赏无谓,诸奸臣之贪位慕禄,以一发胸中之恨也。竹坡具体感受到了作者在对黑暗现实作真实描写时表露的愤恨之情,认为作者有愤懑,《金瓶梅》是暴露世情之恶的泄愤之作。他称赞作者是才富一石的伟大作家。竹坡在清朝统治者对知识分子采取高压政策,大兴文字狱,知识分子中形成逃避现实,保身远祸的风气下,能把暴露封建社会政治黑暗,揭露世情之恶,直斥时事的《金瓶梅》,提到和《史记》、《诗经》中的《国风》同等意义,驳斥流行的淫书论,肯定其写实价值,给予崇高评价,表现了非凡的艺术见解和勇敢的叛逆精神。他对《金瓶梅》总体上的肯定,是有进步意义的。

竹坡也曾具体指出书中确有淫话秽语。但是,从书的全局看,说淫话,作者之本意在罪西门,不能据此而视其为淫书。竹坡指出,读《金瓶梅》要静坐三月,放开眼光,把一百回作一回读。其精神实质是强调要从整体上认识《金瓶梅》主导倾向,不要只着眼于淫话秽语。他指出,有人所以目为淫书,不知淫者自见其为淫耳(((第一奇书非淫书论》)竹坡对书中浮秽描写,有时批日不堪,表示不满,但尚不可能象我们今天明确批判这种自然主义的描写成分。

在康熙年间,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开创了《金瓶梅》研究的新阶段。明万历丙申(二十四年,1596)至万历丁巳(四十五年,1617)为《金瓶梅》抄传和早期刊刻阶段,以欣欣子、袁宏道、谢肇淛为代表,对《金瓶梅》进行了最初的评价,多为只言片语,也未广泛流传。天启崇祯年间,为改写和加评点阶段,《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刻于天启崇祯年间,加了少量评语。评语已认为《金瓶梅》是一部世情书、非淫书。张竹坡的评点,继承前人成果,打破旧的看法,对《金瓶梅》作了全面分析,形成了自己的体系。在组织结构上也有创新,他的评点不但有读法、回前评语、眉批、夹批,而且增加了专论。各篇专论分别阐述了泄愤说、真假论、寓意说、苦孝说(从另一角度阐发泄愤说),非淫书论等观点。把专论和读法、评语结合,是小说批评方式上的发展。在竹坡之前,小说理论是以序跋、评点、笔记形式表达的,尚无专论体制。

竹坡从艺术形象出发,在《读法》中对《金瓶梅》作分析,虽分为108条,通看是一篇有层次的《金瓶梅论》,论述了小说创作动因、主旨、结构、分析人物形象、归纳了具体写作方法。回前评语具体分析各回特点。总论、读法、回评三大部分,从概括论述到具体分述,形成竹坡《金瓶梅》评论的体系,把我国古代小说理论批评推上新的高度。

二、总结《金瓶梅》写实成就,确立了现实主义小说艺术观念

小说是艺术不是历史,写小说难于写历史。金圣叹从小说要虚构的角度把小说与历史相区分为因文生事与以文运事之不同。他指出:《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既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读第五才子书法》)圣叹对小说与历史作了如此区分,但没有从艺术真实性角度作进一步发挥,并认为写历史比写小说难。竹坡引圣叹为同志,是学习圣叹评《水浒》而评点《金瓶》的。但在小说与历史区分上,却超出圣叹,发展了圣叹的观点。他认为写小说比写历史难。他说:作《金瓶梅》者,必能作《史记》也。何则?既已为其难,又何难为其易。(《读法》三十四)说明他对小说艺术真实特性认识加深,竹坡认为稗官虽假捏人物,幻造事件,但要体天道以立言,要依山点石,借海扬波。他认为《金瓶梅》以作家阅历为基础,又不局限于个人的直接经历。他指出:《金瓶梅》作者,必曾于患难穷愁,人情世故,一一经历过,入世最深,方能为众脚色摹神也。(《读法》五十九)不能要求作家色色历遍,即如诸淫妇偷汉,种种不同,若必待身亲历而后知之,将何以经历哉!(同上)但却必须一心所通,实又真个现身一番,方说得一番,要真千百化身现各色人等,要求作家发挥想象力,一心所通,化身体验,现身虚构的艺术情境。竹坡认为小说艺术真实要以生活事实为依据,又不等同于生活事实。据此,他反对把《金瓶梅》描写的世情当生活事实看,而提出要当文学作品看。

