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直以来，我是一个多少有些令老师嫌恶同学讨厌的学生，除了在大学读书期间拿过两次奖学金赖以炫耀之外，从没有得过一次像样的奖励。甚至高中三年，也从没有念过一天像样的书，从没有想过家里人的死活，从没有考虑过将来的出路，对别人的憎恶嫌弃毫无知觉。傻子一样整天介嘻嘻哈哈、浑浑噩噩，打出闹进，出尽洋相，在别人鄙视的大笑声中得意忘形，赚得一点可悲的自信。寒碜的穿着，拮据的经济，俗陋的谈吐，从没有激发出哪怕一点点来自心底的耻辱感，母亲的唠叨让我既怕又烦，父亲的辛劳重病抛之脑后，寒酸的家庭境况从没有激起良心的负罪感。每次考试，我都如上刑场却又心存侥幸，每次成绩公布，总是心惊肉颤却从不反省。久而久之，关于学习、关于成绩于我不再重要，我厌恶提这两个话题，厌恶与此有关的一切。我自知堕落，却又渺无出路，惶惶不可终日。 每一个无眠的夜晚，在别人沉沉的酣睡中我却辗转反侧，痛苦在心底不断地膨胀，眼泪在枕边无声地流淌，只有沉重的长长的无奈落寞的叹息向明月诉说着我无尽的伤心。有谁知道我白天的嬉闹放纵只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我的歇斯底里的小聪明只是脆弱孤独之心的宣泄。我自知已堕入万劫不复的地步，内心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每一次周末回家取干粮，我绝没有别人那样欢呼雀跃，在学校一塌糊涂的表现让我愧对双亲，他们是抱了希望满心欢喜地把我送到了学校，认为从此就能改门换面。从家到学校 班主任显然对我极度失望，甚至是厌恶。他不再对我笑脸相迎，甚至不再对我正视一眼，从我的座位旁走过也会加快脚步。有些课上我睡觉，他不再过问，有时我逃课到操场上打篮球，他不再过问，早操时我中途溜掉，他不再过问，有一次我在教室里抽烟，他看见了，只是厌恶地瞪了我一眼，有一次我在宿舍偷睡懒觉，被他撞见，他骂了声“猪”像躲瘟疫一样匆匆走掉。我是多么希望像其他学生一样得到他的微笑鼓励，温和褒奖，哪怕有一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骂一个狗血喷头或者劈头盖脸地打一顿，怒我的不争哀我的不幸，这也让我好受些。但我知道，这是何等奢侈的愿望，像我这样的污迹斑斑的学生遇上 一无是处的表现让我声名狼藉，同学们看不起我，特别是那些有着强烈的进取欲望的同学更是从骨子里鄙视我，他们巴不得我天天逃课，恨不得我从人间蒸发，好让他们过两天清静太平的日子。在他们看来，我是一个大脑不健全的笑料，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自作聪明的跳梁小丑罢了。没有人愿意与我为友，连招呼都懒得打，整个集体无情的抛弃了我，让我自生自灭。自卑、孤独、惶恐让我不知所措。多年以后，当他们荣归故里同学聚会盛情邀请我的时候，遭到我的断然拒绝，我说，感谢你们还能记起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同学，可是我已经记不起你们了。挂断电话，我感慨万端，人啊人，千万别作践自己！ 上大学，似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在我身上绝没有实现的可能，这一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父亲曾经告诉我，我们张家祖上世代为农，靠给人做工为生，从没出过一个读书人，你是我们张家第一个高中生，要在过去，那已经是吃皇粮的举人了，算是开了先河。这一点我十分肯定，自以为即使我再怎么刻苦努力，好学上进，也根本改变不了张家人天生的愚笨，改变不了张家人世代为农的命运，更何况我根本没有好好念书。 时间在别人紧张的备考中、在别人匆忙的脚步里悄悄滑过，我已经对自己不抱任何希望，大错已经铸成，后悔已经于事无补。我像丧家之犬失魂落魄，到处游荡。 结果可想而知，我将班主任发给我的两张志愿卡揉成一团，使尽全身力气狠命摔进了抽穗扬花的一片麦地，左右开弓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嘴巴，伤心绝望地离开了这个在以后想想就痛苦的地方。 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一向少言寡语的他那几天火气很大，着了魔一般骂出骂进，骂我不争气，骂我没出息。母亲茶饭不思，长吁短叹，几近奔溃，一夜间苍老起来。我做了贼一般躲着他们，拼命在山里干活。 我决定出去挣钱，念书不成是命，我有的是力气。父亲并不阻拦，他说你就是个下苦的料，早该拉倒混钱寻媳妇了，张家的祖坟里只出下苦人不出干部，他说你知道什么叫“下苦”吗？就是又下又苦。母亲坚决反对，她说她铁了心要培养一个大学生，她说她稀眼（羡慕的意思）别人家的大学生，她说她要剜了张家人的穷根，她说哪怕砸锅卖铁粜粮欠债也要供出一个大学生，她费尽口舌给我打蹩脚的比方，讲粗浅的道理，她哀求我去补习，她安慰我，一年不成补两年，两年不成补三年，直到考上大学为止，他毅然决定要把那头过年猪卖了给我凑学费。我不为所动，态度决绝。她毫无办法，让父亲来劝我，父亲拧着脖子说张家的祖坟里只出下苦人不出干部。于是他们吵架，互相抱怨，互相指责，她转而骂我，自言自语，唠唠叨叨，躲在厨房里抹眼泪。她甚至借烧纸的名义哄骗我骑车带她到我的一个远方舅舅家里，企图让我回心转意。舅姥爷是出了名的读书人，以前做过县长的秘书，他的两个孙子也就是我的表兄，一个在东北林业大学读书，一个考上了陕西师范大学。