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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上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来了一位老头，他是我们学校所有教师中年纪最大的，两鬓白发，头顶光秃秃的发亮，个子有点矮，但两眼放光，精神健硕，一口带方言的普通话，说话声音怪怪的。 原本是稀松平常的日子，没想到，到了五年级他开始教我们“自然课”，谁都知道，这个课也就是点缀的课，远远没有语文、数学课那么重要，但是有一次放学后，我们的语文老师留下我们在楼道里面背课文，我们一边不情愿的背诵，一边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放我们回家。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老头歪歪扭扭地走过来，大声呵斥:“天快黑了，光线这么暗，还念什么书，都把眼睛念瞎了，快！赶紧回去！”，我们呆呆地站在楼道，拿着书本不敢动，紧接着我们语文老师跑出来看见老头正在发火，一摆手“回去！回去！放学了！”。我们这才意识到可以走了，拿起书包撒腿就跑。 从此之后我对这个老头充满了好奇，他在学校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我们的语文老师是班主任都不敢惹他？ 再后来慢慢观察，才大致发现，这个老头很少回家，就算是周末学校放假，他也在学校里面住，星期天我去地里面玩，远远地看见过他在田间小路上一手拿着一个布兜，一手拿着一把镰刀，悠悠闲闲地挖野菜，我们学校后面有一块闲地，荒了很久了，他来了之后，就在那片荒地上种了很多红薯，然后经常自己油炸红薯，炸了一大盆，我们嘴馋去偷吃，他看见了偶尔骂两声，但也不怎么生气。 再后来我经常看见学校里面年轻的老师们拿着一本大书在楼道里面毕恭毕敬地向那老头请教问题，我到现在想起我们学校那些年轻的老师都心里发怵，我们犯错了，他们是真敢打啊，但那么令我们敬而生畏的年轻老师们毕恭毕敬地向老头请教问题的画面，在我心里显的是那么的突兀，那么的另类，这老头到底是干什么的呢？“老师”不是什么知识都知道嘛，为什么还要向别人请教问题呢？ 我有一次清明去上坟，清晨，田间的小路还披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一片一片绿悠悠的麦苗挂着露珠甚是可爱，我走着走着突然看见学校里那个老头站在盛开的桃花树前打太极，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看见太极拳，陌上花开，淡雾笼纱，仙风缥缈，吸风饮露，我到现在想起来，那个画面真的是一副水墨丹青的田园画。 十几岁的我，脑子里每天都是天马行空的幻想，他在我心中逐渐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老头会打拳，老师们都很尊敬他，一开口其他老师都会让他三分，经常不回家，还会做饭，脾气好，不打人。 到我们上初三的时候，这个老头教我们化学课，因为他很少打学生，脾气也好，只要是他的课，课堂永远都是乱慌慌的一片，跟炸了鸡窝一样。他在黑板上奋笔疾书，滔滔不绝，我们在下边一边搞小动作一边模模糊糊的听讲。但就是这样的课堂，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成绩却丝毫不差，比如化学满分80分，我经常能考70分以上。 后来我发现，他教课也不是不生气，他是反复讲过几遍的知识点，别人都会了我不会，他才会大发雷霆，逐渐的我们也摸索出他的规律，就是上课我们可以玩，可以搞小动作，可以偷吃，但他说的话必须听，说一遍不听，再说一遍还不听，第三遍就要小心了。我青春期特别淘，也特别不服管教，经常跟老师顶嘴，但是面对他的严肃，我也畏惧三分。我偷吃过他的红薯，偷玩过他孙子的遥控汽车，课堂上窃窃私语，于情于理我都不敢造次。 我记得有一次他在课堂上跟我们聊天，问起我们的课程安排，听说我们星期天还要交钱补课，他突然来了一句：“人民教师给学生课外补课不应该收钱。”我们当时的农村很闭塞，什么都听老师的，老师说加课就加课，老师说收钱就收钱，可能是我自己每次交钱都十分困难，所以对他说的这句话非常敏感，深深地记下了，但在当时也是一闪而过，不应该“交钱补课”然后呢？幼小的我也没有什么概念！但是我和同学们喜欢化学老师也并不是他的仁慈，那个年龄也不太懂什么是仁慈，喜欢他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给我们留过作业，更没有占过我们课外玩耍的时间，但我们成绩却能考的很好很好。 他讲课非常认真，非常全面，可以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有一次讲课讲到碳分子，说起山西的煤，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其实山西的煤不应该出口，不应该过度挖掘”，说到此处便开始沉默，然后又快速转回课本内容讲课。我们当时听的云里雾里，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句话，突然沉默，突然又不说了，充满了神秘感。 等到我们毕业了，我们班里很多时髦的同学买了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开始让大家毕业留言，每人写一页祝福语，也会请老师们写。寒酸的我没有笔记本，只能看别人的本子写的什么。大部分人都在本子上写的积极向上的祝福语，比如前程似锦、心想事成、梦想成真，学业有成等等。我翻到我的化学老师留言那一页，看他龙飞凤舞的写着:“天空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他在好几个同学的留言本都写着这句话，我当时好奇，这句话是祝福语嘛，好像是那么回事，但好像也不是吧！ 多年以后我外出打工，遇到很多人，发现一个人一生中能遇到一个好老师是多么的奢侈。 我经常跟别人一起吃饭，问我是哪里人，我说“山西人”，然后人家开始说“山西啊，山西是产煤大省啊”，“山西煤老板拿着一麻袋钱去北京买房”，“山西煤老板包养十几个女大学生”、“山西人一买房就买一栋楼”……我是经常听到别人一提起山西人就开始滔滔不绝地给我讲“山西煤老板”的故事，听的都烦了。 20多年来，我走南闯北，只有一次跟一个老先生说我是山西人，然后人家跟我说“山西好啊，山西出名人啊，胡国富、耿彦波都是山西人”，我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酸楚，脑海里突然回想起来我的化学老师课堂上突然说漏嘴的那句话:“山西的煤不应该出口……”，也突然懂了他说完为什么沉默不语。山西的煤到底给山西带来了什么、是拎着一麻袋钱去买楼？还是包养10几个女大学生？ 多年来，每当我在人生中遭遇挫折，遭遇困难的时候，经常有亲朋好友不断的劝我要坚强，要努力，搞得我身心疲惫，我也曾是在学校中引以为傲的天之骄子，怎么就混到现在这个烂样子呢，每当陷入人生谷底的时候，我逐渐地开始回想起我的化学老师那句话“天空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个“任”字和“凭”字用的多好啊，海阔天空，我爱咋飞咋飞，爱咋游咋游，为什么要选择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坚强呢，世界那么大，那么大，人生那么美那么妙，这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为什么还要在无意义的事情上做无意义的努力呢？20多年来，很多人都在告诉我生命要向前走，向前看，但从未有人认真地告诉我其实自由更重要。“天空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我真的特别感谢我那神秘的化学老师这句祝福语。 现在有时候看着满大街的小学生，在那么小的年纪，就背着沉重的豪华书包，带着一副眼镜，迈着瘦弱或者肥胖的小腿，身后跟着比我们那时候的老师还年轻的教师，声嘶力竭地喊着:“排好队，不要乱”，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听说我那化学老师是万荣人，当年来我们学校是退休返聘，我们村的学校被合并后他又去县里教书了，我老想着回老家后去拜访一下他，但我混成这个吊样子也没勇气去，再后来听说他去世了，我按照时间推算，他应该去世前90多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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