小说不是记帐簿,从生活事实出发又要幻化,有时日但可混乱年表。竹坡强调小说要以作家的阅历为基础,但要幻化,而不能拘泥于生活事实,更不能是记帐簿。有人说《金瓶梅》是西门之大帐簿,竹坡批驳道:其两眼无珠,可发一笑。《读法》三十七说:《史记》中有年表,《金瓶》亦有时日也。……此书独与他小说不同,看其三四年间,却是一日一时,推着数去,无论春秋冷热,即某人生日,某人某日来请酒,某月某日某某人,某日是某节令,齐齐整整挨去,若再将三五年甲子次序排得一丝不乱,是真个与西门计帐簿,有如世之无目者所云者也。故特特错乱其年谱。大约三五年间其繁华如此。则内云某日某节,皆历历生动,不是死板一串铃可以排头数去,而偏又能使看者五色眩目,真有如挨着一日日过去也。此为神妙之笔。

要照市井生活本来的样子写得逼真如画,使人不敢谓为操笔伸纸做出来的。他说,《金瓶梅》一书其各尽人情,莫不各得天道,即千古算来,天之祸淫善福,颠倒权奸处,确乎如此。读之,似有一人亲曾执笔在清河县前,西门家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碟儿碗儿,一一记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谓为操笔伸纸做出来的(《读法》六十三)。他认为《金瓶梅》所写历历如真有其事,即令一人提笔记之,亦不能全者(六十回评语),处处以文章夺化工之巧。他提示出:这样体天道以立言的杰作,决不是对生活现象生活事实的照抄照搬,而是经过艺术概括的。

竹坡把现实主义小说要以作家阅历为基础,不能照抄生活,又要具体生动逼真地描写生活,结合总结《金瓶梅》写实成就,涉及到小说与历史、艺术与生活、生活现象与生活本质、客体与主体间题,并注意到了它们之间的辩证关系,确立了现实主义小说艺术观念,打破了视小说为历史附庸的旧观念。《金瓶梅》写实成就,标志着我国古典小说进入一个发展新阶段,竹坡最早明确总结了《金瓶梅》写实成就,这在小说理论史上是有划时期意义的。李贽的童心说,认为创作的根本和首要条件是童心、是真诚,这比把儒家道统看作文学的根本是个很大的突破,为小说创作开辟了道路。但李贽强调的是主观心灵之真,而竹坡总给《金瓶梅》创作经验基础上强调以作家阅历为基础的艺术真实,强调现实日常生活,又重视作家的激情,强调两方面的统一,标志我国小说理论走上成熟阶段,为我国古典现实主义小说创作走上高峰奠定了理论基础。

早在《金瓶梅》传抄阶段,谢肇淛就注意到《金瓶梅》描写朝野、官私、闺闼、市里等生活的广泛性、真实性。他说:譬之范工搏泥,妍媸老少,人鬼万殊,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传之。信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也。(《金瓶梅跋》)张竹坡则明确指出《金瓶梅》是一部市井文字,是一部泄愤的世情书,全面总结其写实成就。在竹坡之后,《金瓶梅》的写实成就,屡屡被文艺家所重视。清人刘廷玑认为《金瓶梅》深切人情世务,善于描写家常日用应酬世务(《在园杂志》)。鲁迅称《金瓶梅》为世情小说,他说:至谓此书之作,专以写市井间淫夫荡妇,则与本文殊不符,缘西门庆故称世家,为缙绅,不惟交通权贵,即士类亦与周旋,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盖非独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中国小说史略》)郑振铎认为《金瓶梅》是一部伟大的写实小说(《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研究竹坡等前人对《金瓶梅》写实成就的总结,有助于我们今天对《金瓶梅》的研究和借鉴古典小说的创作经验。

三、分析《金瓶梅》刻画人物性格的艺术特点,丰富了典型性格论

在竹坡之前,金圣叹总结水浒传塑造人物的经验,强调写人物要写出性情、气质、形状、声口等方面表现的性格特点,指出《水浒传》能写出同类性格在不同人物身上的独特性,明确提出写人物性格的主张。《水浒传》类型化的典型艺术实践限制了金圣叹的典型论,他的论述比较简单。《金瓶梅》更重视人物性格的刻画,在典型塑造上表现出由类型化向性格化转变的新趋向。不是从抽象的智、勇、忠义等概念出发,而是从现实日常生活出发。不是强调单一,而是强调多样复杂。不是强调自幼奸诈或智慧,而是强调变化发展。不是强调静穆,而是强调冲突。竹坡总结了这新的艺术经验把古代小说理论推向新的阶段。

