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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江

 含辛鱼 2023-09-15

市中心有一条宵夜街,是小城最有烟火气的地方。

这条街叫城内路二巷,位于一条城中村的中心,东北西南向,200米长。街道两旁夜宵档林立通记美食、大洪美食、毛哥纸上烤鱼、小撸烤串、食得乐、宫廷叫化鸡、诸葛烤鱼.....晚上六,通记美食的老板阿通开始开炉摆台。阿通四十出头,国字口脸,身材魁梧。他早年贩,后来在本村开大排档,既做老板又做厨师,十几年后把通记做成食街最大的宵夜档。通记美食占据了最佳位置,门前是村尾榕树头,露天摆上十来张四方桌几十张桃红色塑料椅,适合抬头看风景低头劈啤酒。晚上十宵夜客开始出动,大多冲通记招牌美食咸蛋黄焗鱿鱼和白灼黄喉来,一个香一个爽,就上啤酒是绝配。夜越深酒越浓,不少年轻人喝得摊在了椅子上,像把自己埋在了桃花堆里。

但我不会醉。我身边有“村胆”李普祥时刻提醒:社会复杂,做人要谨慎。祥哥是我高中大学同学,相识三十年。中年发福,略见谢顶。他从一名青葱老师华丽转身到成功商人,开驾校、办农庄、搞培训,从教练场一路杀到足球场。我与祥哥只是在通记小酌吹水,看到年轻人一个个倒下,仿佛又看到年轻时的自己。

但绝大多数年轻人不会知道,脚下的土地,以前是树林菜地;更早以前,甚至是流溪河滩涂地。

古代的从化县城是靠山面水的布局。西靠风云岭,东临流溪河。古县城城墙外是广阔的田野,以东数百米有一条小村庄,流溪河正是从村前流过。村子北面百来米有一个叫旧牛岗的小山岗(1920年推平建成中山公园,现为区府所在地),流溪河绕山而过,站在山岗上可望见山下一望无际的蓝田美景,为明代从化八景之一的“蓝田春耕”。旧牛岗旁有个流溪河深潭叫鼓楼潭(现荔香村),是一个重要官渡。河上木船往来穿梭运送竹木碳石,是通往广州的唯一水路,为明代从化八景之一的“鼓楼济渡”。津渡聚货,形成墟市。古志记载:“(鼓楼潭)曰街口墟,离城二里许,其大十倍沙坦焉。” 鼓楼潭墟位于城东1公里,建于明崇祯七年(1634),原来规模并不大。城北2公里有一个墟市叫沙坦墟,四九为期,于清康熙四十七年(1708)迁入古楼潭墟。两墟合二为一,为沙坦墟的十倍大。因古楼潭墟位于城外通济街街口的位置,因此又称“街口墟”。久而久之,更成为从化县治“街口”名称的由来。这就是300多年前从化古县城的大致样貌。

时至今日,小村庄以及周边已发生沧海桑田变化。当年从村前流过的流溪河早已改道到村南800米外,原来的河道变成高楼林立的市中心。唯一留下沧海桑田证据的,只有小村的名字:门口江。顾名思义,是门口有一条江。但古志记载,门口江原叫门口冈,或许是指门口有一冈(旧牛岗),后来因冈江粤语同音改为今名。如今,门口的冈与江都不见了踪影。

门口江雄丰村三个自然村中的其中一个(其余两村是青云里和东华里)。雄丰村成立于1958年,原属城郊街。1983年改称附城乡,1987年归街口街管辖。雄丰村位于街口街市中心,面积1平方公里,人口2000。青云里位于门口江北面,李姓为主,从江西迁吕田再迁城内最后定居于此村民早年以种植芽菜、莲藕、西洋菜等水性蔬菜为主。东华里位于门口江东北面,以欧阳姓为主,兼有曹、陈、黄等姓。欧阳氏于清嘉庆年间从凤院村迁此定居。道光年间欧阳柱始创“三虎堂”凉茶,喻清热解毒有“三只老虎的威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欧阳柱后人欧阳锦在西街开设“三虎堂”凉茶店,堂前挂有一幅“三虎图”,旁边挂一幅“寿星图”,有题字“名为三虎,苦尽甘来”。文革时欧阳锦被打成右派,举家迁居美国

