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从蒲松龄的“白日梦”到《罗刹海市》

文/颍川

举人又没有考上，蒲松龄从省城济南回到淄川的家里，坐在他的书房聊斋里，看着满屋子的书卷，太阳渐渐落下去，余晖从窗户射进来，照在他眼前的书案上。

他感觉又困又累，骨头还有点痛，他的眼袋渐渐沉重，终于发出微微的鼾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醒来，已是晚饭时分。家人知道他心情不好，谁也没有来打扰他。但厨房里的香气从窗户飘进来，勾得他肚子里的馋虫活蹦乱跳。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拖过一张纸，把刚才的梦写了下来：

黄生曾经是世家之子，只是后来家道落魄了，到他这一代，已经穷得叮当响。好在他才情颇高，而且志存高远，相信自己异日必将飞黄腾达。

他住的村子外围，有一个小小的寺庙，只有一个和尚住在那里。黄生跟他很合得来。但后来和尚出去云游四海去了，这一去就是十年。

十年过去，和尚回来遇见黄生，见他还是以前的样子，不由得叹道：“我以为你早就发达了，没想到现在还是白衣一枚？想必是因为福命薄的原因吧——看在我们相交一场，我可以帮你贿赂阴间掌管这个事情的主司，你能搞到十千钱吗？”

黄生摇摇头：“不能。”和尚道：“好吧，你去想尽办法搞五千钱，其他的算我借给你，三日之后我们再见面，怎么样？”黄生答应了，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去当铺当掉，才凑到了五千钱。

三天之后，和尚果然也拿了五千钱来找他。黄生家有一口老井，深不可测，据说能通到黄河大海。和尚让黄生把钱都放在井边，叮嘱他说：“等我回到寺里，你就把钱全部推到井里，等个半顿饭的功夫，就会有一枚铜钱浮上来，你就对着这枚铜钱行礼，把你的愿望说给它听。”说完就离开了。

黄生猜不透他这是什么法术，转念一想，又不确定真的就像和尚说的那样灵验，想着十千钱扔到水里去，实在可惜了，于是把九千钱拿下来，只扔了一千钱下去。

钱扔下去不久，井水上面冒起一个很大的气泡，啪的一声，气泡破裂，一枚铜钱浮了起来，足足有车轮那么大。

黄生大骇，连忙行礼，拜完，又取出四千钱扔了下去。落下，铿锵有声，却是落在了那枚大铜钱上面，沉不下去。

到了傍晚，和尚来了，责备黄生道：“怎么不把钱都扔下去？”黄生道：“都扔下去了。”和尚道：“胡扯！阴间使者只拿了一千钱回去，你还在这里信口胡说？”黄生只好把情况都告诉了他。

和尚听完叹道：“一个吝啬的人必定成不了大器，你这家伙看来这辈子也就只能中个贡生了，不然，中个进士又算得了什么呢？”黄生听了非常后悔，恳求和尚再作一次法，和尚没有搭理他，走了。

黄生又向井中望了望，见那四千钱还浮在那里，便找了根鱼竿来把它钩上来，那枚大钱这时才慢慢沉了下去。这年考试，黄生没有考中举人，但成绩还算不错，被选为贡生，果然应验了和尚的话。

蒲松龄把这个梦写完，将笔一扔，就去吃饭去了——人活着总是要吃饭的。

吃完饭回来，又把那张纸看了一遍，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在后面加上自己的批注：

异史氏（蒲松龄自称）认为，如果阴间也有靠着科举考试受贿之事，那简直岂有此理！如果真有，那么十千钱买个进士，也忒便宜了些；而一千钱买个贡生，也忒贵了些——因为贡生这玩意儿实在没啥用，如果一辈子只是贡生而没有中进士，那么这个贡生就是一文不值！

蒲松龄没有想到，他做的这个梦和最后发的这句感慨，却成了自己一辈子的谶语。

他写这篇小说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之后的三十多年，他不停考试，不停落榜，最后还是连个举人也没考上，一直到了七十二岁，才补了一个贡生。

黄生用一千钱做到的事，蒲松龄用三十多年的光阴才做到，难道是因为蒲留仙不如黄生吗？不是。难道是因为世道不公平吗？也不是。

只是因为各人有个人的命。

像黄生那种人，志大才疏，而且小气得要命，是注定要一辈子落魄的。像蒲松龄这种人，才情是真的高，却也注定了一辈子落魄。

因为上天根本就不是派他来人世间做官的，而是派他来写小说的。

所以今天我们才能读到他写的《聊斋志异》。

最后，顺便说一下最近很火的《罗刹海市》。

这篇小说表面上是狠狠讽刺人世的劣根性：以丑为美，越是不堪入目，越是得名得利。

实际上背后是深深的喟叹：感叹才华被埋没，始终得不到认可。

正如小说结尾感叹的：

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在古代，小说是被看作不入流的行当。蒲松龄写《聊斋志异》，写得越多，反而感到越孤独，越郁闷。因为小说写得好，不像我们今天可以变现，而只是进一步拉大了与功名的距离，增强落魄之感。

《罗刹海市》中说以丑为美，实际上是在讽刺考官评判不公，都瞎了眼，看不中真正有才华的文章。

往大了说，就是一些人投机取巧，没有真才实学，却博得大名大利。所以刀郎的讽刺也确实是有针对性。

蒲松龄之所以骂完罗刹国之后，还要写龙宫的识才爱才和龙女的深情以待，其实还是在哀叹自己的命运。

正如杜甫的诗所说：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自古才华横溢之人，哪一个不是命途多舛，落魄以终呢？

屈原，李白，杜甫，苏轼，蒲松龄，曹雪芹····

这串名单可以开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