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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棉(上)

 含辛鱼 2023-09-15

正月初十一
一列队伍
燃烧的松明火指引下
冲破夜幕
疾走在青砖灰墙下
神像端坐在四人抬的木椅上
合着抬像人的肩膀
有节奏地上下跳动

温馨提示本章5000字,阅读需时十分钟。一起走进从化“吴哥”!


文/含辛鱼

西门楼“西园”

三月初的一场大雨过后,小城的木棉花绽放了。

街口大桥头、科技楼前、妇儿中心旁,木棉树把自己开成一束巨大的火把。木棉花硕大肥厚、绒毛密布,并以极具侵略性的鲜红向花间宣告王者的降临,同时也逐渐扫去人们心头积压多时的阴霾。一个多月前,天降瘟疫。小区封闭、店铺关门、街道冷清;一个多月后,鏖战渐见分明,封闭的城市逐渐回复生气.....
我忽然想起了木棉古村落的两棵老木棉树。我最后一次见到它们是戊戌岁末,那时它们结满了青涩的指头大小的花苞。两个多月过去了,想必现在也是满树红花!可惜封村,我只能遥想它绽放的芳华了。
瘟疫的封锁,不但封锁了人们的生活,也封锁了我写作的热情。从采访木棉村第一位老人谢榕新,到最后一位老人谢何卜,我几下木棉,经历了一次时间跨度最长的乡村史记写作。直到五月份,线装书君对我说,线装书《从化乡村史记》之二的开印,就等你《木棉》收官啦!这犹如在我脑壳顶猛拍一掌!把我拍回戊戌岁末的木棉树脚下。

感觉来到北方

那两棵老树,是木棉古村落最老的木棉树。树龄超百年、树围三人抱,矗立在西门旁、永坚书室前。两棵老树枝干互为伸展,在老建筑的上空交织出一幅苍远高古的秦晋画卷。永坚书室坐东面西、两进,硬山顶、凹斗门。两侧为青云巷,巷门灰塑蟠桃。左巷曰文明,右巷曰翰墨。二进为悠达堂,立于民国丙辰年(1916)。永坚书室最早建于清中,为当年木棉子弟治学场所。木棉村类似的私塾还有不少,如宝珊书舍、文植公书舍、永宽书室、致堂书舍等,木棉村当年好学之风可见一斑;而木棉村古建筑前栽的木棉树还有不少,如东、北门楼,清逸堂、榕溪公祠、谢氏大宗祠门前等,此村偏爱木棉可见一斑。木棉村也因为遍植木棉,有别于其他村种植榕树,而成为其木棉村名的来由。
木棉村距小城以南13公里,属太平镇,曾叫红棉大队,辖14个自然村。区域东至鱼良头,南至乪车,西至龟咀,北至李家铺,面积近4平方公里。木棉村人口八千人,是从化数一数二的大村,人称“万人村”。姓氏有梁、陈、李、谢、廖。梁姓人元朝时已落脚木棉;陈姓人原英、原显、原达三兄弟于元末从番禺燕塘迁木棉西岭村,另一支陈姓人于清光绪年间由花都狮前迁木棉塘肚村;廖姓人则定居于木棉合记村、大兴庄村,均由西岭村迁至该地。如今,最早迁入的梁姓人已不见踪影,陈、李、廖也人丁单薄,唯有谢姓一家独大,成为木棉村最大的姓氏。
木棉虽然叫木棉,但谢何卜老人告诉我,它最早是叫“连塘”的。老人身材矮小、面如满月。他是原村里的老支书,人称“何卜仔”,叫得虽嫩,但已九十高龄。他九岁丧父,与母亲及弟弟三人相依为命。乞讨、看牛、耕田,为生存苦活做尽。解放前阿卜随叔父到广州的毡帽厂打工,解放后回乡参加土改。他出身贫苦、思想上进,20出头就先后入团入党,25岁就当上副乡长。从60年代到80年代,他当过村社干部,直到80年代末辞职回乡,在家务农种菜,一晃30多年过去。我找到他时,他正在自家独居小楼的院落前喂鸡。一楼有两间房,一间自己住,一间鸡住。其实院落大部分都是鸡的“地盘”,他反倒给鸡“包围”了。老人对木棉村的历史娓娓道来,其中“连塘”的叫法,形象地反映了木棉当年的地貌。
 
谢何卜老人“讲古仔”