门口江只有一个李姓,均为广州路刺史李安政之后。门口江远祖为唐朝开国功臣李元慎。其后李晟勤王平乱有功封西平王。晟公生15子,愿、宪、朔三子最显。宪公封岭南节度使,其后李文静生独子李安政,成为岭南李氏的始祖。安政公(1090——1175年)字仲义,号如冈。在河南戎县登第,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赴粤任广州路刺史。安政公其时已是七十翁,早生归隐之心。史载:“任广州路刺史未解组时已定隐居之志,酷爱林泉,唯恐入山林之不深。”安政公生明、良、登、丰四子。明公(1133——1202年)居广州,七岁能文早年登第,官至朝奉大夫。明公生英、萼两子,萼公生益、兑两子。兑公(1185——1258年)遗传了先祖安政公 “唯恐入山林之不深”的基因。史载:“寄情物外,往来乡落。”兑公定居麻村,生必成、必取、必泰、必先、必大、必遂六子。长子必成(1208——1279年)字斐可,号辉生,为安政公五世孙,史载:“公生平喜阅典籍,忠厚诚朴,邑中称为长者,县尹常命人致敬。”必成公生独子福南。必成公后人迁居门口江、城内南门莘村、迎春街、高第村等地,必成公也成为上述定居地的始祖。

必成公后人于明末清初在城内以东平原建门口江村,这是见山望河的福地。门口江村坐西北向东南,布局井然九相通。村庄四周树林田野围绕,一马平川。村前的流溪河改道后,留下滩涂鱼塘遗孑。如今门口江仍在,但四周树林田野鱼塘早无踪影。村落上世纪90年代开始拆旧建新广种高楼楼宇接吻互握,巷狭窄难分昼夜。村落内青砖瓦房所剩无几破败不堪,能留下来还是因为产权争议暂时搁置村尾的一棵大榕树和一座青砖小祠堂李卿公祠尚余古村痕迹。村前就是那条烟火鼎盛的美食街,村对面是高档住宅小区德堡花苑。门口江北至城内路,东至青云路,西至松柏堂,南至洪山围,俨然是被高楼大厦包围的“城中村”。

                  大雄鹰航拍门口江

我在村干部李庆祥的张罗下,找到了村中最年长、今年93岁的李榕嘉老人。他狮鼻圆脸,眉发花白。他家的墙上有一面镜框,镶嵌着一张革命军人证以及年轻照,那时面容清瘦头发浓密。李老毕业于广州公安干部学校,1949年入伍,曾驻深圳边防当过检查员、侦察员。退伍转业在广州某校当后勤后来在从化供销社工作直至退休。老人慢慢为我“还原”了三四十年前的门口江。

门口江村前那条美食街以前是禾堂,村民在此晒谷、乘凉、停棺(先人出殡前在禾堂停留);禾堂以东是两个大鱼塘(德堡花苑现址),塘陂正中有一棵苍老的松柏树;鱼塘以东是菜地麦田;麦田以东是机耕路和俗称圳筒的灌渠(青云路现址),更早以前就是流溪河故道;圳筒以东是稻田蔗田。门口江的熊孩子们,夏折蔗、冬偷麦,在惊险与快乐中度过童年。

门口江村头有两座紧挨的祠堂必成李公祠和李氏宗祠。必成李公祠是一座三间五进的大祠堂。前堂正中开间屋顶为硬山顶风火墙,左右两边开间屋顶为锅耳风火墙。前堂进门是木屏风,中间天井两边连廊,后堂祖宗位。村尾有一座小门楼,上书“门口江”三个雄稳魏体大字,落款“庚申季春重修”。小门楼前,有三棵大榕树。后因市政建设小门楼拆毁以及剩一棵112年老榕树