见了面，舅姥爷先是骂，骂父亲的糊涂，骂母亲的疏忽，母亲只是尴尬地赔笑，接着，舅姥爷给我讲了许多读书有用的道理，我一句都听不进去，在读书的事上，我知道我已经无药可救了，一切都是枉然，我哭着喊着跑出去：我不去，我不去。我听见舅姥爷在后面大骂了一声“犟驴”。没有人再劝我，没有人再阻拦我，我到县城一家建筑工地上班。从此，我就要靠苦力过一辈子了，我已经认命，这怨不得别人，完全是自作自受。 打工的生活远比想象的要艰难得多，一天十个小时的上班时间不得有片刻的懈怠，稍不注意就会招来工头的咒骂，有时候晚上还得加班。和多少浆用多少砖都有定量，完不成要扣钱，水泥来了背水泥，沙料来了下沙料，钢管来了抬钢管，伺候不好匠人同样会遭到匠人的数落。有一次，我拆了几个水泥袋子准备卖钱（一个完整的袋子能卖一毛钱），险些遭到开搅拌机的一个老工人的打。工地上的伙食极差，蒸出来的馒头不是欠火就是灰大，饭是汤多面少的大锅饭，要抢在前头打，迟了就只剩下半锅汤了，好在我的嘴甜，嫂子长嫂子短叫得打饭的那个女人满心欢喜，总能匀出半勺来加在我的碗里。最怕的是三伏天的太阳，像一个大火球一样炙烤下来，让人无处遁形，我们只穿一件背心裸露着臂膀推着浆车、抱着砖块、抬着钢管跑来跑去，渴了，嘴搭在拌浆的水龙头上狠命地饮，热了，撩起背心死命地擦汗。我的脊背胳膊早已晒烂起皮，疼痛钻心，指头手掌早已被洇湿的砖磨破，布满血丝。傍晚歇工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站在高地上张望家的方向，残阳如血，风静静地从我耳边走过，听不到任何亲切的声响。连梦不再光顾，疲惫取代了一切。 偶尔碰见同学，都是取录取通知书的，春风满面。这是自然的事，只是天地般悬殊的现实突然袭来的时候，任何的淡定从容都掩盖不了内心的惶恐悲凉。我承认，那些日子我被深深的失落感笼罩着。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就这样过一辈子吗？这真是你想要的吗？我感到有一股力量正从骨髓深处不可遏止地涌起。 我的短命的打工生涯随着那个黑暗的暑假的行将结束草草画上了句号，五十多天卖命似的劳动只换得了380元钱，回家的路上还差点儿被人抢去。但是，我怀念这段日子，它是我人生的分水岭，它是我无言的老师，它让我明白了许多，懂得了许多。我应该感谢它，它让我在一夜间长大，从此风雨无阻，从此问心无愧。回到家，我郑重地把挣得的钱交给母亲，认真地说，妈，我想念书。母亲泪流满面，说，好。 在邻居的非议声中，在本家亲方的不解中，在亲戚朋友的怀疑中，在同学老师的嘲笑中，我背上行装远赴外地，毅然决然地走上了复读之路，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要彻底颠覆父亲的定论。初秋的早晨寒气透骨，母亲站定，为我送行，不舍溢满眼眶。多少年来，这个画面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梦里，我的文字里，激励着我，温暖着我。我在心里不止一遍地祈祷：苍天佑我，让我不要辜负我那可怜的悲苦的母亲。 既然选定方向，那就绝没有退路，既然下定决心，那就绝不可动摇。补习是一条艰难险恶的路，尤其像我这样的人，那简直是一场必输无疑的赌博。没有走过此路，断难体味。现在怀想这段经历，真正是不堪回首，真正是刻骨铭心。但毫无疑问，我必将铭记这段经历，它将与母亲的慈爱一起成为不朽，是他们促成了我生命的蜕变，是他们完成了我人生的涅槃，也让我懂得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让我懂得了人活着的意义。 记得补习的时候，有个漂亮的女生很关心我，经常给我拿面包吃，周围的男生很眼红。一个周末，她约我散步，红着脸欲言又止，我说，是想和我交朋友吗？她点头。我说我很欣赏你，愿意与你交朋友，但绝不搞对象，我要考大学，我的家很穷，家里人等着我翻身。她迟疑了一会儿，很友好地点头。我继续吃她的面包，无话不谈，亲如兄妹。后来我又认识了她的两个朋友，每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她们会买上好多零食来找我。我们骑自行车到离学校不远的郊区玩几个小时。那是一段温暖而浪漫的好时光，感谢她们的友谊，感谢她们的陪伴，在那样艰难痛苦的日子里，是她们驱走了我的孤独，是她们给了我温暖，我同样铭记她们的好。但绝不搞对象，这在今天看来，是多么睿智的选择。 2001年9月，我以差重点线8分的成绩被一所不见经传的师范院校录取，虽非心仪，但我已经知足。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我要感谢我的母亲，她居功至伟，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她的慈爱如一盏温暖的灯照亮了黑夜，驱走了寒冷，让我不再孤独、不再害怕，特别是她不低头、不屈服，敢挑战、敢抗争，努力向上的精神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和无穷的力量。 我要感 我要感谢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自酿的苦酒自己尝。人生多磨难，历尽艰难，饱尝痛苦，惟其如此，才能大彻大悟，才能真正成熟，才能领略人生的真谛。 2001年的那个暑假，鲜花遍地，风轻云淡，天高地迥。 2001年的那个暑假，不再有诅咒，不再有责骂，不再有抱怨。 因为，这个暑假我的大学梦瓜熟蒂落。 往事如烟，以此祭奠我的青春！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