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多人读《金瓶梅》，注意力都聚焦在了西门的床戏和与西门庆发生床戏最多的几个女人身上。事实上，金瓶对书中众多角色都塑造得非常丰满立体，对“正宫娘娘”吴月娘的塑造可以说尤为成功。抛开之前西门庆的亡妻陈氏和亡妾卓丢儿等不说，就西门庆后来的六房妻妾，她们的死亡时间和她们的宅斗能力其实是成正比的。也就是说谁先下线领盒饭，谁的生存斗争能力就越弱。 李瓶儿是最先被斗死的，其次是潘金莲，再次是孙雪娥，而李娇儿、孟玉楼改嫁活到大结局，吴月娘守寡活到大结局。仔细想想，没活到最后的三人都是败给了自己的性格缺陷，活到最后的三人都是赢在了她们的人间清醒。
潘金莲私通琴童这事，是书里描写的第二场宅斗。而第一场宅斗发生在小说第十一回“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西门庆梳笼李桂姐”。在这出戏里，孙雪娥完败。这出戏的起因是西门庆对潘金莲说起隔壁花二哥如何收用了房里丫鬟，潘金莲便知西门庆想收用春梅，便假作大度含酸成全了他。西门庆的这波操作让潘金莲和春梅的主仆关系迅速发生了化学反应，起了微妙的变化，最终春梅巧妙把二人的矛盾转移到弱势的孙雪娥身上，让孙雪娥作为炮灰，从而将这份宅斗业绩变成了她和潘金莲摒弃嫌隙的耦合剂，这对主仆从此结成坚不可摧的联盟，此后春梅成了潘金莲邀宠、固宠的重要帮手。在这出戏中，吴月娘就开始扮演装聋作哑，孟玉楼开始略施煽风点火。 当西门庆在外面梳笼桂姐，留恋勾栏上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时，潘金莲让玳安传递的相思情书也被妓院当成了笑料。欲火难禁、色胆包天的潘金莲于是铤而走险私通了琴童。结果琴童忍不住在外面显摆，公然将潘金莲私赠的簪子戴在头上。李娇儿和孙雪娥联合上告月娘，月娘故作纯情少妇，首先表示一万个不相信。之后，秋菊起夜发现了琴童与潘金莲搞在一起，告诉了小玉。孙雪娥和李娇儿闻讯再次上告月娘，月娘仍然不为所动，反而劝二人不要告诉汉子。 这越发刺激了李娇儿和孙雪娥不信邪，等西门庆回来，她们果然联合举报了。当提审琴童时，所有人心里都有数，潘金莲私通琴童，人证物证俱全，板上钉钉的事。然而，西门庆要的是面子而不是真相。此事最后在西门庆雷声大雨点小鞭打潘金莲，潘金莲咬定不认账中定了调，又在春梅、孟玉楼的伪证中，西门庆顺着台阶而下。
可以说，吴月娘在潘金莲私通琴童一事上，展现了超常的智慧和定力。月娘对潘金莲私通小厮这样的惊天大瓜，表现出常人难以想象的钝感力，这是真的大智若愚啊。发生这样的家丑，正房娘娘的态度太重要了。而月娘采取了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月娘的这种无为而治，收效多多： 第一、 展示了月娘作为正房处变不惊的贤良持重，把问题交给时间，把交给上司。 第二、大局为重，家丑不外扬。高层要的是面子，而不是真相。吴月娘必须与西门庆保持队形，这是维持夫妻关系最起码的默契和共识。 第三、装聋作哑、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同时也不惯着李娇儿、孙雪娥这些下属上访的毛病，让自己最大限度少卷入是非漩涡，无为而治，永远有进退的余地。 第四、职场没有是非对错，只利害权衡。以当时西门庆的后宫格局来说，潘金莲的存在对月娘来说是必要的，而不是非得除掉的。月娘始终清楚她自己想要的就是保住正房的位置，掌握西门府的现金库。留着床戏冠军潘金莲可以制衡想当主家娘子的孟玉楼，也可以防止西门庆心血来潮，把李桂姐等年轻貌美的妓女娶进门，那样局面将更加失控。 第五，如果不能一招制敌，那就不要打草惊蛇。