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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夜 入夜，我领着八岁的儿子，沿新建成的滨河道，到新落成的锡林湖边消夏。入夏以后在外连续奔波二十多天，难得有这样一个清静的夜，可以推去一切的应酬，尽尽做父亲的责任，满足儿子的愿望。 锡林湖夜色茫茫，远远的望过去，黑青色的湖水平静地反射着各色的灯光，幽暗迷朦。湖边游人不太多，仨仨俩俩地或坐在湖边，或沿湖闲步，神情怡然，各得其乐。我牵着儿子的手，他的另一只小手里还舞着一个“奥特曼”的玩具，一蹦一跳地跟着我，顺着八根对称的很有蒙古民族风格的灯柱，进到广场里来，正对着的左右各有一个别致八角形亭式建筑，立在湖边，是锡林湖景区的配电室和灯光控制室。据说湖心里有一处彩色的音乐喷泉，在全国也是数得着的，此时还没有开。湖的东岸都铺上了草坪，草坪上的人行道是用石板一块一块垫起来的，湖区的面积比较大，在迷蒙的月光下，湖对岸的景致大都掩藏在青色的夜空时里，只是蒙元文化苑在景观灯的照射下，尤显雄浑和幽静。就像它里面蕴藏着的草原历史一般厚重，充满了神秘、深遂和诱惑。散在草坪中的地灯，发出朦胧的光，隐在草坪中的音箱播放着悠扬的乐曲，是当地人很爱听的蒙古小夜曲。北侧的桥拱和西南对岸上不知什么建筑上流动的霓虹灯倒映在湖中，和桥上流动的灯光交相辉映，在茫茫的夜色里将整个湖区喧染的氤氲温馨，是个绝好的消夏休闲之地。这是在自治区人民政府成立六十周年大庆前建成的一期工程，是锡林浩特市新区规划建设中的北疆植物园。 我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广场里正有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在追逐着嘻戏，儿子挣脱了我的手，很快就和这群孩子融在一起，玩耍起来。单纯、活泼、好奇的孩子们很容易交成朋友的。也许他们长大了，经历了人世的苍桑，虽然还会保持天真狂野的心，可能也会向我一样，独行孤处在人生的旅途。这也许是现代都市人性的一种本能在世俗中的反射吧。人的童年是最快乐的时光。我叮嘱了孩子，便在离广场不远，靠近湖边的一条长凳上独自坐下来，守望着孩子。 一牙半弯的月，斜挂在中天，周围布了淡淡的光晕，我坐在长凳上，独自沐浴着皎洁无边的月色，疏疏淡淡的星星却守望着我，我的双眸不觉间移向光怪陆离的湖水，悒郁的心境在小儿们的欢声里渐趋安宁。少小的时候，我也曾坐在锡林河的河堤上，对着锡林河的河滩观赏这半弯的月亮、闪烁的星星。现在这锡林河堤已经改建成笔直宽阔的滨河大道了。今夜，虽然星光依旧，但已是草木变易，物事皆非，今昔不比了。那时，我的家就住在西河沿儿，出门向西走不了多远，便可爬上河堤。弯弯曲曲的锡林河便呈现在眼前了。河滩里长满了浓浓密密的芨芨草，崎岖的河岸裸露着花白的硝土，河床上断断续续地流淌着一线黑亮的河水，在大大小小的坑间躲闪蜿蜒。那时的河滩曾经是我儿时的乐园，约上几个发小一起在河滩里抓泥鳅、摸河鱼，到芨芨草丛中掏鸟窝，为刚出窝的小百灵鸟挖秋蚓，渴了掬一捧河水，饿了在河边的沙滩上有马兰花骨朵、地瓜可以吃，特别是地瓜，它是草原沙地上特有的一种植物，细长的秧子上开满米粒样的黄花，每个不大的秧子上可以结很多的地瓜，摘下来，蒂上会流出很多奶样的汁，咬一口，地瓜同样会流出很多的奶汁，又香又甜，是我们儿时最爱吃的一种野果。有时，我们还会到南边不远的蔬菜农场的菜地里，趁看菜地的老头不注意去偷大萝卜和胡萝卜，在老头的漫骂声中躲藏在河滩里的芨芨草丛中大嚼而特嚼，以为那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了。一天滚下来，我们一个个跟泥人一般，晚上回到家中，免不了让大人骂上一顿，但我们依然如故，乐在其中。