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侯幼彬:外行写的三则“老学”小文

 黄之中 2023-09-20

作者: 

侯幼彬,哈尔滨工业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本文摘自《研究随笔二—— 外行写的三则“老学”小文》,原文刊登于《建筑师》杂志2023年8月刊,总第224期P46-47。微信版已略去文中所有注释、图片来源、参考文献等信息,正式版本以原文为准。

图片

侯幼彬我是学建筑学专业的,我写的书里有些内容论及“老学”。我担心“老学”学者不会看“建筑圈”的书,我写的论及“老学”的文字,很可能不为“老学”研究者知晓。因此,特地写这篇短文,我想如果能通过《建筑师》杂志发表在新媒体平台上,或是与“老学”有关联的刊物上,就可以向“老学”研究者提供我的跨行信息线索。

一、释“凿户牖”

20世纪50年代初,我刚考进清华建筑系,听说梁思成先生在美国曾去拜访国际建筑大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向他请教建筑理论。赖特对他说,“建筑哲理最早源头就出自中国,你还是回国学习自己的先哲吧”。赖特对老子的建筑哲理给予这么高的评价,梁先生很是高兴,回来就跟大家讲了。我知道了这件事也特别动心。我这才知道《老子》对建筑哲理有句话重要表述,历来建筑界的人写“座右铭”,大多首选的就是这句话。天津大学建筑馆立面上镶有大大的、中英文对照的这句话。听说很多人看不懂《老子》原文,觉得还不如看它的英译文能明白一些。

这段《老子》中的原文,就是《老子》第十一章,全章文字只有49个字,全文是:“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这章文字在任继愈《老子今译》里的译文是:“三十条辐集中到一个毂,有了毂中间的空间,才有车的作用。搏击陶泥作器皿,有了器皿中的空虚,才有器皿的作用。开凿门窗造房屋,有了门窗四壁中间的空隙,才有房屋的作用。所以,'有’所给人的便利'只有’当它跟'无’配合时才发挥出它的作用。”

看了任继愈的译文,我大体上读懂了这段文字。但是,我有一个疑惑,为什么装门窗?老子用了“凿”字,任继愈译为“开凿门窗”,未作注释。门窗应该是安装到墙体上的,老子为什么说是“凿”出来的,这一点在我这里还是一个大问号。我查看了几个注本,对这个“凿”字都没有明晰的注释。汉代的河上公注只说“谓作室”三字,这等于没注释。唐宋注家则扯到凿窑洞、凿穴居的户牖去了。这个“凿”字成了我的“拦路虎”,我对《老子》的关注,就此停顿了。

大约是1977年,我乘长途汽车去咸阳。在咸阳附近,汽车停下让大家下车方便。我也下了车。我突然看到路边有老乡在盖房子,是用“干打垒”做夯士墙,每个房子都夯成四面封闭的墙。有一个房子,老乡正在已经干燥的封闭夯土墙上凿洞。我猛然一惊,我亲眼目睹到“凿户牖”了。我问老乡,老乡说是为了积肥建厕所,现正在凿夯土墙上的门窗,与我的感觉完全吻合。

我真是高兴极了!我一下子全明白了,夯土小屋是不能预留门窗洞口的,那样会影响夯土的整体性,只能等夯筑干透后再来凿门洞、窗洞。老子时代盛行的正是这样的夯土房屋,《老子》的用词是极为准确的。“凿”这个字算是被我读懂了。可惜当时还没有手机,我的相机也没随身带着,没能拍照。“凿”字虽然已被我弄懂,我还没时间为这写一篇释文。直到我退休后,出版了《中国建筑之道》一书,才在书里正式写了一节释“凿户牖”。对“凿”字我还做了一些旁证。难得的是,我居然从秦简“日书”中查到“穿户忌”的条文。说明当时“凿户”也称“穿户”,需要选择吉日进行。这证实当时夯土筑屋确是最普及的建房方式。所以河上公都不用为其加注。到唐宋,房屋多为木构,住家已不熟悉夯土居室,就误以为是凿窑洞、穴居的门窗了。任继愈也弄不明白这个“凿”字的含义,他巧妙地回避了,把“凿户牖”直说是“开凿门窗”就轻轻带过,实际上等于没注释。

