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东汉末年的军阀混战中，京都洛阳毁于董卓的一把大火。曹魏建国后，魏文帝曹丕着手修复洛阳，到他的儿子魏明帝手里，全部完工。金墉，取名于道家传说，《大洞玉经》说：“金墉者，九天馆名。”金墉的本义，是指西方的坚固城垣。五行之中，西方属金；墉，城垣也。随着汉末以降，因为过度杀伐人口锐减，曹操放宽抵御，让西北戎狄进入中原，到他的孙子魏明帝即位时，洛阳城的周围已经几乎住满了少数民族。在魏明帝心中，战争的敌意远比浪漫的仙气，更能让人有感觉。因此，金墉城很险峻，坚固，高拔，足以让十万大军束手无策。据《水经注》说：“（金墉城）重楼飞阁，遍城上下，从地望去，有如云也。炎夏之日，高视常以避暑。”可见在魏明帝手里竣工的金墉城，建筑精巧，兼有避暑休闲之效。魏明帝这人，很有才具，他善于治国，又有文才，与祖父曹操、父亲曹丕，并称曹魏“三祖”。但是他命中无子。他原本有个儿子叫曹穆，早死，后来又生一个儿子曹殷，不到两岁夭折。他有一个女儿，名叫曹淑，在弟弟曹殷死后几个月，也病死。按照推算，她年纪应该在十岁左右，因为她死时，魏文帝只有二十九岁。曹淑死后，魏明帝非常伤心，大臣陈群劝谏他说：“如果实在悲痛难忍，就把皇女的灵柩放在金墉城的西宫吧，这样可以随时过去看看。”睹物思人，睹棺，那又如何？魏明帝听从了陈群的建议，从此常去金墉城，既存哀思，同时也求治愈。因此金墉城的本质，是位于京都洛阳的一座小卫星城，同时兼为魏明帝常驻的行宫。但是随着魏明帝的去世，魏晋之际政治斗争的日益残酷，金墉城的性质开始发生转变——开始变成监狱，变成一座活死人墓。魏明帝一死，装死的司马懿立即发动“高平陵之变”，杀死曹爽独掌大权，从此曹魏帝祚，开始以重力加速度向司马氏手中倾斜。曹芳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他羡慕当年曾祖魏武帝曹操的金戈铁马纵横天下，挟天子以令诸侯何等威风？恰好这时候“鹰视狼顾”的司马懿已经去世，因此他联合大臣李丰等人，企图罢免继续把持朝政的司马师。谁想到事情很快泄露，司马师从李丰等人身上搜出了“衣袋诏”。这真是一个黑色幽默，想想东汉末年的“衣袋诏”故事吧！于是李丰等人被杀，曹芳被废，金墉城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客人。曹髦身上也有魏武帝曹操的血，他亲自率领三百人讨伐司马昭（司马师已死），被司马昭的人一剑刺死。不久司马昭去世，把称帝的机会留给儿子司马炎，司马炎不再装模作样，直接逼迫曹奂“禅让”，自己做了皇帝，是为晋武帝。曹奂被司马炎打发去金墉城，金墉城迎来了它的第二位客人。以上就是几代曹魏人和几代司马人之间的故事，后来名列“竹林七贤”之首的大名士阮籍，有酒又有故事，但是没有听众，于是大发浩叹，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又大发酒疯，驾着牛车载着酒，让一个小厮拿着锄头跟在后面，说：“死便埋我。”如果说到现在为止，金墉城里浸透的，还只是废帝之泪的话（曹芳和曹奂后来都离开了金墉城，死于别处），那么接下来，这活死人墓，就开始浸透着血。西晋的政治，远比曹魏的荒唐，这也是阮籍愤愤不平的原因。这个女人叫贾南风，他的父亲叫贾充，就是前面说到的刺死曹髦之人，后来因为拥戴之功，做了西晋的太宰。贾南风很丑，但是贾充很有手段，竟然说动晋武帝同意，让女儿做了太子妃。晋武帝的太子叫司马衷，也就是后来的白痴皇帝晋惠帝。贾南风不但丑，而且嫉妒。不管怎样，贾南风仗着父亲的权力，看见其他的妃子怀孕，用棒子打她们的腹部，使其活生生流产。晋武帝的皇后杨芷，为贾南风求情，说：“这孩子虽然不懂事，好歹是你钦点的太子妃，吓吓她也就够了，你不知道——金墉城那地方，有鬼。”晋武帝将贾南风放了出来，不久之后驾崩，皇太子司马衷继位，贾南风就成了皇后。而杨芷，成了太后。杨芷与贾南风一样，也有一个父亲。贾南风的父亲叫贾充，是太宰；而杨芷的父亲叫杨骏，是太傅。