月娘对西门庆是了解的，西门庆折腾了那么大的动静把潘金莲娶回家，必然是不会轻易除掉潘金莲。西门庆离不开潘金莲。再说做掉潘金莲就意味着绿帽坐实，家丑彻底扩散，这不符合西门府的整体利益。 所以，吴月娘对潘金莲私通琴童采取了放任不管的态度。不仅如此，当西门庆沉迷于李桂姐，为了惩戒潘金莲，也为讨好李桂姐，剪了潘金莲一柳头发拿给李桂姐后，潘金莲羞愤难当，茶饭不思，不愿出门，此时吴月娘又特地请刘婆子来给她看病。只有潘金莲重新活泛起来，抖擞起来，整个西门府才能回归常态。以潘金莲的出身和履历，西门庆再怎么宠她也不会把她扶正。就凭这一点，月娘也会留下潘金莲来制衡内患，抵御外忧。 果然，后来潘金莲被派上了更大的用场，月娘长期纵容和利用她去欺压李瓶儿。倘若没有潘金莲长期打压李瓶儿，母凭子贵的白富美李瓶儿若是恃宠而骄，张牙舞爪起来，月娘在西门府的地位岌岌可危。 可是月娘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李瓶儿是个纸老虎，也没算到西门庆会暴亡，孝哥儿会出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最后月娘孤独终老，财产旁落给玳安、小玉，难道她就真的赢了吗？特别是当月娘参加完孟玉楼改嫁李衙内的婚礼后回家对着空荡荡的府邸放声大哭时，当她唯一的儿子在兵荒马乱中被强行幻化出家，月娘问何时可见时，她的眼泪让人无不为之动容。说到底，月娘当初算计他人也只是为了自保，她一直对那些弱势的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的人，其实还是相当包容体恤。她至少没有主动去陷害过别人，但她确实纵容和利用了他人去害人。月娘不是一个完人，而是一个真实多面的俗人。
李瓶儿在盛宠中抑郁含恨而死，却与西门庆演绎了一场真经文学史的生死绝恋的死亡之吻，她又真的完败了吗？ 但不管怎样，吴月娘在处理潘金莲私通琴童这事上，还是留给世人很多思考。 金瓶里的吴月娘是多面的，她时而大智若愚，时而睚眦必报，时而善解人意，时而顽固执拗，时而宽宏大度，时而尖酸刻薄，时而犀利幽默，时而装聋作哑。经过长时间的韬光养晦，在李瓶儿母子被潘金莲斗死之后，月娘凭借有孕在身加持，再也不惯着潘金莲，耍气泼来，天下无敌，辖制起西门庆来游刃有余。 吴月娘作为一个正房娘子的形象是非常丰满立体的，她自始至终活得很清醒。她对西门庆有放任妥协，也有苦心劝谏，甚至不乏犀利讽刺。书里他们的夫妻对话，总是让人觉得特别有烟火味。虽说月娘一直也很照顾西门庆的面子，但她也没少数落起西门庆。西门庆在她面前，很多时候也像一个寻常的息事宁人的耙耳朵。对月娘的聒噪数落和调侃讽刺的回怼，他要么装聋作哑，要么一笑而过，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总的说来，他们两个都很清楚婚姻就是一场合作，因而始终保持着一种貌合神离而又默契有加的关系。
月娘在治家方面，也和驭夫一样，很懂得抓大放小。她其实也经常带头组织团建，搞活气氛（比如游园荡秋千、茶话会听经、吃酒听曲、元宵节赏灯、轮流坐庄吃酒那些），对于西门庆偏宠潘金莲和李瓶儿，月娘也展示了正房娘子罕见的忍耐力。在西门庆和吴月娘比较包容的统治下，整个西门府自上而下，充满着个性张扬的烟火味，虽然其中也充满斗争，但从主子到奴才，每个人基本上都能最大限度释放个性。且不说春梅多么张狂，玳安多么圆滑，就连秋菊也可以n次上访，一丈青儿子被暴打了，她也敢扯着嗓子咒骂主子几天几夜，潘金莲和孙雪娥分别偷了小厮家奴绿了西门庆也没有被打残或做掉。西门府邸浓郁的烟火味不仅冲淡了西门庆诸人的罪恶，更让金瓶散发出让后世读者欲罢不能的特殊魔力。正所谓“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