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一“刊”和刘豁公 一“刊”,就是民国十七年(1928)上海大东书局出版的《戏剧月报》,它的主编是刘豁公。 刘豁公是上世纪20年代著名的戏曲评论家,少年时代就喜爱戏曲,并与京剧名演员广为交往,自己也参与票房活动。他与商务印书馆编审人士如张元济等人亦有交情,对京剧名伶及梨园旧事下过功夫,曾多次向老乡亲孙菊仙请教清宫当差的内情。后到上海从事京剧史的研究和戏曲刊物的编辑工作,作品有《哀梨室剧话》、《新年谈戏》及大量的剧评《卷头语》等。上海大东书局决定出版《戏剧月报》,特请刘豁公担任主编。该刊是当年国内发行量最大、读者面极广的戏曲刊物,深受知识阶层、梨园行及艺术评论界的欢迎。 上海是近代新闻出版业的摇篮和大本营。因为当年尚未有电视和广播,《戏剧月报》刊行全国,使得知识分子和边远地区的城镇市民,对京剧艺术的眼界大开,他们通过该刊大量的文字和剧照,加深了对京剧的了解,增加了对京剧艺术的兴趣。这对京剧表演艺术向华南及云、贵、川、陕、甘甚至新疆的推广和普及,起到了舆论造势的先锋作用。在指导人们熟悉、了解进而热爱京剧方面,它是精神导师和阵地,及无形的指挥机关,因此,它是有大功于京剧的艺术刊物,后来的京剧子弟不应忘记它! 民初的报人和从事戏曲理论研究、评论的文化人,是相当自由的。对于剧目,对伶人及伶人的声腔表演甚至私德上的不检,均能直言不讳,刊诸报端,颇有些舆论监督的作用。当然,这并非说它没有落后面。上海是十里洋场,黄金荣、杜月笙在那里势力浩大,就连外地的军阀到上海滩,都要“拜山”。手无寸铁的文化人,要想在上海设一讲话论坛,对某些黑社会代表人物品位不高、吹捧坤旦的文字,也不能不予刊登。不过那时没有“官办”剧目,也没有国营戏班子,大家都是自由职业者,谁也不领导谁,唯一的领导是金钱,人们共同遵守的准则是社会公德和当时的民国宪法。那个时代,是民国史上新闻出版相对自由的时代。 关于刘豁公及一“刊”与“四大名旦”产生的关系,梅花馆主(郑子褒)说:“'四大名旦’这个专名词的由来,亦很有几个年头了。据我所知,它的初步成功,在民国十七年;正式成立,却在民国二十一年(1932)的春天。提倡'四大名旦’最起劲的,不用说,当然是拥护留香的中坚分子,因为那时的荀慧生,离开梆子时代的白牡丹还不很远,论玩艺,论声望,都不能和梅尚程相提并论,可是捧留香的人(区区亦是其中一份子),声势却非常健旺,一鼓作气,非要把留香捧到梅、尚、程同等地位不可,于是极力设法,大声疾呼地创造出了这一个'四大名旦’的口号。”然后,梅花馆主又说:“我凭什么可以说'四大名旦’的初步成功在民帼十七年呢?这不是瞎说,有事实为证。那时候大东书局有《戏剧月报》刊行,编辑人是刘豁公,我家过宜和我,都挂了助理编辑的虚衔。我们三人,虽不是地道的白党,可是和白党诸位仁兄很有往还,而且很是知己,他们的事,还不和我们自己的事一样吗!有一天,在宴会上,无意中谈起'四大名旦’的事儿来,某君一时高兴,怂恿豁公出一个'四大名旦’的特号玩玩,豁公是起劲玩特号的,当然乐为应允。”(见《半月戏剧》三卷十期,梅花馆主《四大名旦专名词成功之由来》。) 梅花馆主所说的某君,就是当年上海大画家、社会名流舒石父。这位舒老先生,收荀慧生为弟子,是捧荀慧生的领袖人物。此外,上海文人严独鹤、袁寒云(袁家骝之父)、周瘦鹃、沙游天及国画大师吴昌硕等人,也是捧荀的急先锋。他们著书立说,为荀鼓吹。荀认吴昌硕为义父,吴对这位梨园义子十二分地推崇,亲书“白也无敌”四字相赠,上海各报争先刊登。此时的荀慧生,在上海大红大紫,如日中天! 当年上海有所谓“白党”存在,因荀早年艺名白牡丹,故上海知识界和市民阶层,专门写文章捧白,时人谓之“白党”。他们以此为荣,不遗余力,出钱出力,以吹捧白牡丹为己任。这位舒石父先生,就是后来的电影演员舒适的尊人。 