就像鲁迅先生的百草园。 有时，河滩里冒出一股股黑烟，随着哒哒的轰鸣声，一辆装满河沙的“嘣嘣车”从芨芨草滩的后面绕出来，牛一地爬上西大桥，在初起的暮色中，向桥西北侧河滩里的“盲流村”挪过去。如今，那简陋的西大桥已被拆除，复建了一座气势雄伟的桥，横跨在锡林湖上，四尊银合马镇守桥头，连接着锡林浩特市的新区和旧城，承接着锡林浩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那片“盲流村”也早已被气势恢宏的锡林浩特大酒店压在了时空的尘埃中再也不见踪迹，就连我儿时住的地方，西河沿，现在也被开发成一片片的现代小区了，如果不是还有几栋泥坯房子没有拆掉，我恐怕连儿时住的地方也找不见了。 夏夜里，我坐在河堤上纳凉，谧静的暗影里，伊伊呀呀的背咏“繁星闪烁着，深蓝的太空，何曾听得见它们的对语？沉默中，微光里，它们深深的互相颂赞了”，那时的我何曾懂得诗意，仰望着天上的星星，它们很调皮地向我挤弄着明亮的小眼睛。母亲一边做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徐徐地讲着牛郎和织女，讲着额尔古涅昆，讲着二月二，在芬芳的夏夜里，在幽微的和风中，讲着老辈传下来的久远的民间聊斋与神仙狐怪的故事。母亲虽然没有上过学，但她心中的故事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有时，河滩涨水了，大大小小的泥坑里都灌满了黑亮亮的水，从河堤上望过去，不知有多少个明汪汪的月亮，在河水中随水波荡漾。年复一年，我便在锡林河畔的夏夜里，听着母亲的故事长大了。直到读内蒙交通学校时，初识恋家的滋味，回忆起童年的时光，我才明白，那一个个在锡林河畔的夏夜里流传的故事，是母亲心中所有的期望与希冀，是母亲心中深藏着的低徊与挚爱，是母亲心中没有完结的一首首诗，让星光传递给了我，是母亲用质朴的方式，在潜移默化中塑造我做人的品性。 就在那一年的夏天，学校组织文艺晚会，我便选择朗诵意大利著名诗人夸西莫多《大地》这首诗： 夜/ 谧静的暗影下/ 万物在你的摇篮里/ 安息//
驾乘轻柔的晓风/ 我在你的怀抱里/ 翱翔//
迎着幽微的和风/ 大海吸吮你的/ 芬芳//
天边刚出现熹微的晨光/ 亲人们走向海滩/ 肩背渔篓/ 挂起满帆/ 唱着凄清的离别之歌//
荒夷的山冈/ 吐出嫩草的平原/ 听任牲畜践踏吞噬// 啊，大地/ 你的苦痛/ 怎不叫我肠裂心碎// 这是对大地对母亲多么深沉的情感表达，我之所以选择朗诵这首诗，是因为读它时，与我童蒙的生活和感受产生强烈的共鸣，读后让我潸然泪下。在细细品读这首诗的每一字每一句时，童蒙的生活便会再次重临我的眼前： 河堤南边的山坡上，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丰满的麦田，麦田前面是开着细蓝色花瓣的胡麻，就像栽了一片细长的蓝天，还有那开满粉白色的花像地毯一样的荞麦。天边刚出现熹微的晨光，母亲就领着我，荷着沉甸甸的锄头，顺着长长的防洪堤到南山锄土豆，母亲在累了的时候，就会到地头拔一些甜草根、捋一把酸溜溜或者摘点麻黄枣、山钉子山杏什么的给我充饥解渴，在母亲的指认下，我认识了很多的草：知母、防风、黄芪、哈拉海、沙葱等等。在母亲的呼唤下，爬上大车，乘着锡林河的夜色回家。赶车人悠然地哼着小调，相伴马蹄的得得声，让辗转的车轮越过荒夷的山冈，在田间小道上扬起高高的尘土，飘飞在夕阳里，车子发出的音响会在寂寂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还有那一挂摇曳不停的马灯，它那暗弱的光，就像天上的星星。一直晃在我童蒙的生活里。有时，我在放学后迎着幽微的和风，沿着长堤，跑到蔬菜农场绿绿的畦田去找干活的母亲，然后与歇工的母亲一起在夕阳下将采摘下的豆角和间出的小白菜晾晒在席上，它散发出的浓郁的菜香深深地铭记在我的脑海里。 