木棉村以前四周被大大小小的水塘包围,只有东门“东阁”、南门“南跃”、西门“西园”、北门“北拱”四大向有出路。这些水塘是河流泛滥的产物。木棉村至今流传一首童谣:“禾塘庄,小儿郎,骑牛过海又过塘;堂陂前,水车转,阿叔驶牛去耕田,田头过,隔海边,阿婶摞草要搭船;船头望,天苍苍,白鹤飞过沙尾庄……”这是一幅木棉式的田园牧歌图画:大人小孩骑牛过河又过塘,女人割草结伴乘船归,树密草深惊起鹤纷飞。童谣描写的景象大多与水有关,当中说到的“海”,便是流溪河。木棉村夹在“一山一水”之间的木棉平原。流溪河呈“W”型从村的东南面蜿蜒流过,白石山、观音山、梅田山、西岭组成的小山脉在村的西北面一字横亘。木棉古村坐落于小平原中心,九纵十三横的旧民居东北至西南梳式排列,祠堂、书舍、庙宇环布边缘。村落形状就像一只瓶底朝西北、瓶口向东南的宝瓶,瓶中似有天上之水,源源不绝地倾倒在流溪河中。木棉古村落西南面环抱瓦岗林,北面是老虎窦,都是古代茂密的原始森林。瓦岗林是雀鸟翔集的“小鸟天堂”,老虎窦却是老虎吃人的“人间地狱”,但这些都比不上狂怒时的流溪河。清咸丰二年(1852),木棉下了十天十夜的暴雨,东北面的堤坝被洪水击穿,木棉村成了汪洋泽国,南面靠河的民居洪水淹到门楣。洪水退后,木棉村外围就留下大大小小的水氹,大的居然有百米宽数米深。大水氹是木棉村无力抵抗自然的证据,但也是“祸兮福之所倚”,它又是上天赐予的天然屏障。此后,木棉村民依靠聪明才智将“变害为利”发挥到极致,储水、防火、防盗、灌溉、泄洪、养鱼,都靠它们了。

流溪河边上的龟咀渡
木棉村民还利用流溪河水建造水车汲水荫田。当年的河流沿岸,矗立着几十轮巨大的木水车。吱吖声动,将河水源源不断地抽到良田,最多一处有八轮水车同时转动。时光流转,水车消失,却留下今日“八隆车”的地名。为了让高处的良田也得到灌溉,农民每年都将表土挖开,担到外围堆放。久而久之,田地之间就堆起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土墩,留下如今柿仔墩、田墩等地名。
流溪河分隔两岸,村民过去出行靠乘船。耕作趁墟割草,都要乘船。木棉村在龟咀、神岗墟有两个横渡,村民来往两岸要乘“横水渡”。这是一种简易小木船,一次能载20多人。船夫谢星林当年摆渡过无数人。他长篙在手,一舟平浪。每年秋分,三百洞山上的野草日渐枯黄,又到割“八月草”的好时节。村妇们天没亮就结伴同行,乘船过河到河对岸的三百洞山割草。清康熙年间从化县儒学署教谕王壮猷有诗赞曰:“蓬松高髻上山头,割草全凭利器收。但觉初三新月白,输她腰带一镰钩。”

时光之河流过荒废的木棉古村

1958年,一条可通汽车的大木桥飞架神岗墟与木棉村两岸,村民靠船出行的日子成为历史。打桩队和懂木艺的村民齐上阵,斧凿刀锯,几个月就架好大木桥。1965年,广州市长曾山视察神岗,地方提出要新建一座神岗大桥。木棉村人、原神岗公社书记谢榕新是当年建桥的指挥者之一。谢老今年已90岁高龄。我到其家中拜访,见他仍精神矍铄、声如洪钟,戴上老花镜还能看到报纸的小字。1952年,谢榕新被组织作为先进对象保送到南方大学读书。时值土改轰轰烈烈进行,他只读了三个月就回乡,被组织分派到吕田搞土改。50年代末,先后在吕田、神岗任乡长。70年代初主政温泉。1975年进入从化县委班子,直到1989年在县政协副主席任上退休。说起当年建桥往事,谢老还记忆犹新。当时建桥一无经验二缺资金,建桥大军就地取材土法上马,第一个要啃的“硬骨头”是筑桥墩。水中打墩要筑防塌墙,一个桥墩就要耗费上千个沙包。此时人称“木棉鲁班”的谢炳其想到了替代方法,用满山遍野取之不尽的狼箕草作沙包的部分填充物,既增加韧性又节省一大笔开支。建桥第二个要啃的“硬骨头”是打桥桩。 此时来了由木棉村民自发组成的打桩“援军”。他们自带干粮,抡槌奋战,硬是将1000多条大木桩稳稳“钉在”流溪河底。14个月后,一条6米多宽、234米长的石拱大桥长虹卧波,木棉村民奔走相告,喜若过节。从1966年建成到2002年自然坍塌,神岗大桥屹立流溪河36年,成为一代木棉村民战天斗地的精神象征。


永坚书室前的光影”

如今,一条新桥早替代昔日的旧桥继续方便两岸往来。流溪河温情脉脉地在桥下流淌,不再变得狂傲不羁。发源于从北山区的流溪河一路南流,贯穿从化全境,最终在白云区汇入珠江。它像一条蛮龙,在流到神岗平原时呈现了最剧烈的河道变化,一如木棉村云谲波诡的百年风云:执法者与作奸犯科者、英雄与土匪、留洋博士与一介草民的故事汇于一处剧烈上演;流溪河还像一条脐带,让相距百里的两地血脉相连.....

