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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无言的悲痛和思念——苏轼《江城子·记梦》解读

 陈会设 2023-09-14 发布于安徽

1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苏轼《江城子·记梦》——

讲述的是与妻子王弗十年之间生死相隔的故事。

我的解读则从三十年前说起。

三十年前,漫长的暑期,十多岁的少年,躺在梨园的竹床上,随手翻开不知哪里借来的武侠小说,读下去,读到下面的情节——

杨过只身来到荆草莽莽、空山寂寂的绝情谷,来到十六年前小龙女留字的断肠崖。

一天一夜未有饮食,唇燥舌焦之际,小溪之旁,低头掬水,猛见自己两鬓斑白的倒影。作者这样写道——

他此时三十六岁,年方壮盛,不该头发便白,更因内功精纯,虽一生艰辛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满脸尘土,几乎不识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额角发际拔下三根头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两根是白的。刹时之间,心中想起几句词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①

三十年前的我,虽不懂得个中情感,却依然认金庸为天人——

你想,一个写武侠小说的,居然可以写出如此深情的诗句。

因为,彼时做着文学的梦,所以暗暗立志:

定要努力,定要写出这样的诗句,方才当得起作家的名头。

后来,一回回重读这首感人至深的悼词——

课堂曾经讲过,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唐宋词鉴赏辞典》、《来生嫁给苏轼》等评论文字中不止一次的遇见,写作此文之时,突然想起“十年”这两个字——

对王弗若无深情,何以有此文;

若有深情,苏轼何必等待十年?

忽然想起,数日之前读到史铁生的一段文字——

母亲去得突然,且在中年。那时我坐在轮椅上正惶然不知要向哪儿去,妹妹还在读小学。父亲独自送母亲下了葬。巨大的灾难让我们在十年中都不敢提起她,甚至把墙上她的照片也收起来,总看着她和总让她看着我们,都受不了。

才知道越大的悲痛越是无言:没有一句关于她的话是恰当的,没有一个关于她的字不是恐怖的。

——《复杂的必要》②

人的痛苦,如此奇妙——

身体之伤,皮肉之苦,可以哭可以喊,可以倾诉。唯有心灵之痛,你要默默承受。

而且愈是深切的痛苦——诸如死别或是生离的那一种——愈是无处可哭,无人可诉。

姐姐离世八年之后,方才勉强写出那篇《给远方的姐姐》的祭文。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和父母之间从来都不谈她——仿佛,她从来不曾存在过,不曾和我们一起生活过——要谈全是她的三个孩子。

但我知道,母亲从来不曾忘记她的女儿。

正如史铁生所写——

十年中谁也不敢提起母亲一个字,不敢说她,不敢想她,连她的照片也收起来不敢看……直到十年后,那个清明节,我们不约而同地说起该去看看母亲的坟了;不约而同——可见谁也没有忘记,一刻都没有忘记……

——《记忆与印象·老家》③

从不提及,从来不敢说起,却又一刻没有忘记。

或许,这就是苏轼所说的“不思量,自难忘”。

如同生生别离的恋人,当一方说出那一句“今天,有一点想你”的时候,我知道,你更想说的是——

其实,不止有一点。

其实,也不止今天。

2

阴阳相隔,十年未见的一对爱人,梦中相见,会说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句——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爱,有千万种表达方式——

身体合拍,心意相通,眉目传情。只有小年青才会用言语谈来谈去。

两个人,一起生活多年,言语便成最为无用的东西,这种无用分为两种:

一种是,一方一颦一笑,一怒一嗔,一举一动,对方便心领神会。

一种是,交流沟通,反复叮嘱,甚至大吵大闹拳脚相加,依然各自抱定各自的观点,彼此寡言,各行各事。

十多年前,教学《宝玉挨打》之时,讲到黛玉探伤一节,我引用《江城子》“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一句来诠释黛玉对宝玉的情感——

宝玉半梦半醒,却不在意,忽又觉有人一推,恍恍惚惚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他两个眼精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④

读此文字,便会明白,人最深切的情感,并非语言可以传达。

真爱在前,无言背后的万千言语,泪眼之中的百千情感,都在诉说想念。

读此文字,你才明白梦中相见的苏轼与王弗为何会“相顾无言”;才会明白独居长安的杜甫想象与妻子相见的场景,只有一句“又照泪痕干”。

3

梦中相见,苏轼不语不言,亦不写妻子容貌,只有一句——

小轩窗,正梳妆。

此一句,大多人只注意到了梳妆的妻子,却遗忘了“小轩窗”的“轩”字——

轩,《说文解字》释为:曲辀藩車。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谓曲辀而有藩蔽之車也。

而“藩蔽”一是指古代用施漆的苇席制成的车蔽,二是指屏障。

由此可见,轩引申为小屋或有窗的小屋较为恰切。

那么,在苏轼的故乡眉山,是否有“轩”存在——

此君知健否,归扫南轩绿。

——《御史台榆、槐、竹、柏四首· 竹》

忆我故居室,浮光动南轩。

——《正月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次子由韵二首》

假寐,梦归縠行宅,遍历蔬园中。已而坐於南轩。

——《梦南轩》⑤

在三苏祠祠堂区第三进院落,有一处 “来凤轩”,是苏家兄弟读书的书房,便是东坡诗词中的“南轩”。

嘉祐二年(1057),苏家兄弟双双进士及第,名震京师,梅尧臣在寄给苏洵的诗中写道:“日月不知老,家有雏凤凰;百鸟戢羽翼,不敢呈文章。”后人遂改名为“来凤轩”。

即便此处“小轩窗”的“轩”字并非实指“南轩”,苏轼也一定会想起自己读书南轩之中妻子前来陪伴的情景——

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

——《亡妻王氏墓志铭》⑥

读此数句,不禁让人遥想苏轼年轻之时,南轩读书王弗陪伴身边的场景,作者虽无具体描写,然从寥寥数语之中,可以相见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红袖添香的温馨美好。

“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一句,让人不禁想起项脊轩,想起归有光笔下的妻子——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

“未尝自言其知书”,可见王弗的沉静内秀,不事张扬。

“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又可见其聪颖博闻,灵秀敏捷。

不仅如此,她还处事稳重、洞察人性,有识人之明,这对烂漫天真、锋芒毕露、“眼见天下无一不好人”的苏轼恰是一种调和——

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 已而果然。⑦

十年后,写作《江城子》之时,置身政治风暴中的苏轼对王弗的识见应该会有更深的领悟,只是这位朴实无华又见识过人的妻子,再也无法给仕途之中奔波劳累以至“尘满面,鬓如霜”的苏轼加以提点和帮助了。

凡此种种,一起涌上心头,涌进梦中,才会有此传诵千古、感动无数后人的悼念之词。

注释:

①金庸《神雕侠侣》,广州出版社,2013-04;

③史铁生《史铁生作品全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2月;

④曹雪芹著、脂砚斋评、周汝昌校、刘心武续《一百零八回红楼梦》,译林出版社,2017-09;

⑤⑥⑦《苏东坡全集》,中华书局,2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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