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金瓶梅第76回赏析:金莲撒泼,玉楼解愠,透露世情冷暖

 笔更时代 2023-09-14

在中国古代封建宗法制的家庭中,一夫多妻制规定着严格的等级关系。“夫为妻纲”自不必说,大妇与小妾亦是尊卑分明,犹如主子与半个奴才。即便妾妇之间,也同样排列着严格的次序。尽管平日说笑打趣,似乎其乐也融融,一派和睦欢洽气氛,但是,谁也不能忘记各自身份地位的高低。而这一群妇女立身行事,又是以她们共同侍奉的男人为中心的。

如果这男人对姬妾的态度逾越了某种规矩,或者其中某个姬妾不满足于自己的地位而有了非分之想,即是说封建礼法所规定的尊卑秩序受到些许扰乱,轻则引起家庭内部的矛盾纠葛,重则导致家庭崩溃解体。因此,在妻妾之间发生冲突时,调解纠份、弥合裂痕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即以西门庆府中来说,由于这位西门大官人以财色来定亲疏,必然引起他那一群妻妾之间相互争风吃醋,明争暗斗。

在李瓶儿死之前,以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矛盾最为尖锐,这矛盾最后以潘金莲谋害官哥儿并导致李瓶儿抑郁成疾并身亡而告终。李瓶儿死后,潘金莲与吴月娘的关系急剧恶化,终于酿成公开冲突。由于家主西门庆还在,这场冲突尚未立即发展到使这个家族崩溃瓦解的地步。所以,通过孟玉楼在吴月娘和潘金莲之间斡旋调解,两人暂时将彼此间的仇隙丢过一边,由潘金莲向吴月娘赔了不是,磕几个头了事。

作者在写这一节文字的时候,对于处在矛盾中心的几个人物作了细致入微的描写,使事件的发展合于生活的逻辑,得到入情入理的结果,毫无勉强捏合的痕迹。

我们不妨分析一下作者笔下这几个主要人物的心理活动及行为表现。

先说西门庆。冲突的当时他虽然不在场,实际上他应是这一冲突的中心人物,因为这场冲突因他而起。这是不言自明的。当他回家以后,发现“月娘睡在炕上,叫了半日白不答应,”走到潘金莲房里,“见妇人蓬头垢脑,拿着个枕头睡,问着又不言语”,心中好生奇怪,从孟玉楼嘴里才知道吴月娘和潘金莲大闹了一场。

一个娇妻,一个美妾,双方斗起气来的该向着谁呢?这就得看看两人对于西门庆有着什么样的利害关系。

吴月娘是正妻,是家中群妾之首。她本是吴千户家的三小姐,两个哥哥又是与西门庆过从甚密的同行好友,其中吴镗还是清河县千户,后升指挥佥事因了这样的地位和社会关系,吴月娘在西门府中是不同寻常的。这一点潘金莲是无法与之相比的。

潘金莲只是西门庆的第五房小妾,但其妖艳异常。在西门庆眼中,她自然有着特殊的价值。而正因为潘金莲唯以色事人,西门庆对她的宠爱眷恋也就只在于枕席之间,纯粹把她作为物件。

像西门庆这样的官商兼恶棍,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能过着花天酒地、为霸一方的生活,完全仰赖于他的金钱势力和社会地位,在关键时刻他是不会做有损自己社会地位的事的。权衡吴月娘潘金莲的社会关系,也考虑到公行的封建礼法,西门庆必然首先而且堂皇地去抚慰吴月娘。所以当他一听孟玉楼说明原委就“慌了”,先把潘金莲撇过一边,“走到上房,一把手把月娘拉起来”,不问其余自明,吴月娘已是胜券在握了。

吴月娘除了先天的条件优于潘金莲外,在工于心计这一点上,潘金莲也不是她的对手。

本来,在与潘金莲的争闹中,她已占了上风,但她心里十分明白,关键还在于西门庆的态度,只有牢牢控制了西门庆,才能真正压服潘金莲。果然,她一倒在床上生闷气西门庆就来赔小心:

“你甚要紧,自身上不方便,理那小妇儿做什么,平白和他合甚么气?”

一开口显然就向着吴月娘。但世故的吴月娘岂不知道西门庆是个惯于向女人献殷勤的角色,他嘴里一句半句的安慰话是算不了什么的。于是她一反刚才“叫了半日白不答应”的态度,滔滔不绝地数落起潘金莲的不是来。始则说潘金莲使性子,“走来后边,撑着头儿和我两个嚷”,次则说潘金莲打滚撞头,“自是没打在我脸上罢了,若不是众人拉劝着,是也打成一块。”她知道自己肚子里现正怀着一位“西门太子”,是最有力量的一张王牌,便摊了出来:

“气的我身子软瘫儿热化,什么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如今倒弄的一死不活,心口内只是发胀,肚子往下鳖坠着疼,头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刚才桶子上坐了这一回,又不下来。若下来了,干净了我这身子,省的死了做带累肚子鬼。到半夜寻一条绳子,等我吊死了,随你和他过去。往后没的又象李瓶儿,乞他害死了罢!”

