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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是我小学二年级的老师。那时候她很年轻，年轻的让我们觉得她就像隔壁高年级的大姐姐。
她说普通话，很好听的普通话，虽然有时候也会露出东北方言，甚至平翘舌都会错，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喜欢她。我们那时候除了课堂上，其他时间都说山东话。因为是移民的新屯，即使东北土生的孩子，在这新屯中，还是会被顽固地说着山东话的老人们影响。有东北土著的孩子瞧不起我们，说我们是棒子，山东棒子。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喊我们棒子，也许山东人的倔犟，直性使然，再或许是我们喜欢吃玉米，啃玉米棒子？但是东北土著也吃啊，他们喜欢喝大碴粥，蒸黏豆包。蒸黏豆包用的黄米山东话叫糜子，闯关东的山东人只喜欢吃棒子面粥大煎饼，并不会蒸黏豆包。一开始是看不上他们的吃食的。所以为了回击东北土著孩子，我们就编了歌谣：臭糜子，赶大车，山东棒子，是你爹。
王老师是旧屯来的——我们把东北土著聚居的村屯叫旧屯，以区别山东屯。自从她来了之后，臭糜子和棒子之斗逐渐偃旗息鼓。因为我们亲眼见她带了黏豆包在炉子上热午饭，那种所谓的臭糜子做的吃食，似乎比大煎饼好吃多了，我们再也不骂臭糜子了。王老师跟我们说，我是臭糜子吗？我们说，王老师不是，王老师是香糜子。
王老师温柔，说话的声音很小。不像我们山东屯的老师，大嗓门，嗷嗷的，十八墒那都能听到，十八垧是一块地的名字，离我们学校约摸得有七八里地。王老师上课时轻声细语，那时候我还不会用润物无声这样的词儿，现在一想，就是这样的。她讲课声音小，但是孩子们安静，所以，我们就不觉得她的声音小了。甚至会觉得像她那样的柔弱女子，本来就该是这样娉娉袅袅的，纤弱的。
王老师只教了我们一年，就回旧屯的学校了。暑假开学，课堂上不见了王老师，取而代之的是别的老师。虽然他对我们也很好，但是我们已经习惯了温柔的王老师，再也不喜欢新面孔了。并且少了很好听的普通话，就像菜里少了盐，一年下来，我们的普通话都已经说得很好了，甚至都瞧不起别的班的孩子上课讲山东话。我们更怀念香糜子的黏豆包，那是表现好的同学最好的奖励。我们所有人都趴在课桌上哭，不上课，弄得那个男老师搓着手不知怎么办好了。
我和几个小伙伴相约一起去看王老师，我们没有怨恨她离开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我们只为离开哭，不问为什么。我们一人买了一瓶纯蓝墨水给她。我记得那时都用钢笔，最有名的墨水牌子是鸵鸟牌，有纯蓝和蓝黑两种，碳素的较贵，乡村很少有，即使有，也没有那么好的笔来书写——碳素墨水最容易堵笔尖。可爱的孩子们太幼稚了，没想到该变个样儿送礼物，你送墨水，我也送墨水，都送墨水，据说，王老师收到了几十瓶墨水，也不知道她用到了哪一年。不几天，我们每人就收到了一块花手绢。那是王老师的回赠。老师会回赠学生礼物，这是我所不知道的。多年以后，我也做了老师，近二十年里，收到学生很多礼物，总会想起王老师的花手绢，所以有时候也会回赠学生一本书或者是其他的小玩意儿。亲其师信其道，没办法，谁让我们喜欢她呢，我们连她带有东北方言的普通话都模仿，更何况这些为人处事呢。
有一年，还是我在县里教书的时候，刚开学，正忙着接新生。忽然一抬头，就看见一个中年妇女走进来，跟我说：“还认不认得我了？”我大叫一声“王老师”。她笑呵呵地说：“我来送孩子入学。”我就差上去抱着王老师转一圈了，其实那一嗓子已经就惊着那些来报到的新生和家长——才刚我还是正襟危坐，一丝不苟的接待员，一下子却像个孩子。我利用自己的职权，把王老师的孩子放到了一个最好的班，我得承认，这是我最理直气壮的一次“利用职权”。除了对她的亲近和爱戴之外，还在于她这样一个始终坚持在农村小学课堂上的老师。她说都不好意思来找学生，这么长时间了，也不知道学生还认不认得自己。
庾信《徴调曲》里有一句“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说的是思乡，不知道什么时候后人把这句改成“饮其流者怀其源，学其成时念吾师”，用来表达学生对老师的感念之情。想来，学有所成也好，学未有成也罢，学生都会念念不忘自己的老师的。越发觉得，这话，改得真好！ 写于2012年9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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