我再进木棉,已是庚子春。这次我要找寻“木棉”二字最早的证据。我在从化中学利杰辉老师的牵线下,联系到了热心村史的谢伟诗。他是机关干部,五十出头,近年致力于木棉村史修编。我们约定在木棉村东向见面。
木棉古村落坐西向东。村前有一棵大榕树,榕树外有一个风水塘。从北到南依次分布着乐善里、梁木巷、敦和里、仁和里、上马石、协成里、福厚里、居仁里、乌衣巷九条巷。我从北门进入,来到东门的村落。约定的几位老人已坐在羽善西公祠前的横头凳上闲聊。远处忽见一小电驴疾驰而来,车上的老人把脚一伸,就刹在我面前。说,我买菜去了,来迟啦!来人叫谢达兴,人称“肥仔兴”。兴叔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小心翻开包裹的塑料纸,原来是谢氏老族谱的复印件。兴叔头戴一顶白色鸭舌帽,身穿一件黑色大棉衣。一字花白胡,身材肥胖。兴叔今年78岁,或是身材亘古未变,花名从年轻叫到老。20岁前在车站卖过票、当过拖拉机手;20岁后回家务农,晚年煮饭带孙。兴叔热心村务,手头的老族谱虽然是复印件,也为数不多了。

羽善西公祠前“穷追不舍”兴叔

我们先从羽善西公祠开始参观。这个祠堂名有点怪,原来“羽善西”不是姓西名羽善,而是包含了谢氏三个太公的名字。祠堂坐西向东,三间三进;硬山顶,龙船脊。一进左右构件为石狮擎托虾公梁、石板月台。大门的石门额阴刻“羽善西公祠”五个雄健行楷大字。一二进有西式拱门庑廊相连,拱门之上有《商山四皓图》《老少平安图》壁画,画的是汉初四隐士、五子戏老,蕴含无为、多子、长寿的吉祥含义。二进中堂高悬黑底金漆“济凤堂”木匾,落款“二十存裔孙谢廷钧敬书”。三进为谢氏祖宗神堂。羽善西公祠解放前作过私塾,60年代做过榨油厂、荔枝干加工场,70年代做过大队部,如今为老人活动中心,见证了木棉村不同时期的历史。
羽善西公祠的背后是全村的制高点德仁公楼,这是一幢四层四方的锅耳墙碉楼。19503,盘踞在木棉村的一股土匪袭击司南乡政府,乡干部撤退到德仁公楼。土匪欲放火烧楼,被村民阻止。县武装部派兵增援,驱散了土匪。
羽善西公祠的南侧是全村最老的建筑五岳殿。木棉二字最早的证据就以嵌头联的形式镌刻在石门框两侧:穆穆威灵光万户,绵绵德泽普千家。”“二字,正是谐音木棉。五岳殿有梁家地、谢家屋之说。其原址在老虎窦,村民得风水师指点,说东门的梁家地是吉地。谢姓人向粱姓人买地建庙,又怕梁家反口。风水师指点迷津:在大梁上刻字,是为大梁压小梁,再容不得梁家反口。如今五岳殿的大梁上果见明、清刻字,最早的刻字为明成化六年(1470)重建字样。当初为求神佑,如今成了断代活化石

省文保单位明代建筑五岳殿

五岳殿坐西向东,三间两进。首进四柱,迎面一张供案;二进八柱,又是一张供案。大红木柱矮而粗壮,明代建筑气息扑面而来;供案后的石香炉香灰满泻、大殿顶层熏黑,正是香火鼎盛的明证。大殿两侧墙上挂满了镌刻人名的木匾。木棉村凡年满五十周岁、同一年出生的村民均集体刻名上匾,以告祖先。最后为神台,分三层供奉神像。洪圣、车公、太保、土地等诸路大神分踞上下,中间一层供奉《封神榜》的五岳:黄飞虎、嵩克虎、文聘、崔英、蒋平。木造像原为名贵的香樟,破四旧时全部烧光。每年的春节来临时,五岳中的其中一岳就会被请出庙宇一回。
正月初十一,一列队伍在燃烧的松明火指引下冲破夜幕,疾走在青砖灰墙下。神像端坐在四人抬的木椅上,合着抬像人的肩膀有节奏地上下跳动——这是木棉村一年一度的“游神”习俗。数十名青壮年跟在神像后鱼贯而行,神情虔诚而严肃。偶有顽童躲在黑暗处、墙角处、屋顶处飞来小石,游神队仿佛有神功护体,众人毛发丝毫未损。游神队从东门出发,环走村落一周,连走四圈。游神前,众人先吃茨菇炆猪肉,寓意丁财两旺;游神后,众人回到东门,争抢族长抛下的甘蔗,寓意来年生活比蔗甜。从年十一到年十四,四大向的村民各有一次游神的机会。有一年,北向的村民永久地失去了这个机会。游神队不慎跌断了神像的一支手臂,被视为不详之兆,因而整个北向村民被褫夺了游神的资格,游神也改为从年十二开始,从四天变成三天。到了年十五,是元宵节,也是一年一度盛大的庙会。如今游神习俗已消失,闹元宵却保留下来。白天,逛庙会、打功夫、舞醒狮;晚上,吃大餐、掷彩门、烧烟花,欢乐延续一整天。

木棉“闹元宵”

/待续/
文字/含辛鱼
图片/黄炳锟  含辛鱼
资料/谢榕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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