贾南风做了皇后，开始回报搭救过自己的太后杨芷，指使人说太傅杨骏谋反，派人带兵攻入杨府，杨骏被砍死在家中。而对杨芷，贾南风打发她去了金墉城，第二年，被活活饿死在那里。金墉城的第一个冤魂，就这样诞生了。金墉城，果然有鬼！杨芷至死也想不到，自己明明救了贾南风，最后却为何招来恩将仇报？或许在贾南风心里，杨芷搭救自己，是过去时；而劝自己，是现在时。好女人杨芷死后，坏女人贾南风把白痴皇帝晋惠帝司马衷扔到一边，开始专擅朝政。贾南风无子，但晋惠帝司马衷立了一个太子，名叫司马遹。司马遹不像他老爹是个白痴，智商还可以，于是贾南风开始谋害司马遹。她先对外宣称，自己曾经在晋武帝的丧期，怀孕生子。因为顾及到时任太子司马衷的名誉（古人居丧期间不能同房），没有对外公布。现在好了，丧期早过了，儿子当然应该拿出来亮相。于是贾南风临时拉来一个临时演员（一个大侄子），说是自己的亲生儿，逼司马遹让出太子之位。司马遹居然在这个时候丧心病狂，喝醉了（其实是被贾南风灌醉），写下了非常对称的谋反句子：“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简单的翻译就是：老爹你个白痴可以死了，不死，我冲进去弄死你。皇后你个白痴也该死了，不死，我冲进去掐死你。后面还有很多话，写得歪歪斜斜，鸡零狗碎，看不清样子，贾南风皇后很有耐性，亲自帮他补齐。贾南风把他的太子位废掉，连同他的太子妃，以及三个年幼儿子，一股脑打发去了金墉城。她当初推倒杨骏时，借用了地方藩王的力量，现在翅膀硬了，又矫诏诛杀藩王，最终得以专权。贾谧门下又吸引了当时众多的名士，比如张华、陆机、陆云、左思、刘琨，以及那貌绝千古的美男子潘安，以及富绝天下的邻家翁石崇。丑女人贾南风一下子站在了西晋王朝的巅峰之上，也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宫中开始传出风声，说有人想要救出废太子司马遹，废掉恶女人贾南风。贾南风慌了，派太医带着毒药，星夜赶往金墉城，想要毒死司马遹。太医到了，将毒药进献给废太子，废太子怎么也不肯喝。孙虑站出来，说，让我来吧。他用“药杵”将司马遹打死。药杵只有短短的一小截，怎么也能犯下如此凶案？我实在想不通。一并被杀的，还有废太子妃和三个皇太孙。名字不说了，看着凄惶。贾南风的所作所为，终于引发了历史上著名的“八王之乱”，从此整个中原地区都进入一个至暗时代，随着西晋的灭亡，衣冠南渡，长江以北被数不清的少数民族政权跑马圈地，后世史家称为“五胡乱华”。司马伦假造诏书，带兵闯入宫中杀掉贾谧，又派人搜捕贾南风。贾南风走投无路，闯到后殿，隐约看见丈夫司马衷坐在那里，于是叫道：“木头！你死了吗？人家来废你老婆了，接着就要废你！”于是司马伦捉住贾南风，将她废为庶人，押到金墉城去囚禁。接着搜捕贾氏党羽，当时贾谧门下的那些名士如张华等人，被称为“文章二十四友”，一时被杀了一大批，西晋风流，就此而绝。司马伦没有给她太多时间去回顾和反思，很快就用“金屑酒”将她毒死，享年四十五岁。到了明代，还有人在感叹这事，大学士李东阳写了一首《南风叹》，里面有两句说：贾南风死后，木头皇帝司马衷果然也被废，司马伦篡位自立为帝，尊称司马衷为太上皇，然后送他去金墉城旅游了一番。后来八王之乱中，司马衷被捞出来，成为木偶人，最后被毒死。司马伦的篡位太过招摇，曾经与他并肩作战打倒贾南风的齐王司马囧，起兵反对司马伦。司马伦兵败，连同四个儿子，全部被司马囧关进金墉城，后被赐死。长沙王司马乂起兵攻打司马囧，杀之，依样画葫芦将司马囧的儿子们也关进金墉城。东海王司马越捉住司马乂，将他幽禁在金墉城，不久杀害。东海王司马越矫诏，说清河王司马覃谋反，捉住关进金墉城，不久杀害。正如有人所说：历史上可能没有哪座小城像金墉城这样目睹了宫廷之间的血色惊变，也闻听着改朝换代的刀光剑影。公元311年，匈奴人攻陷洛阳，俘虏了晋怀帝。连同一并被掳走的，还有晋惠帝司马衷复位后立的第二任皇后羊献容。这是个命运离奇的女人，八王之乱中被各方势力“五立五废”，多次进出金墉城，居然没死在里面，也算是奇迹了。西晋灭亡后，北方完全进入“五胡乱华”时期，魏晋京都洛阳城几经兴废，逐渐荒凉。