二十世纪伊始,两间祠堂的命运就与教育紧紧联系在一起。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邑中教育翘楚肖锦洲与东华里欧阳愈在李氏宗祠创办学堂“欧肖馆”。肖锦洲(1870——1942年)是桃园蛟龙围人,弱冠入秀才,三十岁中副贡,与欧阳愈“同年、同学、同案、同科”。两人志趣相投办教育,各方子弟慕名求学盛极一时。6年后欧肖馆停办,村中子弟入读村办安良小学。两室两班50多人,高年班设在一巷的头巷厅,低年班设在二巷的书房。有一个校长两个老师,分别是本村人李树荣、李崇本和陈屋巷人陈壁如,教授国史美音。民国三十二年(1943),县府在必成李祠堂开办环城乡中心小学(后又叫县立第一小学、街口区第一中心小学等),办校伊始有三个班80人,老师3人。1956年改称门口江小学,有三个班300多人,老师12人。

195918日,有一位伟人的到访彻底改变了门口江小学的命运。

当日下午五时,校长朱秉均与教导主任杨淑芬像往常一样准备放学前的校务,忽然听见校门口一阵沸腾声。杨淑芬连忙跑过去一看,到访者竟然是敬爱的周恩来总理。杨淑芬紧紧握着周总理的手,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孩子们也闻讯赶来,大声欢呼:“周总理好!周总理好!”周总理亲切的说:“孩子们好!不要叫总理,叫叔叔就行。”周总理边走边看,与师生亲切交谈,关心学生的学习、劳动时间和伙食等。他视察了少先队队部、学生宿舍、劳动园地当来到课室时,他指着一面墙壁对杨老师说,“课室光线不够吧,这里开个窗就好啦!”。周总理还对朱校长说,“学校是培养人才的工厂。”在校门临别时,周总理看到“门口江小学”的校名,建议学校把校名改为“流溪小学”,又风趣地对朱校长说:“谢谢你啊,厂长同志!”

1974年,门口江小学扩容,两间祠堂拆毁,维系李姓族人血脉的建筑让位给教育。1977年,遵循总理嘱托,县政府把校名更改为流溪小学。1994年,流溪小学创建为省一级学校。流溪之名,因河而起;既是校名,还是校魂。学校就是以流溪河“水文化”为校本特色,教导学生像水一样善良、宽广。两间祠堂原址建起教学大楼和文化长廊,周总理立像矗立校园,永远铭记伟人关怀。