且不说西门庆是一线单传,别无兄弟姊妹,单说他先后大小妻妾八人,除了早先去世的正妻陈氏留下一个女儿之外,连半个子息也没有(李瓶儿生的儿子官哥儿已是得病早夭,只活了一岁另两个月)。现在吴月娘好不容易得薛姑子之助才怀上了孩子,他怎不视若命根一般,听了吴月娘唠唠叨叨的这一大篇言语怎不令他心急如焚:“这西门庆不听便罢,越听了越发慌了”,一面“把吴月娘搂抱在怀里”好言相慰,要她“把那小妇儿只当臭屎一般丢着他哩”,一面就要往前边“骂这贼小妇儿去”与她出气。

他又是跌脚,又是叹气,一面又叫琴童飞马去找任医官来给吴月娘看病。这天晚上西门庆“就在上房睡了一夜。”吴月娘完全挟制住了西门庆,潘金莲躺在床上怄气却没有取得吴月娘那样的效果。

孟玉楼正是在双方胜负已有定分的情况下来为吴月娘“解愠”的。如果不是吴月娘占了上风,任何人的斡旋调解都会无济于事。潘金莲挑起的这一场争闹,本质上是她想要造成取吴月娘而代之的既成事实,正如吴月娘对西门庆所说:“他平白欺负惯了人,他心里也要把我降伏下来。”潘金莲的失败只是表明这个封建家庭中大妇小妾正常次序的恢复,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孟玉楼的调解才有可能取得成功。西门庆抚慰吴月娘的描述为孟玉楼的解愠起了铺垫作用。

由孟玉楼来扮演这样的角色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她在嫁给西门庆之前本是一个富商的正室娘子,嫁与西门庆为妾除了是明媒正娶之外,还带来一笔丰厚的财产,所以在西门庆的几个小妾中,孟玉楼的地位最接近吴月娘。但她终究只是一个小妾,而且姿色平常,不光西门庆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眷恋,她也时常感到吴月娘的威压。因此,她又和潘金莲有同气相求的一面,两人常常在一起说些体己话儿,现在潘吴交恶,当然只能由她从中斡旋。李娇儿与孙雪娥的地位离吴月娘太远,对潘金莲的怨毒又太深,都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孟玉楼也果然是个善于解愠的人儿。面对着余怒未息的吴月娘,她嗔怪潘金莲:“这六姐,不是我说他,要的不知好歹。”这嗔怪并不过分,既不会在吴月娘头上火上浇油,将来传到潘金莲耳中也不至于招她怨恨。接着就有为潘金莲辩白的话:“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行货子”,“你若恼他,可是恼错了。”大有大事化小的意蕴。

对于吴月娘,自然另是一番劝说:“你是个当家人”,“你手放高些,他敢过去了;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他敢过不去”,“等我教他来与娘磕头,赔个不是。”

孟玉楼深知吴月娘恨的是潘金莲不把她“大娘”的地位放在眼里心上,只要潘金莲能认小伏低,吴月娘自然会抬抬手让潘金莲过去。上面的话都是以承认吴月娘“当家人”的地位为前提的,不由吴月娘不解愠。孟玉楼又提醒吴月娘:再闹下去恐怕西门庆作难,“待要往他屋里去,又不怕你恼?若不去,他又不敢出来。”如前所说,一个封建大家庭,所有大妇小妾,行事都必须以她们所侍奉的男人为中心,至此,“那月娘通一声也不言语”,已是默认了。

孟玉楼说通了吴月娘,还要说服潘金莲。她真是好手段,见了潘金莲,又是一番说话。她先告诉说,她已经劝过月娘了,意思是不必再有顾虑,次则劝潘金莲“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他下个礼,赔了不是儿罢。你我既在檐底下,怎敢不低头。”对吴月娘,她是用了姬妾对主母的口气,处处表现出乞求赔小心;而对潘金莲的这几句话却颇有情同手足、推心置腹的意味,这是由她们具有共同的地位所决定的。

这或许正是孟玉楼自家的处世原则,但也不能不承认她说话十分得体,颇能为潘金莲设身处地着想。即令心高气傲不知好歹如潘金莲这样的女人,也终于“寻思了半日,忍气吞声”,梳头换衣,随着孟玉楼向吴月娘赔礼道歉去了。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