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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鱼里

 含辛鱼 2023-09-15

很多年以前,梦鱼里的风水先生和谢太淑人都发了个异梦。个中有什么异曲同工的玄妙?

今年春节,我的同事、梦鱼里媳妇珊姐发了一条关于“梦鱼里”的朋友圈,一下吸引了我。自从我摊上了“含辛鱼”这个笔名,我对“鱼”字都特别敏感。不但是本姓余与鱼同音,还自诩为活蹦乱跳的鱼的“化身”。我很想知道,梦鱼里的“鱼”,究竟是什么鱼?梦鱼里的“梦”,究竟是谁的梦?

“梦鱼里”三字如今镌刻在村子的门楼上,分别记录着光绪丙申年(1896年)与1993年的两次重修。题字人是瑶圃先生。“梦鱼里”三字写得俊秀得体,让人回味。细看“鱼”字的四点化作一笔勾连,如鹏卷翅。它仿佛就是庄子笔下的“鲲鹏”。鲲,其大不知几千里;鲲长了翅膀后为“鹏”,其背不知几千里。瑶圃先生写的“鱼”字,是鲲长了翅膀后的“鹏”。

梦鱼里自从有人聚居,一直是个无名的村庄。村民急,见到一位风水先生路过,连忙拉来参详;先生也急,住了多日也参详不出个结果。直到有一晚突发奇梦,梦见“巨鲤上水”,从此这个村子就有了名字。

小城以南10公里有一块狭长土地,古称“锦峒”。“锦”是指艳丽华美的丝织物;“峒”通洞,如同三面环山开了一个洞口的狭长地形。锦峒东南高西北低,全长6公里,如同一个“冂”字。最东南面横亘高山,两旁低矮群山夹道,延绵至最西北开了一道阔口。一条白锦公路将锦峒“剖”开两半,一块块民居聚落沿公路两旁随意散落,像个捉迷藏的孩子,一会现身左边,一会显身右边;沿路还有一条锦峒河一路相伴,像一条缠绕枝干的绿蔓,一会绕到左边,一会绕到右边,从东南向西北流入小海河后汇入流溪河。

在众多的民居聚落中,有三块面积最大的,从南到北分别是锦一、锦二、锦三村。梦鱼里就是锦二村八个小村庄中的其中一条。它所在的锦峒究竟是一块怎样的艳丽华美之地,才配得上“锦峒”这个名堂?也是在梦鱼里媳妇珊姐的张罗下,我得以进峒一探究竟。

                                                                        锦二古村落航拍(大红鹰摄)

锦峒的入口处在2015年竖立了一座高大的牌坊。门楼刻有“锦洞”二字,左右立柱刻有一副对联:上联“锦灿桃花云海金峰铺胜景”,下联“洞荣进士山乡翠谷毓芳兰”,为从化国字号书法家李颖涛所书。门楼的对联,勾勒出锦峒故事的轮廓;锦峒之锦,首先就是从“繁花似锦”开始的。

如果说用哪一种颜色形容锦峒最贴切,那只能是桃红色。二月里来,整条锦峒就披上了桃红的锦衣。公路两旁都种上桃花,多数比一人高。路边偶尔见到大货车在装载,桃花多数销往香港,都开在应节。农家的房前屋后也种了几支,那是花农自娱自赏的。桃花掩映下的农家,感觉像“桃花源”。桃花连片,也就成林。钻进桃花林,一片片嫣红的花朵轻盈地洒落,脸上、衣上、地上,都是。人也如同披上了桃红的锦衣。

锦峒以沙质土为主,种菜种谷都种不好。上世纪80年代,有锦二村民开始从广州石马引种桃花,后来家家户户种,把锦二村种成一条“桃花村”。桃花专业户廖灿坚今年55岁,从1993年开始种桃花。最早是从几分地开始捣弄,到后来把别家的地也盘过来,最多时种了7亩地。老廖说,他一家几口都是靠桃花“养活”的。

锦二桃花用上年锯掉的老头嫁接,一年桃苗就能长到1高能售卖。但花农多数耐心地再熬上一到两年,树高和价钱也翻两三倍,这时卖出的桃花最划算。出售前,花地里的桃花都捆扎得严严实实难见端倪,但一旦买回家卸掉绳子,枝条就如同开了屏的孔雀,密密匝匝的桃花迫不及待地舒展芳容,为它的主人带去一屋子春天。我平生第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被陌生人搭讪,是十多年前的春节的一天。我骑着摩托载着一支锦二桃花经过新村路,那人大喝一声:你给我停下来!原来他看中了我的桃花要高价买下来。