每一次读夸西莫多的《大地》，就好像我依然坐在那长长的防洪堤上，在星光繁复的夏夜里，望着无边无际的芨芨草滩，静静地聆听一曲曲委婉动听的故事，“童年呵，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就好像我的母亲依然坐在我的身边，用她那低徊与深沉的挚爱驱散我心中的悒郁和迷蒙。这些故事仿佛音乐的旋律，寸步不离默默地把我伴随，不仅仅使我渡过贫乏但不失充实和快乐的孩提时代，支撑我在窘迫的家境下完成学业。毕业后我便踏着记忆的足迹，又回到故乡锡林河畔。更是为安慰我慈爱的母亲。 似水年华，年华如水，不觉间，我已步入人生中途。参加工作十多年来，只是在刚毕业分配到锡盟运输公司参加工作时，每年还到西河沿修防洪坝。后来，随着工作的变迁，忙忙碌碌，日渐庸懒，再也没有踏上锡林河畔，重温流失的夏夜。从儿子出生到现在，已经八年了，我从没有领着儿子到我儿时的乐园去过一次。我总是以工作忙、应酬多、老下乡为由，几乎没有一次认真地陪过儿子，解答儿子任何天真好奇的问题，在清爽的夏夜里给儿子讲过一个美丽的传说和故事。儿子只能在他母亲和外婆的呵护下以电视为伴，痴迷于动画片，也许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奥特曼”，他如何能知道“苍狼与白鹿”的传说，如何能够知道铁木真。就在儿子提出要去新建的锡林湖看彩色音乐喷泉时，我还在找各种籍口推托。虽说人在旅途身不由已，但我还是隐隐地感到，心底总有些不忍不舍又不肯触动的自责。今夜，如果不是儿子，我将依然不会盼顾童年的一切星光，无法重温曾经拥有的一切爱和心愿，让心的荒野淡漠一切对我曾经是那样珍贵难求的温馨记忆。 孩子的呼唤使我从迷离的心界中清醒过来，广场上的孩子们都已散去。看着依在膝前小脸涨红的儿子，我心欣然。我让儿子坐在我的旁边，在这无边的夜色里，与儿子指点着天上的星星。忽然，儿子喊道：“爸爸，一颗流星掉到湖里了”，望着儿子天真明亮的眼睛，悠晃着两条小腿坐在长凳上，手里依然拿着那个“奥特曼”，我的心底涌动起一种潮湿的悒郁的心愿，天空中为什么会不断有流星划过。一丝火花闪现在我的脑海，在这样的夜晚，我应该给儿子讲个故事，应该在每一个夏夜里，将母亲曾经讲给我的故事传递给他，他可是从前的我啊！只是：他长大以后会像我一样吗，还会记得锡林湖的夏夜里发生的一切吗！ 我背手踱步在前领着儿子沿湖堤往回走，我的儿子却模仿着我的姿态，一本正经地背着手亦步亦趋地跟着我，锡林湖光怪陆离的夜色笼罩着一长一短的身影，越来越长，越来越模糊，我的心底突然回响起这样诗句来： 日夜循环， 在辗转反侧间试着将岁月慢慢沉淀， 所有不肯妥协的爱与恨， 以及日渐沉重的思想和欲望 只好以熔岩的形象沸滚翻腾， 不断喷涌囚禁在高温的心中。 …… 仿佛有些忧伤可以忘记， 有些错误可以原谅， 在日与夜的交替间有些梦想可以重新开始盼望。 我记不起这是哪一位诗人写的，由于它太合我此时的心境了，便随口吟出。 回首夏夜，回首来时的路，这满滩深深浅浅的悲欢和记忆，都已掩在了由现代灯光和音响所构筑的人造景观中了。纵然随着日夜的循环，岁月的慢慢沉淀，但深刻在我脑海中的夏夜，以及在夏夜中日渐沉重的思想和欲望依然痛楚我的双眼。既然在日与夜的交替间有些梦想可以重新开始盼望，我可否将夏夜的记忆和梦想全部期寄给儿子呢！ 我将儿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大步走进锡林湖的夜，消融在锡林河畔这无边苍茫的夏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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