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何其三 :我那平凡而又伟大的父亲

 杏坛归客 2023-09-16

师恩如海

直至1985年,第六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九次会议通过了国务院关于建立教师节的议案,才真正确定了1985年9月10日为中国第一个教师节。

在九姑的湖光秀色里,父亲长眠了二十多年。我已经好久没忆起过他,更不要说朱湾中学了。光阴似流水,冲淡了当年的悲和痛,在我快要习惯失去他的日子时,我的小学老师梅开兴打来电话,说要写一篇关于我的父亲和朱湾中学的文章。这通电话像一道无形的手,在我猝不及防时,忽拉一下,拉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涉水翻山上学 风霜伴着童年

说到起我父亲何驾鸾,就不得不说到朱湾中学,说到朱湾中学,就不得不说到我父亲何驾鸾。他,宿松九姑人,朱湾中学的首任校长,也是宿松教育界有名的拓荒牛。他一生默默地开垦着教育这片园地,连昂头“哞”一声的时间都不给自己留。

有的人嘴里淡泊,有的人心里淡泊,父亲就是属于心里淡泊的人。记得有一年,程集中学读高中的二姐,看到学校黑板报上列出了七个创始人,其中就有何驾鸾。父亲的名字有点清奇,故而同名同姓的很少,二姐很好奇,询问父亲是不是他。他恰好埋头伏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就又奋笔疾书,头也没抬一下。那可是威名赫赫的程集中学啊!而且是创始人!令我们骄傲自豪的事,在他那里居然云淡风轻得不值一提。

朱湾不仅是对父亲,对我来说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出生在朱湾,在朱湾小学、朱湾中学完成学业,我所有的童年少年的回忆,都与那里的人,与那里的山山水水息息相关。好多人讲我说话带朱湾口音,怎能不带呢?朱湾的一切,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地刻进了我骨子里。

入山居是朱湾中学初期的校舍,坐西朝东,南边为右,北边为左。迎面是一栋两层的木楼,两扇油漆的黄色大门,高高的青石门槛,进门后左边的一栋二层木楼,是学生和教职工宿舍,一扇小木门开在走廊尽头,俗称耳门,出了耳门便是操场。右边顶头一间是住房,紧挨着教室,穿过走廊就到了食堂,两大间青瓦房,东头一间隔做两间,里间做储物室,放了长长的,像浴盆状的扁桶,用来储存米面。另一小间搭了两口锅的柴火灶,一张四方木桌子,四条长条木凳,这就是老师的饭厅。另一大间,搭了二个灶,高高地耸立着三口大蒸锅,锅盖大概有一个中号的圆桌子大,是用来蒸学生饭菜的。长方形的大水泥池,一面挨着墙,用来蓄烧饭洗菜的水。院子正中一棵扁柏树,粗过人腰,亭亭如盖。这是朱湾中学的概貌,也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实际上,到我能记事,学校的条件已经改善了很多,但依然简陋异常,由此可见,创建之初的艰苦。

学校创办之前,整个陈汉沟没有一所中学,朱湾公社也没有高小,十来岁的孩子,从朱湾到北浴,再从北浴到朱湾,每个星期来来回回,还得背着学习用品和一个星期吃的米、咸菜、红薯,不论酷暑严寒,翻山越岭,个子矮,年纪小的孩子,得走一天一夜才能到。遇到刮风落雨下雪,道路泥泞,一路不知道要跌多少跤。上中学那就更远了,为了省下一毛钱的船费,他们要翻过重重大山,再沿着水库,徒步到花凉中学。

有点见识的人家,尽举家之力,全家忍饥挨饿,都难以供养一个孩子上学。愈是文化荒漠,愈是不开化,短视的人认为,书不能当饭吃,不能做衣穿,读什么读!他们的口头禅是我祖宗八代未读过书,也没错过一把锄头耙梳给别人!闭塞,贫穷、落后形成了恶性循环,朱湾急待文明春风的吹拂,年岁渐大渐多的适学儿童,急需文化的滋润。如此种种,在朱湾建一所中学便成了十分迫切的事。