我和珊姐来到锦峒的时候已是夏末,桃花田里一片绿油油。桃树长满浓密的绿叶,很难想象来年时,绿叶掉光长满浓密的红花。锦峒的土地不算开阔但无遮无拦,低低矮矮的丘陵就像巨兽在不远处匍伏着。忽然巨兽们一下子消失,原来我们的车子钻进了一片数十米的竹林。这里是翠竹夹道的丹竹坳村。驶过竹林,眼前又回复开朗,我已经来到了锦二村委办公大楼。村干部张桂彬热情接待了我们。他今年57岁,已界退休年龄,但热心村史,是村里的“百事通”。在他的介绍中我得知,锦峒最主要的姓氏是张姓,现存的古迹都集中在离村委1公里多的锦二村古村落。天这时下起了小雨,张叔带着我们冒雨走进了古村落。

锦峒张氏相信,他们的姓氏起源于黄帝的孙子张挥。张字,从弓,就是象形拉弓的人。张挥就是被黄帝封为弓正,是个掌管弓箭制造的官。几千年来,张氏出过的无数圣贤当数挥公108世孙、唐朝贤相张九龄。他是广东韶关曲江人,相传他出生时,其母梦见“九鹤盘天而下”,于是取名“九龄”。他9岁知属文,13岁能文,29岁中进士。他劈大庾岭开梅关道,打通中原与岭南的往来;他刚正明谏,洞悉安禄山野心;他留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千古吟唱的名句。他死后,谥文献。唐玄宗感叹:“风度得如九龄否?”锦峒张氏,正是源于张九龄一脉!公元1234年,南宋端平元年,九龄公12世孙张德雄任广州屯田使,由韶关迁居广州石井村文献里,成为广州张氏的始祖。公元1389年,明洪武22年,德雄公13世孙张绍良为躲避战乱,由广州石井迁居锦峒,成为锦峒张氏的始祖。绍良公迁来之时,已有黄、李、禤、翟、朱戚几姓,此地也不叫锦峒,原叫锦溪。但最后书写艳丽华美“文章”的,终归张氏。

进村之前,先经过两座并排的古庙——张王爷庙和洪圣古庙。张庙供奉的是张果老,洪庙供奉的是张天师。原处只有一座张庙,洪庙因高速路拆迁迁来。原庙建于清末或民国,现今都是后世重修。小庙建于背阴处,湿漉漉的青苔闪着绿光蔓上台阶,感觉善男信女把有恩于他们的张果老“遗忘”了。小庙背狮山面象山,门前有锦溪流过。溪中原有巨石形狗,叫石狗潭,后因阻道炸毁。

再往南行数百米,来到了村口——一棵300年的大榕树横亘面前。树干56人合抱,分两大枝桠。认真细看,里层树干粗糙红褐,外层树干顺滑灰白,原来是一棵合体树!外面的飞来榕如章鱼伸出触手,把里面粗壮的秋枫树裹合得喘不过气,如同一位持重的老汉被轻佻的小妖精缠上。老树遭的罪还不止于此,树干有一个被大小石块填充的巨洞——这里原来横伸一支十多米长的枝桠,大跃进时被游手好闲的子弟锯断当木材卖了。大榕树的脚下原来封砌了半米高的水泥大舞台,70年代是村子发布大小消息、文艺表演的中心。所幸的是,舞台早已拆去回复原貌,“断臂”也已愈合不露痕迹。

走过村口的大榕树,有克守张公祠、清源张公祠、芳茹书舍三座古建筑依次由西往东排列。其后,是“七横八纵”数十间青砖瓦房,构成了锦二村古村落。村落坐北向南,门前有个狭长水塘。村子坐落在一个船形的地形——四面环山,四周环水;如船航行,古称“水围”。村东,傍金刚肚、米冚岭;村南,眺金星岭;村北,靠共仔迳;村西,倚日岭、月岭。日岭是圆形小山包,像倒扣的龟壳,又叫龟形山。村中有顺口溜:“前有金星拱日月,下关狮象守水口”。张氏先祖觅得个“风水宝地”,还有个“好有米”的米冚。相传有一年,张果老云游至锦峒,见到张氏兄弟们正饱受饥荒之苦。张果老急忙奏请玉帝,施展法力拯救百姓。玉帝命金刚力士抱一宝瓮下凡,化作东边山上一块巨石。有一天有村民上山砍柴,见到巨石有一条罅,好奇之下用棍子一捅,罅中竟流出白花花的白米。说来也奇,米罅刚好够每人每餐饭量,再多没有了。村中有个贫苦放牛娃张泉,是个孤儿。一开始也是一次一捅,一捅一餐。后来张泉起了贪念,偷偷捅多几次,结果米罅从此再也不出米了。此事传到玉帝耳中,认为金刚力士办事不力,于是撤职查办。金刚力士羞愧难当,一头撞死在山上。后来此山称作金刚肚,巨石所在的山叫米冚。