舒石父在宴会上提出“四大名旦”特号的事,鼓动刘豁公,刘当即答应下来。散会后,刘豁公同梅花馆主同路,刘就拜托梅花馆主多弄些“四大名旦”的照片,以壮声势。梅花馆主劝刘豁公出特号要把握时机,未出特号前,最好先来一次以“四大名旦”为题的征文,试试各界对白牡丹的印象如何,等到征文揭晓,看荀在“四大名旦”中是何种地位,待地位明确之后,看准行情,那时再出“四大名旦”特号,就比较名正言顺,不但刊物可卸却标榜吹捧嫌疑,并且在荀慧生的面子上,似乎也格外光彩,显得好看些。 上海白党势力强大,京津市民及知识界也有同盟军,都想一鼓作气,一定把荀留香捧进“四大”才能甘心,在此心理支配之下,于是一个以“四大名旦”为题的征文,便提上日程。 征文出来后,戏曲评论界高手,名家苏少卿的《四大名旦论》一举中的,名列第一。 经过苏文的品评、论证及广征博引,对四人的表演、声腔艺术作了深入客观的论述后,“四大名旦”的口号,在上海就此叫响。因上海人迷荀慧生,又经过苏少卿介绍分析和鼓吹,荀慧生的大名,居然在尚小云之上,梅程荀尚的次序,也在上海定下。后来,苏少卿又写了《后“四大名旦”论》一文,刊在《半月戏剧》上。这就是梅花馆主所说“四大名旦”叫响的第一步。在此之前,北京有“五大名伶”、“四大金刚”,甚至“六大名伶”的叫法,只是未成气候。 关于“四大金刚”、“六大名伶”的口号,梅花馆主说:“其实那时节,还有五大名旦、六大名旦等杂牌口号存在,所谓五大,除现在成功的四大之外,再一个是湖南名士贺芗坨力捧的徐碧云,至于六大,梅程荀尚当然跑不了,另外一位,是王大爷瑶卿的儿子王幼卿。毕竟碧云、幼卿色艺较差,资格亦不及梅等四人,所以提倡尽管提倡,结果还是名落孙山,到现在,徒然留下个极模糊极微稀的痕迹而已。”(见《半月戏剧》三卷十期,梅花馆主《四大名旦专名词成功之由来》。)话锋一转,梅花馆主接着说:“苏老师是我道中的先知先觉者,说出话来,没有人敢反对,经此品评下来,'四大名旦’的口号就此叫响。”(见《半月戏剧》三卷十期,梅花馆主《四大名旦专名词成功之由来》。) 所谓“先知先觉者,说出话来,没有人敢反对”,也仅限上海一地,因为,上海尽管是舆论重镇,又得风气之先,但上海毕竟不是京剧的大本营和发源地,“四大名旦”口号虽然叫出来了,北京人承认不承认?尚在未定之天。 征文之后,苏少卿回忆说:“宣末民初,梅兰芳初成名,戏码居孟小茹、王凤卿之次,至洪宪时代,兰芳编新剧,创古装,自成一军,始演大轴。'女主’临朝,乾纲乃衰。于是尚小云、荀慧生、程砚秋等,继起逐鹿,能文之士推波助澜,旦角遂居主要位置。十年之间,旦角之数,不止于四(同时尚有徐碧云等,唱作亦佳),'四大’之名,犹未成立也。民十五、六年,梅程荀尚四人,各具专长,各有定型,'四大名旦’乃成定论,至其位次,则不佞亦有品题(拙作《四大名旦论》)。'四大’之外,同时之徐碧云唱做武功亦佳,与兰芳为姻亲,其唱近梅,又适因不检于行,喧传众口,遂不得侧身于'四大’之列;或扩四为'五大名旦’之数。闻徐至今坎坷,其时运蹇塞异常,可为扼腕。”(见苏少卿《四小名旦论》。) 白党健将、苏少卿的好友郑过宜后来回忆说:“当日'四大名旦’名词所以成立,溯前尘,颇值得追述,以为后来者借镜。'四大名旦’,人知为梅程尚荀,然最初不过名之'四大金刚’,并未直称'四大名旦’,那时的梅,不但著闻南北,且已驰誉各国,早成伶界领袖人物。这'四大’之中,无论如何,他终属龙首,是不争之事。而程,也正值宝剑出鞘,锋芒逼人,他的地位,其势亦仅居梅兰芳之亚,无人足以和他抗此一席;故程入'四大’,亦不成问题。尚小云占便宜,是他小时早被选为童伶青衣的首领,(《顺天时报》有'菊榜’之选,该报主笔听花,与清退休王公友善,王公贝勒多捧尚,故亦捧尚。)有此凭藉,尚入'四大’,亦无甚周折。至荀慧生,却大费力气了。盖因在此以前,荀自随杨小楼南下后,久居上海,一旦重返故都,以势力而言,自不及上述三位那样根深蒂固,因此,惟独荀入'四大’,是经过一番艰苦挣扎而后,才取得'四大金刚’这 一位置的。”(见郑过宜《四小名旦评议》,载《半月戏剧》五卷四期。) 
