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七十五回:因抱恙玉姐含酸 小说这一回写的是孟玉楼过生日被西门庆冷落,顾影自怜,心中酸楚,西门庆知道后前去抚慰,使孟玉楼心中暂得释然的情节。这一回书的前一部分主要说了西门庆和如意儿厮混以及春梅骂申二姐这两件事,后一部分写吴月娘与潘金莲由暗中较量发展到激烈争吵。玉楼含酸只是当中夹写的一个细节,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西门庆大院中的矛盾。 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西门庆从东京回家之后,一方面和如意儿鬼混,一方面又和潘金莲卿卿我我。孟玉楼生日那天晚上,西门庆既不到孟玉楼房里,也不到吴月娘房里,而是在李瓶儿房里和如意儿厮混。 吴月娘着了恼,当着孟玉楼的面发作起来:
孟玉楼嘴上装作不介意:
其实孟玉楼内心里十分不受用。第二天是壬子日,晚上西门庆在吴月娘房里喝酒,潘金莲吃了薛姑子安胎的符水,一心想要西门庆到她房里歇了好做胎,迫不及待来催请西门庆。本来就着恼的吴月娘偏不遂潘金莲的意,等她前脚才跨出门就对西门庆说:
趁机就把孟玉楼病了的事告诉他:
吴月娘本是借孟玉楼打破潘金莲的如意算盘好出口恶气,而西门庆却是个惯于向女人献殷勤的角色,一听说孟玉楼病了,这时也或许想到好久不曾和她一起了,立即放下酒杯,走到孟玉楼房中。只见她躺在炕上面容憔悴,慌得西门庆“儿”一声“心肝”一声的叫,一会儿命丫头“快炖好苦艳茶儿来”,一会儿又叫拿饭,要和孟玉楼一起吃。 孟玉楼呢?三分抱恙,倒有七分含酸,怨语如涓涓流水一般涌出:
这些颇含醋意的气恼之言使西门庆顿生抱愧之心。孟玉楼当初毕竟带了许多陪嫁来,是西门庆发的第一笔横财;何况孟玉楼又是明媒正娶来的,不像潘金莲和李瓶儿那么不光彩。 孟玉楼自己有一次就曾扬言: “就是后婚老婆,也不是趁将耒的,当初也有个三媒六证,白凭了就跟了往你家来!” 这样的女子因无十分颜色而不能得到西门庆时时眷顾,但也不是可以随便轻侮的。西门庆既有抱愧之心,就有负荆之意,知疼着热的“梯己话”自然如贯珠一般从嘴里流出来。好在孟玉楼虽然抱恙含酸,自觉委屈,但对西门庆并无怨恨之气。尽管酸溜溜的话儿还挂在嘴边,但辞色之间已是一派娇嗔。待到西门庆服侍她服下热汤,“疼便止了”,薄阴转晴,原先的醋意苦情已没了踪影。 这段故事原文有一段秽亵的描写已删去,虽然趣味比较低级,倒颇符合西门庆这个人物品格上的特点。他胸无点墨,更谈不上有什么高超的文化修养和道德情操,他只会狎侮妇人。他对于妇人的抚慰,最终只能在于身体,与张君瑞贾宝玉一类的情痴情种不能同日而语,与明朝的才子唐伯虎祝枝山等一流文人,更是不能相提并论。 至于孟玉楼,作者写她与潘金莲春梅之流的纵情虽然有所不同,但从这一节来看,终究是个不能自尊自重的女人。联想到当初她不嫁“斯文诗礼人家”的尚举人为继室,却偏偏要嫁“积年把持府衙,恶徒泼皮”、房里已有三四个老婆的西门庆作偏房,倒也并不奇怪。 作者笔下的孟玉楼在西门庆府中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这场风波也写得很符合她的这种地位。 西门庆和如意儿厮混,冷落了过生日的“三妾”孟玉楼,孟玉楼没有像潘金莲那么又吵又闹,而是顾影自怜,暗自流泪,她的这种行为表现,透露了她在西门大院尴尬的地位。 本来,在西门庆的大妇小妾中,最得宠的是李瓶儿。