入山总因情在 创业何辞路艰

朱湾中学分两个阶段,1968年建校伊始,校址在入山居。1984年搬迁到袁家畈,直到2004年在朱金碧手上撤并。

入山居是清代刑部主事贺颀辞官归隐后,晚年所建的别墅。由二层木楼合围而成,中心亭很大,正方形,有十米见方。亭子二楼有门,通向各楼厢房,落雨下雪天串门,都无须戴斗笠穿胶鞋,俗称跑马通楼。亭子底层有美人靠和精美的石桌,供人休憩。大门上的对联是:

入山必深 入林必密

辞尊居卑 辞富居贫

这副联仿佛是为父亲量身定做的。可惜1967遭到打砸,雕梁画栋的楼房和中心亭被拆毁,古色古香的别墅,到处残砖烂瓦,一片狼藉,形同废墟。

父亲到朱湾之前,朱湾只有初小一二三四年级,高小五六年级要到北浴。花凉中学,简称花中,设在花凉亭的鹅颈湾,陈汉、佐坝以及凉亭、县城的部分孩子,都到那里就读。

其时,恰逢大办粮食,大办农业,学生半耕半读,小学毕业,要经过严格的考试升入初中,没考取初中的,不允许复习,必须回家务农,九登山的罗汉宕于是创办了农中,招收落榜学生。学生年纪参差不齐,最小的有十几岁,最大的有二十多岁,说是读书,其实就是在植树造林,老师只有张普香一位。如此这般,办学效果自然不佳,学生和家长都有意见,农中头年下半年才开办,第二年上半年就撤下来与朱湾中学合并了。

1968年我父亲从程集穿沟过壑,跋山涉水,风尘仆仆地来到朱湾上任,说是首任校长,其实人财物,一概俱无,用一穷二白来形容,也不为过。面对满目疮痍的入山居,父亲没有灰心。缺人,他就先做通我母亲的思想工作,让我母亲也从程集调过来。又召集了几个有理想、有奉献精神的人,组成了老师队伍。虽是中学,当时仅由小学两个班和中学一个班组成。

缺课桌板凳,就采取学生自带的方式。缺教具,这难不倒有决心的人,他们带着学生,因陋就简,用锯子锯木条,标上刻度,就成了尺子。我至今还记得家门口,长年放着好多用黄泥巴捏成的圆柱、圆锥、四边形、三角形、量角器......那就是母亲教学用的教具,是她的宝贝,从来不许我们乱碰。缺教室寝室,父亲带着老师学生利用课余时间,同附近的村民一起,像鸟儿垒窝一样,为学子们搭起了遮风挡雨的处所。

为了响应时代的号召,老师带学生学工、学农、学军,实行军事化管理,到野外拉练。朱曼霞说老师太少,人手不够,才21岁的她,还得一个人带着一群学生从学校出发,经过几天几夜才走到了朱湾最高峰——九登山的罗汉宕。她是高中毕业后,1969年3月才到朱湾做民师的,开始是教伟人的诗词,队上每天给记她一个工分,值四毛一分钱。1972年暑假她到曹河村小任教,1974年3月,梅河设立朱湾小学,她到朱湾小学任教,至此,中学小学正式分开。

随着教师学生人数增加,入山居太小,周围都是居民住宅,没法扩建。在这种情况下,父亲1978年开始筹备搬迁事宜,校址选在袁家畈,1979年破土动工,1981年毕业班开始搬出入山居,1984年整体搬迁到袁家畈。