锦峒张氏始祖绍良公生下四个儿子,分别是克守、可政、以礼、可明。民国8年(1919年),后世子孙为绍良公长子、二世祖张克守建了克守张公祠;清光绪25年(1899年),为次子可政公一脉、绍良公第6代裔孙张昌华(清源公)建了清源张公祠。两座祠堂均为两进,由于年代并不久远,所以建筑上并无特色。值得一提的是,清源祠的大门立柱是木质顶梁、石质立础的双拼式梁柱,这十分罕见。从锦峒始祖绍良公算起,张氏在此繁衍已逾20代人。

我在锦二古村落禾堂前偶遇绍良公第19代裔孙、今年80岁的张镜明老人。张老汉是仍住在古村落的为数不多的老人。我见到他时,他正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思考人生。他赤脚、穿一件红背心,头顶刚好挂着一条晾晒的蓝底裤,感觉像是刚参加完电视娱乐节目红蓝队PK赛回来。张老汉见到我很高兴,仿佛和我有说不完的话。我们谈村史、谈人生。他认真的对我说,每一个人出现在别人的生命里,就像晚上放烟花,放一炮就消失;他还说,你别看这周围是小山,直到解放前还有老虎出没,你信不信?村前经常留有巨大的爪印,村民晚上都不敢出门。村民张灿荣曾经和老虎打过照面,我还亲眼看到老虎在屋背叼走一只猪。

张敏光家的两只狗就是在梦鱼里的门楼前被老虎叼走的。

张敏光今年84岁。他第一次踏足故乡梦鱼里,是在5岁那年。

在另一个梦鱼里媳妇云姐的张罗下,我拜访了张敏光老人。他的父亲早年在广州执信打菜园工,他是在菜园地的茅棚出世的。他有五兄弟姐妹,家中排行最小。1938年秋,广州沦陷。父亲带着张敏光一众人逃难回乡。汽车从早上出发,傍晚才到达太平场。车上有一个小女孩嚷着要拉屎,众人刚下车没走几步,日本人的飞机就把汽车炸翻了。

张敏光他们后来还是没能躲过日本人。1939年元旦,国民党63153师曾绍基团驻军在丹竹坳与日军打过一仗。日军随后进犯锦二村,在后山共仔迳搭建哨寮,将宅民清空驻扎。日军占领期间,有16名村民惨遭杀害。时局稍微稳定后,村中主事人在克守张公祠重启私塾。张敏光终于念上了书,那年他9岁。私塾办了一到四年级,有30几名学生。先生30多岁叫邓巨波,神岗菜地村人。脸尖瘦,有豆皮。先生一手拿书,一手拿戒尺,带着前排的一、二年级学生读书;后排的三、四年级学生则自己看书。四年后,私塾停办,张敏光转到双凤乡第六小学继续学业。校长叫黄广荣,是个很有性格的人。整个六年级只有陈如三和王少海两个学生,也要办下去。后来,黄校长教出的包括张敏光的很多学生都考上了从化中学。张敏光初中毕业后读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当上一名小学教师,辗转几间小学,再后来当上校长,八十年代调到体委工作直到退休。克守张公祠先是祖祠,后来承担了很多祖祠以外的公共事务。解放前,它做过私塾;解放后,它做过大队部。张桂彬就是当年大队部的广播员。如今,它又回归祖祠的角色。我们探访的当天,就恰巧碰到村民在祠堂操办婚礼。祠堂内,大厨们正在侍弄婚席;祠堂外,大嫂们在劏鸡杀鸭,都忙的不亦乐乎。

老张把我们引向锦二村最后一个古迹、村落最东边的一座古老的门楼。门楼赫然写着“錦峒鄉”三个繁体隶书大字。它始建于光绪2年(1876年),屋顶有高大的脊饰。前面灰塑四海升平人像,后面灰塑飞禽走兽图案。“錦峒鄉”三字是“锦峒”文字的铁证,但为何多出一个“鄉”字?老张解释了,只有出过“大人物”的地方,才配得上叫“乡”!