金圣叹把性情、气质、形状、声口属于人物内在性情和外在表现平列提出,做为写人物性格的要求,没有深入到人物性格的内在本质去探讨。竹坡沿用诗文论的情理这一概念,赋予了极丰富的内涵。他把情理作为人物性格的本质特性而提出,强调讨得情理的重要。读法四十三说:做文章不过情理二字。今做此一百回长文,亦只是情理二字。于一个人心中讨出一个人的情理,则一个人的传得矣。虽前后夹杂众人的话,而此一人开口是此一人的情理。非其开口便得情理,由于讨出这一个的情理,方开口耳。由情理而决定人物在某种场合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竹坡所指情理,情指人情、性情,理指天理、天道。情近于今天说的典型性格的特殊性,理近于今天说的典型性格体现的普遍性。竹坡所云理不再是指超感性世界的永恒理念,他所言之理即在现实日常生活之中,离开日常生活而无所谓理。竹坡说《金瓶梅》其各尽人情,莫不各得天道,读之,似有一人亲曾执笔在清河县前,西门家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碟儿碗儿,一一记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谓为操笔伸纸做出来的,吾故日得天道也(《读法》六十三)。作品人物的真实可信,达到使人认为不是写出来的,而觉得生话本来就是如此。这种高度真实性,就是因为各尽人情与各得天道,处处体贴人情天理(《读法》一百零三)。李贽认为穿衣吃饭便是人伦物理。清初顾炎武也主张从具体事物中探求真理。李渔也主张小说写人情物理。竹坡继承了他们的思想,把理(天道、天理)这一抽象概念还原于具体日常生活之中,理不是客观唯心主义的理念,也不是主观唯心主义的神灵凭附。这种哲学观点提供现实主义典型性格描写的哲学基础,人物不再是理念的化身。

竹坡进一步提出要为众脚色摹神、各各皆到、特特相犯,各不相同,强调写神,写出这一个,写出同类人物的不同性格特征。这方面的评语是很多的。《读法》一开始就把《金瓶梅》主要人物形象按身分、年龄等分为六类,在每一类人物中,如果不能讨得情理,写出各自独特之点,就会千人一面,雷同化、概念化。而《金瓶梅》作者非常善于摹写同类人物的不同性格特点,写人物犯笔而不犯,竹坡对此给予了总结。他指出:写一伯爵,更写一希大,然毕竟伯爵是伯爵,希大是希大,各自的身分,各人的谈吐,一丝不紊。写一金莲,更写一瓶儿,可谓犯矣;然又始终聚散,其言语举动,又各各不乱一丝。写一王六儿,偏又写一贲四嫂;写一李桂姐,又写一吴银姐、郑月儿;写一王婆,偏又写一王姑子、刘姑子,诸如此类,皆妙在特特犯手,却又各各一款,各不相同也。(((读法》四十五)

竹坡认为《金瓶梅》写人物性格的独特性达到极细微程度,一丝不混,处处不同。刚写王六儿,的是王六儿。接写瓶儿,的是瓶儿。再接写金莲,又的是金莲,绝不一点差错(六十一回评语)。写性格独特性达到每句话都是这一个人物的,而与别人不相混同。竹坡说《金瓶梅》写金莲一路开口一串铃,是金莲的话作瓶儿不得,作玉楼、月娘、春梅亦不得,故妙。(六十一回夹批)第六十二回写瓶儿死,由于在场人物与瓶儿关系不同,各人身分性格不同写出了他们哭瓶儿这同一行为的不同之点。竹坡日:西门是痛,月娘是假,玉楼是淡,金莲是快。故西门之言,月娘便恼;西门之哭,玉楼不见,金莲之言,西门发怒也。情事如画。