门口江重视教育,一方水土出贵人。民国期间,这里出了一位县尹常命人致敬式人物李光汉。李光汉(1896——1948)身材高大,肥瘦适中。他的生意各行各业遍布街口,开办了统一运输公司以及油厂、布厂、炭厂、石灰厂、瓦窑厂、火水厂、饼铺。手头有钱,李光汉成为地方名流,曾任国民党参议员。上至开厂办铺,下至打架斗殴,他都能摆平,是地方的头脸人物。1934年,流溪河水泛滥,冲破蓝田堤围,淹没了堤内门口江、松柏堂、洪山围等一大片地方。县长李务滋商请从化警卫旅陈汉光旅官兵,并由李光汉任主任成立蓝田基围管理委员会,修复堤围。为纪念有功人员,19364月,县政府在中山公园对面修建了一座四柱八角亭,内树一碑刻“警卫旅纪念亭”,正是由李光汉题字。1948年,李光汉死于吸食鸦片,时年52岁。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门口江大多是穷户,村中子弟早早就出来务农或打工。村中有一班后生,农忙时驶牛耙田,农闲时被生产队派出去“找副业”:做苦力拉砖拉水泥拉钢材;搞建筑担沙砌墙盖楼房;进工厂倒钢水铸器件。25岁的李特昂是“副业队”的小头目。他精明肯钻研,建筑一搞就上手。他后来与建筑打了一辈子交道,经手过包括华侨大厦等的大型项目。我走访门口江最后一位采访对象正是特伯。那天我在门口江文化室迎候他,只见一袭灰白齐肩长发的老者登登登快步上楼,不像77岁的老人,倒像一位仙骨道人。47岁那年特叔去魔都上海搞建筑,从此就留起长发。30年后,中年变老年,黑发变白发,不变的仍是一袭长发。问起缘由,无关时尚,只是喜欢;问起养生,特伯自创奇法,朝朝四点起床散步,甩手击掌,风雨无改。巧得是,特伯正是李光汉的孙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分单干后,村里多了在家搞副业的村民。门口江曾临流溪河,水源充足户户有井,打井数米就见水,因此催生了一门生意“淋芽菜”。顾名思义,发芽菜需要不断淋水降温防烧根。1978年,二巷的李永演从青云里亲戚家学了这门手艺。“淋芽菜”先在芽菜缸底钻三个指头大小小孔,塞以塑料包装带。放入缸体五分一的绿豆,缸口覆上竹席置小石压实。此后每隔23小时,日夜不间断过水淋芽菜。此时的守芽人像一个怀胎女子,感觉肚里有动静,却不知好坏。一直到5日后,白白胖胖的芽菜争相顶起竹席探出头,才放下心头大石。后来,李明亮承接了父亲手艺,成为门口江最后一位“淋芽菜”师傅。生意最盛时有25个缸,日日出芽。5日一批,每批5缸,连芽带缸拿到市场上卖,直到1990年结业。

六巷的李柱兴则养猪。当年人都吃不饱,猪只能吃浮萍和残羹剩菜,也不怕营养不良,因为李柱兴还是兽医。他毕业于仲恺农校,在城郊兽医站干了一辈子兽医。当年农民养一头猪,等于攒了一钱罐子,一年希望全系猪的身上,所以兽医很忙。猪生病了,甚至比人生病还焦急,往往有村民夜半敲门。老李二话不说,拎上药箱骑上单车往农户家赶。老李对亲人急,生前常告诫子女:社会复杂,做人要谨慎但老李对外人缓,是村中公认的善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村子人多开始扩容。村尾原有一片松树、牛蒡、榄树、丁香杂树林,后来全部推倒建成十巷、十一巷。杂树中有几棵两人合抱的狗囊树远近闻名。秋天结出像狗的宝贝的果子:青时奇酸硬如山竹,黄时酸甜软若柿子,满足了很多人的口欲,以致很早就流传一句俗语:想食狗囊,嫁去门口江。

1979年,24岁的云星村人李雀娇就嫁到了门口江。当然也不全是为了狗囊,而是在热火朝天的水利建设中认识了同年的门口江人李镜安。阿安与其父李锦容经营一家铁铺,18岁时已是一名打铁好手。1988年,阿安因一次医疗事故落下一身残疾,打铁铺的担子就落在阿娇与家公身上,她成为门口江最后一位“打铁娘”。打铁用的是长短锤:长锤力重塑形,短锤力轻修形。烧红的蛮鉄置于铁砧,阿娇后生有力抡长锤,家公老练力弱持短锤:长锤落、短锤离;短锤落、长锤离。叮叮当当,数十百锤,年复一年打出锄头、月帮、铁耙、铁笔、铁凿、斧头、门钉、门环等各种农具用具。2015年,长锤手去世,没了搭档打铁铺结业。

门口江,那条大江曾临的小村,就这样上演过如滔滔长河绵绵不绝的故事。午夜时分,我和祥哥已喝得差不多。因为明天还要搬砖,所以准时12点前收队。回望烟火弥漫的宵夜街我忽然想到,明天一大早这里又将回复清静。除了刷洗不掉的陈年油垢,这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门口江的梦将在明天醒来。在楼密如针的门口江,它的梦,会是有大江的田园乌托邦。

                              20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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