这个“大人物”,就是张九龄33世孙、康熙33年(1694年)进士张德桂。

张德桂(1664——1719)是锦峒始祖绍良公长子张克守一脉、绍良9世孙。他字兼兰、号梅麓,生于康熙三年(1664年)。母亲谢氏是在娘家木棉村生下张德桂的。清代经学家惠士奇在《德桂传》中记载:母谢淑人,感异梦生公。张德桂和他的祖上张九龄一样,都是伴随异梦降生,而且都是“神童”。张德桂5岁背经,九岁能文,十三岁童试撷冠,十七岁补贡生,26岁中举,30岁中进士。张德桂11岁就丧母,是祖母李太淑人一手抚养教导成才。李老太也大德高寿,活到一百岁。张德桂为官二十多年,惠士奇以一句“以精白律己身,以忠诚答知遇”概括其一生。他任检讨直时,上疏《敬陈广东征本色米疏》,直陈粮税改为银税的弊端;他任国子监司业时,严把选人关;他任奉天府府丞,“爬搔民瘼,风裁整肃”,被人指为“不要钱之官”。老百姓听说他要升官调走,“号呼攀卧,千里不断”。1717年,张德桂辞官归故伺奉老父。“白头父子,穿池植竹,疏密绨几,丛书其间,杜门却扫,依然书生。”

可惜这悠闲日子却不长久。两年后,即1719年四月三十日,张德桂“卒于家”,享年56岁。

张德桂作为康熙年间的从化名人,为地方作过不少贡献。他学腹经纶,曾在皇帝身边当过政治典训篡修官。1690年,县令郭遇熙主持修编《从化县志》,张德桂担任了主编。在存世的《雍正八年.从化县志》中,书的开头有类似“看图说文”的插图,其中《从化学宫》、《关帝城隍庙》、《文峰塔》等的配图文字,就是由张德桂撰写。志书还收录了张德桂不少诗文。他以“千寻冰茧银丝结,万斗珠玑光日月”描写百丈飞泉;他以“作势怒蟠碧地愁,奋飞欲动雄风至”描写榕根驾虹;他以“疎星争向岩边出,乱作半天光炯”描写水口河灯。从化胜景在笔端流淌,家乡情怀跃然纸上。

张德桂有功于朝廷,被康熙皇帝钦赐建祠,张家成为县城“第一名门望族”。皇帝派出武士在城内的南门向南射出一箭,矢落处就是建祠地。张家祠在今城内大塘街附近,并列张氏宗祠与张氏家祠。祠堂前建有康熙皇帝御书的“累朝恩宠”牌坊。祠堂正门两侧有伏地牛石雕像。张氏宗祠悬列的是张德桂功名牌匾与张家列祖列宗牌位。张氏家祠二、三进之间的天井有一座康熙皇帝御书的“人瑞多祉”六角亭,以彰表李太淑人事迹。后座是张德桂父亲张云从与母亲谢氏的端坐真身塑像。张家祠因抗战期间作过国民党军部,被日机炸毁。张家祠原址早埋没在一片密集的居民楼下,没有一丁点痕迹。而唯一现存的张氏望族痕迹,是张德桂同辈兄弟、张可政一脉的张大任到城内定居时建成的张家巷。张大任字逸亭,早年在海南岛经营橡胶生意发迹。这里的逸亭书舍、青砖瓦房等是城内目前保存最完整的古迹。

如今就算来到梦鱼里,也找不到张德桂的一丁点痕迹。梦鱼里这个小村庄就在月岭脚下、北望锦二古村落不过百来米。这里有一个半月形小塘、还残存不超过十座瓦屋,四周包围着居民楼。我询问这里的老人,张德桂的老宅在哪里?他们全都摇摇头。这个“白头父子”结庐作伴之地,早如梦消散,只在口述中、志书里清晰辉煌。

梦鱼里的张德桂,是锦峒文脉中的“鲲鹏”。正如门楼上的一副对联:梦随日月千秋照,鱼跃江湖万古流。

梦鱼里梦到的“鱼”,恐怕就是“鱼跃龙门”的张德桂吧!

                                                               2017.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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