但是金墉城，虽然也频遭战火，却因为军事上的需要，征服者占领之后往往即行加固修复，配套设施还相对完善。公元493年的秋天，距离西晋灭亡180多年后，一位醉心于汉文化、雄才大略的君主，住进了金墉城。他并没有长住的打算，他的目光着眼于那更为宏阔的废都洛阳。在金墉城不过是暂住。很快，他就按下了重修古都洛阳这一巨大工程的启动键。蚂蚁一般的工匠们，在皇权的驱使下辛勤劳作，两年后，洛阳城重建工程基本完工。这位君主带着满朝文武，欢天喜地地住进了洛阳城，实现了他迁都洛阳的宏伟计划。不久之后，他又将洛阳城北的北邙山，选定为自己将来的归葬之地。对于自己曾经居住过的金墉城，孝文帝没有忘记，他在城内修了一座宫殿，命名为“金墉宫”。但是金墉城仿佛专门和皇亲国戚作对，北魏时期，又一次成为活死人墓。北魏佛教盛行，金墉城内的瑶光寺，成为宫廷中不得意的妃嫔贵媛们的终老之所。孝文帝的嫔妃中有一对姐妹花，因为有太后遗诏，孝文帝立妹妹冯清为皇后。姐姐冯润不服，又得孝文帝宠爱，于是挑拨唆使，最终让孝文帝下诏，将冯清废为庶人，出家瑶光寺为尼，成为北魏第一位被幽死的皇后。宣武帝的皇后高氏没有生育，嫔妃胡氏生下了唯一的皇子。按理说，胡氏就算不做皇后梦，这一生也不会过得很坏。但是北魏开国后设立了一个必杀程序：为防止后宫干政，立子则杀母。皇后高氏劝说宣武帝启动这一程序，但由于宦官泄密，胡氏逃过一劫，并且一直活到了儿子登基继位。胡氏一做了太后，立刻下令将高氏废为庶人，贬到金墉城瑶光寺，幽死。没了政敌，又经历过九死一生的痛楚，胡氏临朝听政、掌握军政大权后，欲望开始剧烈膨胀，各种行径直追当年的贾南风。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担心权力被夺，他最后一狠心，居然毒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孝明帝。军阀们趁机起兵反叛，胡太后匆匆忙忙带着后宫嫔妃逃到金墉城，住进瑶光寺削发为尼，但是最终免不了被沉入黄河的命运。自此不久，统一了中国北方的北魏政权，分裂为东魏和西魏。终于在公元538年，战争来到了最高潮，金墉城和洛阳城这一对难兄难弟，也再次同生共死。先说一下这场战争的四个主角：东魏皇帝高欢、大将侯景，西魏掌权者宇文泰、大将李弼。再说一下这场战争的主战场，自然是洛阳和金墉。因为两座城的北边都是北邙山，因此又称“北邙山之战”。战争启动，东魏大将侯景率军进攻西魏，抵达金墉城下，西魏据城固守，侯景全力攻城。宇文泰接到告急消息，命令大将李弼率一千骑兵为先锋，急速增援，自己随后率大军抵达金墉城下。侯景见势不妙，立即在洛阳城放了一把大火，然后连夜退走。宇文泰率兵追到黄河岸边，侯景早已背靠北邙山摆好阵势，与宇文泰展开决战。这一战，双方兵力投入都在十万人以上，从早杀到晚，最后变成一场混战。正在焦灼之际，李弼率军赶到，宇文泰士气大振，一路猛攻，攻破东魏防线，杀敌两万余人。正想乘胜追击，但忽然东魏皇帝高欢，亲自率领大批援军赶到，左右两路猛攻，宇文泰的左右两军低挡不住，节节败退，只好引军撤回关中。高欢一番兴师动众，只得到金墉一座空城，愤恨无处发泄，下令将金墉城拆毁。据说后来金墉城又被重建了，因为在史书里，最晚在北周时，又出现了皇帝“驻跸金墉”的字眼。可见金墉因为小，反倒比洛阳更容易复活。或许让它不断复活的，是凝聚在它城墙里的那一缕缕幽魂。到了隋唐之际，群雄争霸，李密占据金墉城，在此建国称为魏公；王世充占据洛阳，废掉杨氏自称帝，国号为郑。两雄并立，争战于河洛只见，相距只有二十五里。因此后来当地，又有“二十五里双皇帝”的传说。入唐以后，贞观年间，金墉城不再作为县治所，逐渐被废弃，彻底退出历史舞台，结束历史使命。论最终寿命，金墉城还是干不过洛阳。或许让它最终死亡的，也是凝聚在它城墙里的那一缕缕幽魂。金墉城，建于魏明帝227年，废于大唐632年，共历世405年。它从一个大治世（汉）的尾，一直走到另一个大治世（唐）的头，中间的路，是战乱和厮杀，是苦难和血泪，几经生死，不容易。它北靠邙山，南依洛阳，曾经辉煌过，衰落过。来过，活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