同是西门庆的妻妾,潘金莲、李瓶儿、吴月娘、孟玉楼、孙雪娥、李娇儿性格各异。作者讨得此一人的情理,而此一人开口,是此一人的情理(《读法》四十三),紧紧抓住性格的独特点,加以淋漓尽致地摹写,达到传神入化程度。播金莲性格特征是嫉妒、狠毒、尖刻,而又锋芒毕露,心直口快。作者写她无所不用其妒。第三十一回写西门生子加官,竹坡评说:夫写其生子……而金莲妒口,又白描入骨也。这回正面写李瓶儿分娩生官哥,作者写道:这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了,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越法怒气,自去到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用这一细节摹写金莲内心活动,突出刻画了她的嫉妒性格。作者描写西门庆家庭日常生活时,着力写了妻妾之间的争宠斗妍,不少人物都有嫉妒性格,小说写了一对又一对吃醋者(争名争利争宠争阿谀奉迎),但嫉妒的性格却各各不同,决不相混。竹坡更注意《金瓶梅》在对立中、在各种关系中刻画人物性格的特点,提出在抗衡与危机相依的矛盾冲突中塑造典型的思想。《金瓶梅》主要人物形象组成一个有机的形象整体,相互之间交织着各种矛盾,形成各种不同性质不同层次的关系。金莲死官哥,官哥死瓶儿,西门死武大,金莲死西门,敬济死金莲(八十七回评语),互为因果,互相制约。矛盾交织,祸福相依。表现在性格描写上有主宾、映衬、对比、对立、正反、虚实、前车后车等不同情况。在瓶儿死后,作者用意写如意儿和西门庆之间关系。竹坡在六十五回评日:总之为金莲作对,以便写其妒宠争妍之态也。故蕙莲在先,如意儿在后,总随瓶儿与之抗衡,以写金莲之妒也。如耍狮子必抛一球,射箭必立一的,欲写金莲而不写一与之争宠之人,将何以写金莲?故蕙莲、瓶儿、如意皆欲写金莲之球之的也。竹坡在第八十七回评总论全书各主要人物之间关系后又指出:'危机相依,如层波叠起,不可废止。何物作者能使大千世界,生生死死之苦海水,尽掬入此一百明珠之线内,嘻,技至此无以复加矣。竹坡对官哥之死、三章约等关键性事件,对西门、月娘、瓶儿、金莲、玉箫、书童、陈敬济之间矛盾争斗而又相依从的关系进行了精辟分析,总结出《金瓶梅》在对立抗衡的矛盾、危机相依的关系中刻画人物性格这一具有普遍意义的经验。

竹坡发现《金瓶梅》在刻画人物性格时,非常注意描写产生这种性格的生活环境及性格的发展变化。作者刻画金莲性格,并其出身之处,教习之人(二十三回评)。竹坡认为小说写林太太荒淫,就是为了表达金莲性格产生的原因。王招宣府内,固金莲旧时卖入学歌学舞之地也,一裁缝家九岁女孩至其家,即费许多闲情教其描眉画眼,弄粉涂朱,且教其做张做致,乔模乔样,今看其一腔机诈,丧廉寡耻,若云本自天生,则良心为不可必,而性善为不可据也。吾知其二三岁时,未必便如此淫荡也。(同上)评析了金莲性格形成的环境,认为金莲毒辣嫉妒是社会环境造成的,而不是自幼如此(《三国演义》写曹操自幼便奸,而刘备从小就仁)。《金瓶梅》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及性格的丰富复杂。金莲、瓶儿、春梅、蕙莲等人物形象都可以说明。瓶儿具有仁义与狠毒、温柔善良与下流无耻之双重性格。春梅先作婶女后作夫人,其性格有一定发展。作者以极深切的同情摹写宋蕙莲之被损害被污辱。蕙莲的轻佻淫荡联系着内在的贞操,浅薄下面藏着爱心。孙述宇先生说:蕙莲故事以不贞妇人来写贞节,《红楼梦》中晴雯等的故事,那里比得上蕙莲故事之能反映出复杂的人生?(《金瓶梅的艺术》),这种见解符合《金瓶梅》的实际。第二十六回写蕙莲自缢、来旺中计,作者以强烈地爱憎之情揭露批判西门、同情蕙莲的苦难遭遇。蕙莲在西门庆迫害之下,自缢身死,亡年二十五岁,作者悼念她说:世间好物不坚牢,采云易散琉璃脆。竹坡写了大段评语分析作者对蕙莲的描写说:蕙莲本意无情西门,不过结识家主为叨贴计耳。宜乎,不甘心来旺之去也。文字俱于人情深浅中,一一讨分晓,安得不妙。指出了蕙莲性格的复杂丰富。

竹坡总结《金瓶梅》写典型性格的这些艺术经验:作家要讨得情理,抓住性格的内在根据、本质特点,要为众脚色摹神,各各皆到,各不相同;在对立中在各种关系中写人物性格;描写人物性格形成的生活环境及表现性格的丰富复杂、发展变化等等,比金圣叹的典型论丰富得多、深刻得多。我国古典诗文论,虽然已包含了艺术典型论思想,然而,只有到明清时期小说取得辉煌成就之时,金圣叹、张竹坡总结了《水浒传》、《金瓶梅》艺术经验基础上,才建立起了我国古代的典型性格论,比前人建立在诗文基础上的论述更明确、深入、具体。在十七、八世纪之交,法国由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过渡时期,新古典主义者布瓦罗(1636、1711)强调抓人性中普遍永恒的东西,还徘徊在贺拉斯的定型和类型学说圈子里时候,我国的张竹坡在资本主义刚萌芽但还是封建社会的条件下,已提出了较为丰富的典型性格论,这在中外文艺理论史上是应占有重要地位的。