在谈及荀的劲敌时,郑先生又说:“荀此时不仅骤梅程尚翱翔颉颃,发生困难,而恰在此时,徐碧云又是他的劲敌,和他竞争激烈。徐出科未久,大有扶摇直上之势,嗓音既清亮圆润,兼擅武功,且假梅余荫(梅徐有戚谊),捧他的人很多,这一着,几乎使荀被摒于四大之外,而教徐碧云夺了他今日这地盘去。但徐终因不克自立,得意没多时,如昙花一现,遽尔消逝,从此潦倒直至今日,亦难复以往盛况。而荀那时给他奠定基础的,是一出《全部玉堂春》,自此戏唱红之后,荀便一帆风顺,中间更没遇什么盘根错节。返顾徐碧云不堪回首的光景,真令人为之无限感慨。(当日一班捧徐的,如北京“八大祥”中的孟家,廊坊头条银号中的众多老板等,见力不足与荀抗,于是创立'五大名旦’之说,要想把徐勉凑上去,终未成事实。)除荀、徐出了波折,其余便没有再存问鼎之念了。”(见郑过宜《四小名旦评议》,载《半月戏剧》五卷四期。) 综上所述,荀慧生进入“四大”行列,是经过了一番艰苦挣扎而险胜,徐碧云之所以被弃出局,并非是纯艺术问题或水平不够,正如苏少卿所说,是因为“不检于行,喧传众口”而坎坷一生,可见艺人如私行不检,在关键时刻,会遗误终生的。 三、苏少卿 以上为与“四大名旦”产生有关的一“刊”和第二人刘豁公,下边再谈谈有关的第三人苏少卿。 《戏剧月报》举行“四大名旦”征文揭晓,梅花馆主说“苏少卿的大文录取第一”,那么苏少卿是何许人也?真是“提起此人来头大”。苏少卿1890年生于江苏徐州,青少年时代与徐树铮为一师之徒,有深交。他精于音韵学,喜爱昆曲并有研究雅趣,与徐树铮有同好。民初,段祺瑞任国务总里,徐树铮任国务院秘书长,是段的军师,人称小诸葛。苏少卿是徐府常客,诗酒往还外,就是拍曲。北洋时代,武人(徐是日本士官生)家中设昆曲票房、走斯文一路者,徐树铮是第一人。因苏徐是少年总角之交,无话不说,故苏对徐的某些“霸道”措施,曾隐作规劝,徐认为苏是“书生”而哂之。1925年徐树铮被冯玉祥下令枪杀后,苏离京赴沪,除研究昆曲渊源外,复改学皮黄,拜名票陈彦衡为师,学习老生。在此之前,因受时代潮流影响,苏曾到日本,从事文明戏的研究,与欧阳予倩及李叔同时有往还。后又向大盐商、京剧名票王君直请益,交称莫逆;而与另一名票侗五爷(红豆馆主)则为忘年交。清末民初的五大名票周子蘅、孙春山、王君直、陈彦衡、侗五(溥侗),苏与其中三人有深交。因此,梅花馆主说“苏老师是我道中的先知先觉者,说出话来,没有人敢反对”, 当是实情。 1934年,苏少卿任《戏剧半月刊》主编,以“保存民族文化”为宗旨,深受国内读者欢迎。后来该刊停刊,苏经常在京津沪等地戏剧刊物发表京剧评论文章,见解高明,文字流畅,令人耳目一新。尤其对一些艺术表演及剧目上争论甚大的问题,苏的文章常有举重若轻、剥茧抽丝的功力。其文风和北方的凌霄汉阁主常有不谋而合、异曲同工之妙。同时,因苏久居上海,对周信芳的艺术、人生均有极深的研究和挖掘,见解独特,是早期麒派艺术研究的高手。抗日战争时,北京曾进行京剧“四小名旦”评选,苏的《四小名旦论》一文大获好评,也是“四小名旦”评选中的压卷文字。民国初年,苏少卿曾在北洋政府教育部“通俗教育委员会”做过剧目修改审订工作,藏有谭鑫培、王瑶卿剧本多种。1949年后,苏移《京剧二百年概观》说他“曾在中国戏曲研究院讲授音韵学,约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病故”。 【连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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