袁家畈建校是民助公办,由各大队出木料,出人工。为了建好新校区,父亲带着学校职工,真可谓是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梅开兴说那次他负责运送水泥,公路没通,先要用船把水泥运到三合月山,学校派人去挑。水泥一包一百斤,两人合抬两包,抬不动,两人抬一包,不合算。当时只有周塝的马松林挑两包就走,其余的人准备空手回家。万分不得已,梅开兴果断决定拆包,一人挑一包,梅开兴紧随搬运队伍跟踪来回,保证运送安全。这才把水泥运到了袁家畈。父亲和学校会计陈靖怕水泥有遗失,一包包过秤,十来吨水泥一两不少,称到半夜,他们无人喊一声累。

梅开兴说:“袁家畈的校舍是你父亲的心血,为了建校他吃尽了千辛万苦。记得中间一排的房子,教育局抽调我和张志昂老先生一起去协助,年底你父亲说我们工作辛苦,受累了,奖给我俩每人一双黄色军用解放鞋,价值十元左右。”

面对各种困难,大家依然干劲十足。81年马永春考取黄山茶校,成了破天荒的一件事,在当地引起的震动,不亚于海南考取第一位进士。从此,朱湾文风更加兴盛,读书之声琅琅,尊师重学蔚然成风。后来,年年都有学生考取中专、师范、高中,朱湾中学向各界,源源不断地输出了很多优质人才。父亲调走的那天,人们不约而同,聚集于道,依依不舍地相送了一程又一程。

多少童年往事 每同此地相关

微信里,我有两个特别的群,一个是入山居,一个是朱湾中学群。入山居群是当年的教导主任梅蕊女儿建立的,朱湾中学群是朱湾校友建立的。群里的人早已天南地北了,心却每天都在群里相聚。这两个群,承载的是大家共同的怀念和回忆。

接触的不是老师,就是学生,说我是在读书声中长大,一点都不夸张,我每天在早操声中醒来,在熄灯铃中睡去,直到参加工作。

春天,山里的学生,经常给我们带来满花篮的兰花,香得沁人心脾。夏天晚上看土里钻出来的蝉猴,先从背上裂开一条缝,然后露出蓝得发绿的一点,直到从土黄色的壳中完全蜕出。秋天也够我们忙乎的,野菊花满沟满壑,开得不管不顾,可以采来做枕头芯;水沟边上的草珠子,也成熟了,最适合穿成项链。腊月正月悄悄咪咪地溜到厨房背后的阴沟去,高高的石头墙上挂满了比指头还长的冰条,孩子们背着大人偷偷地吃。

入山居屋后山上一棵中空的老枫树,是恐怖的存在,传说树洞里盘着几丈长的风子蛇(乌梢蛇)。从山上蜿蜒而下的小河沟,临近学校的围墙,一年四季水流不断,清澈见底,是摸鱼捞虾的好去处。周围除了炊烟袅袅的人家,就是菜地、稻田,飞舞的蝴蝶、蜻蜓,招引得孩子们又追又扑,忙着工作的大人没时间去管,任由孩子们疯玩。偶尔有点出格,偷点山上的板栗,摸点地里的瓜。对还是孩子的我来说,生活虽然艰苦,却也其乐无穷。

功夫不负苦心人,付出总有回报,学校教育质量年年攀升,一直稳居全县前列。父亲编剧,杨灿武作曲,祝爱武、朱爱春、何百流、贺学俊等主演,吴正保、张晓钟等十来人伴奏的《喜看山村女篮赛》,1974年10月,全县汇演,引起巨大轰动,并选拔到省汇演,省里演出十几场后,应邀赴萧县郭庄演出。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要么是不着家,要么是两眉皱出一个川字,埋头写写画画。母亲说我们姐弟几个最会整治他,每每趁他苦思冥想之时,排着队问他要钱,为了不被打扰,他只得出钱买清净,这也让我觉得他非常好挟持。