《老子》全书5000字,我有幸注释了其中一个字,这样我们能完整读懂《老子》对建筑的表述,证实法国建筑大师克里斯蒂安·德·鲍赞巴克(Christian de Portzqtnpart)盛赞“讲空间关系是从中国老子首先开始的”这一点,也让我很高兴。

二、赞同区分两类“有无”

2002年,我退休了,迁居回了北京,我开始泡在国家图书馆,专注地泛读那里收藏的几大架跟“老学”有关的书,想写一本以《老子》的“有无”审视建筑哲理的书。我没想到,我又遇上“拦路虎”了,这次可是大大的“拦路虎”。原来《老子》不只是第十一章论及“有无”,第一章、第二章、第四十章中也都论及“有无”。在第一章中,《老子》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在第二章中,《老子》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

在第四十章中,《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这下子把我弄懵了。第一章、第四十章的“有无”,我完全读不懂,完全不知道如何跟建筑关联,这可怎么办?我几乎进展不下去了。幸好,这时我看到了台湾学者陈鼓应写的《老子注释与评价》一书。他在书中谈到应把这四章论及的“有无”区分为两类。第十一章、第二章的“有无”是论“现象界”的,第一章、第四十章的“有无”是论“超现象界”的。

我看到这个区分的主张,非常高兴。这样我可以只从“现象界”的“有无”来论述建筑,不必涉及“超现象界”的“有无”,可以完全回避“超现象界”的“有无”的干扰,我的整个论述就进展通畅了。

这样,我就写了一本75万字的《中国建筑之道》一书。我解读了《老子》的“有无”之道,论述了“建筑之道”“中国建筑之道”。这些论析都能很顺利展开,都能达到理想的哲理深度。这让我深深体会到《老子》在现象界“有无”的哲理精髓以及其与建筑的充分对口。所以,我在这里表态,我赞同陈鼓应先生区分两类“有无”的主张。

三、张一调

也是在20世纪50年代初,忘了在什么场合,我听梁思成先生说,有位留美建筑专业的学生用《老子》的哲理,写了一篇建筑理论文章,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这事也很打动我,但是因为梁先生没讲此人的名字、校名,我以为很难查找,一直也没去探听,只是心里总在想,这位先行者是谁?他到底写了什么?

2018年的一天,台湾的郭肇立先生光临我家看我。郭先生曾主编Dialogue中英双语杂志,刚创刊时他向我约稿,我曾在这本刊物上发表了一组建筑小品,他给每一篇都配上英文译文,并将插图做了有趣处理。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他和我在家里畅谈,我提起梁先生讲到那位哲学博士的事,郭先生说他知道,这人叫“张一调”。他写的博士学位论文题目是The Tao of Architecture,中译就是《建筑之道》。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于1956年就获这本书的出版权,中国台湾书店还能买到。我真是高兴极了,这个久久的疑团,没想到轻易地就由郭先生帮我解开了。郭先生还特地在台湾买了一本1981年出版的送我。我在这里谨向郭肇立先生致深深的谢意。

知道“张一调”名字后,我很快也查到重庆建筑工程学院(现为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吕祖谦先生对这篇论文的中译文。张一调学位论文主要论述了四个方面:一是“建筑视觉中的自然生命运动”;二是“变化和补充”;三是“均衡与平衡”;四是“个体与整体”。张一调论文当然没有区分两类“有无”,我也觉得他写的不得要领,但我还是很感谢这位先行者,他应该算是最早探讨《老子》建筑哲理的学者。我认为张一调的论文也可以说是从反面证实了区分两类“有无”的必要。

《建筑师》No.223丨2023年8月刊

图片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