李瓶儿不仅姿色出众,性格温存,而且为西门庆带来了一笔巨大的财富,比孟玉楼的财产还多,连表面上老成持重的吴月娘都迫不及待地把她的箱子往自己屋里抬。特别是李瓶儿又为西门庆生了一个儿子官哥儿,使这个豪门巨富之家有了传宗接代之人。这一切使李瓶儿成了西门庆眼里光彩夺目的一粒明珠,对她百般宠爱。但是,天不假其便,李瓶儿母子竟然先后夭亡,使得西门庆恸哭了几场,众妻妾间的矛盾关系也发生了变化。 李瓶儿在世的时候,最嫉恨她的是潘金莲,潘金莲自恃姿色压倒群芳,对于西门庆特别垂青于李瓶儿,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那时,虽然潘金莲吴月娘之间也有矛盾,但因为李瓶儿的存在,这矛盾还不十分突出。潘金莲刚嫁到西门大院时,虽也曾一度向吴月娘发出挑战,但她哪里是胸有城府的吴月娘的对手,很快就败下阵来,偃旗息鼓了。李瓶儿母子一死,潘金莲与吴月娘的矛盾便急骤尖锐起来,这不仅因为她们都想讨得西门庆的欢心,同时,吴月娘也为了保持她在府中的地位而潘金莲则想取而代之,对吴月娘构成了威胁。 至于孟玉楼,她是无法与潘金莲和吴月娘抗衡的。虽然她在西门庆的妻妾中名列第三房,但在府中一向屈居于吴月娘、李瓶儿、潘金莲之下,仅仅优于风尘出身的胖妇二妾李娇儿和陪房丫头出身,名为四妾,实为厨娘班首的孙雪娥两人。 孟玉楼十分清楚,她既没有吴月娘正室娘子的地位,也没有李瓶儿潘金莲那样的美貌。 由于孟玉楼有自知之明,她在西门大院中与众姬妾相处,一向谨小慎微,从不与别人争风吃醋。即便她内心对吴月娘也有所不满,但多半只深藏心里,至多暗中利用锋芒毕露的潘金莲出头撒撒气罢了。表面上她的性格接近吴月娘,但她的地位和潘金莲更接近,所以,在思想感情上她与潘金莲有着更多的共鸣,而为人处世却又自成一格。 吴月娘撺掇西门庆来她房里休息,她对吴月娘也并没有表示什么感激之情。因为她心里很明白,吴月娘此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是出于对她孟玉楼有什么偏爱,只不过是借她来打击潘金莲罢了。所以后来潘、吴二人爆发了一场激烈的矛盾冲突,她出面调解时,既不特别向着吴月娘,也没有像李娇儿和孙月娥那样,趁机踩潘金莲一脚,而是采取了不偏不倚,息事宁人的态度。 那天晚上,在西门庆和孟玉楼的谈话中,还稍带涉及了帐务问题。原来,西门庆府内的日常帐务银钱是几个妇妾轮流管的。孟玉楼对西门庆说:
看来,管理账务和银钱是有些好处可得的,所以潘金莲一心想揽这个事儿。这件事在后文亦有所交待照应。小说七十六回作者提到孟玉楼在月娘房内攒了帐,递与西门庆再转交潘金莲,西门庆随拨了三十两银子三十钱让潘金莲管。第七十七回又写潘金莲自从当家管理银钱,每日小厮买进蔬菜,她都要亲自瞧过,才让春梅数钱给他。稍有差错,就告西门庆打。小厮们都抱怨潘金莲,说在孟玉楼手里使钱好,“五娘行动没打不说话。” 这件事作者只是信笔点染,但也反映出孟玉楼在银钱上较为厚道,潘金莲则悭吝刻薄。这倒并不奇怪:孟玉楼原是富商正室娘子,手头一向充裕;潘金莲则出身小市民,父亲是裁缝,后充养娘使女,又嫁小生意人武大,养成了贪婪小气的性格。有关这个问题虽是轻描淡写,却也表明了孟玉楼和潘金莲为人处世作风的差异,并表现出她们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矛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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