才华满腹,却不敢展露,不敢做自己,在我看来就是窝囊。小心谨慎,用母亲的话说是“树叶落下来怕打破头”,在我看来就是胆小怕事。从首屈一指的程集高中到籍籍无名的朱湾中学,在我看来就是呆傻。每当有人说他事迹感人,说他奉献了那么多,是多么了不起,我听了很不以为然,那时在我的眼中,他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我最记得我刚读初中,迷上了《文汇报》的连载小说,心心恋恋地想到学校办公室去看,他坚决不允许,这让我非常郁闷。后来,我亲眼见到别人也进去看了,很不服,就问他:为什么别人可以去看,而我却不可以?他终于同意我去看了,又再三对我说报纸是公家的,只许在办公室看,不许带回家。

在我为了写这篇文章,不断追寻他的足迹之前,一直认为他是为着成分不好,才躲到大山环绕的朱湾的,现在我知道,是我错了。

问汝平生功业 程集陈汉朱湾

陈汉乡贤研究会会长马树林说“朱湾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父亲”,我听了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凡是造福一方的人,都会被永远铭记,也值得被永远铭记,哪怕他只是建了几所学校,教了几届学生,哪怕在他女儿眼里他一度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有些人天生就是带着使命的,在世人眼里,这些带着使命的人,某些时候甚至比不上一个普通的人。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是为了他热爱的教育事业才到朱湾的,懂了他的同时,我便从他的平凡中看到了他的伟大。

他吐尽心丝,为渴望上学的孩子们辛勤地织网。“你父亲是一只蜘蛛精”母亲这样说他,现在看来确实形象。父亲瘦瘦高高的,走路带风,总像赶着去干啥似的,我现在知道,他是用不曾停歇的双脚,为山区教育事业奔忙。我所知道的他所织过的网就有三处:程集中学、陈汉高中、朱湾中学,在这三所中学里,他都是一头不待扬鞭自奋蹄的拓荒牛。

父亲,我要借此机会跟您说,我欠您一个道歉!之前,我是多么的不了解您啊!几位老先生曾在母亲面前夸我诗词写得好,母亲非常佩服我父亲的文采,连忙插话:我家老头子写得也不错!得到的回答让她既失望又骄傲:“何校长的诗,我们有人可以赶得上,而你家老三的诗,已经无人能及了,我们就是绑在马背上也赶不上。”母亲带着骄傲和不甘转述给我,我为超过了您而暗自得意了很久。

其实父亲是多才多艺的,吹拉弹唱无师自通,他唱《九九艳阳天》、《春花带露满园香》,幼小的我听到了,如闻天籁,时至今日,我还不时翻出来听听。老家九姑流传着众多关于他如何聪慧过人的传说,说千余字的文章,他用眼风扫一下,便可一字不错地背诵;说有人冬天手拿火炉钵从他面前经过,他用木棍在地上寥寥几笔,便画得活灵活现......据说他写文章也是句不加点,一挥而就,而且是一遍成功,不需要修改。

现在想来,我是多么的浅薄无知啊!同您教育上取得的成绩相比,我写诗取得的那点成绩又能算什么!您的毕生精力全花在了教书育人上,您在诗词上,稍微多投入一点时间,毋庸置疑,便可胜过我千倍万倍。您的学识比我高,旧学功底比我深厚,境界格局更令我无法企及。您一生桃李满天下,这满天下的桃李,其实都是您的作品。你写的是大爱,我写的是小情小绪,我这萤火之光,哪能同您争辉?

掐指算来,朱湾中学撤并快二十年,而我的父亲去世也有二十五年了。我很自豪,也很骄傲,在他走了二十五年后,还有那么多人说他:一不图名,二不图利,一心只为工作,真是难得的好人!

我那平凡而又伟大的父亲!那些在朱湾中学奉献过青春的老师们!那些已经天南地北的校友们!有谁能忘记那看似已经逝去,却又永远存在的朱湾中学呢?待我垂垂老矣,安坐在藤椅里缅怀往事,微风吹过我的面颊,鲜花落满我的衣衫,在这似梦似幻中,父亲定会身穿中山装,和朱湾中学一起从我的记忆深处走出来,父亲依旧意气风发,朱湾中学依旧青山环绕,黛瓦粉墙,一切都如那时的模样!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