张评本对曹雪芹创作的影响

张竹坡对《金瓶梅》描写的明代黑暗社会现实,运用了真假冷热概念来概括。《竹坡闲话》说:闲尝论之,天下最真者,莫若伦常,最假者莫若财色。然而伦常之中如君臣朋友夫妇可合而成,若夫父子兄弟,如水同源,如木同本,流分枝引莫不天成,乃竟有假父假子、假兄假弟之辈。唁!此而可假,孰不可假!将富贵而假者可真,贫贱而真者亦假。富贵热也,热则无不真;贫贱冷也,冷则无不假。不谓冷热二字,颠倒真假一至于此,然而冷热亦无定矣。今日热而明日冷,则今日之真者,悉为明日之假者矣。悲夫!本以嗜欲故,遂迷财色,因财色故,遂乱真假。因彼之假者,欲肆其趋承,使我之真者,皆遭其茶毒。所以此书独罪财色也。当世驱已之假者以残人之真者,不瞬息而已之真者亦飘泊无依,所为假者安在哉!真假、冷热、贫富、盛衰是无定的,可以变易的,不是如程朱理学宣扬的那样定位不易,一成不变。真假颠倒、真假混乱显示出封建社会腐朽没落的现实。竹坡真假论中的朴素辩证法思想只运用于对丑恶事物的剖析,而没有运用于未来,散布了对天不变,道亦不变即所谓永世长存的封建伦理秩序的悲观主义。

; ; 道光年间,蒙古族文学批评家哈斯宝在《新译红楼梦总录》中照录竹坡论真假这段文字,用来解说《红楼梦》。说明他已意识到《红楼梦》与《金瓶梅》在题材与创作思想上的内在联系。《红楼梦》写真假,演冷热盛衰,以更加宏伟的艺术形象提供了封建社会衰败腐朽、变易无定的朴素辩证法思想。太平闲人张新之《妙复轩石头记》说:《红楼梦》是暗《金瓶梅》……至其隐痛,较作《金瓶梅》者尤深。《金瓶梅》演冷热,此书亦演冷热。《金瓶梅》演财色,此书亦演财色。在近现代,曼殊(梁启勋)《小说丛话》(1904)、姚灵犀《瓶外厄言》(1940)在研究《金瓶梅》、《红楼梦》时,也指出了《金瓶梅》对《红楼梦》的影响。《红楼梦》在思想和艺术上都远远超过《金瓶梅》,达到了我国古典小说现实主义的高峰。但是,如果没有《金瓶梅》及对《金瓶梅》艺术经验的总结,《红楼梦》的产生是不可想象的。甲戍本二十八回眉批,庚辰本六十六回夹批,由曹雪芹的至亲好友直接说明《红楼梦》创作上深得金瓶壶奥。曹雪芹、脂砚斋都应是对《金瓶梅》作了精深研究的。他们读的是什么本子呢?词话本在明朝尚未能广泛流行。清初流行张评本,在宫廷和上层贵族中也如此。在张评本评刻后的康熙四十七年(1708),由户曹郎中和素把《金瓶梅》译成满文,满文译本是以张评本为底本翻译的。说明在清初到清中叶,张评本流行较广,影响较大。大体可以推论,曹雪芹读到的是张评本。从《红楼梦》的思想和艺术,可以看出曹雪芹不但直接借鉴了《金瓶梅》的艺术经验,而且也受了张竹坡小说理论的影响(兼有积极与消极两个方面)。从曹雪芹作品中体现的作家主观思想,如:真假、冷热、色空、盛衰、荣枯等,让人想到张评对曹雪芹有一定影响。张竹坡生活在十七、八世纪之交,约与曹寅(1658-1712)同时。这时,曹雪芹这位伟大作家还没有降生。但是,张评本《金瓶梅》已在艺术经验、小说理论方面为《红楼梦》奠定了基础,加上明中叶至清中叶几代艺术家一百多年积累,预示巨著《红楼梦》即将临产。《金瓶梅》作者和张竹坡都堪称为曹雪芹艺术创造革新的先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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