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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墓有终时?

 新用户8926AVU2 2023-09-20

阅读提示:在中国史学会理事、上海市历史学会副会长葛剑雄看来,任何信仰都有一个从产生到消减的过程。况且,随着时代的转变,守墓对于某些人而言,早已不是信仰问题,而仅仅是一种形式。

他们的存在不是一个传说,却比传说更为传奇;他们的作为算不上事业,却比事业更为执著。老版户口本上,他们的从事职业一栏被写作“看坟的”,现在,写作“守墓人”。其实,这完全是他们的个人行为,这是一种信仰,不是一件营生。而今,随着时代的变革,与后代人观念的转变,世代相承的信仰面临现实的冲击,他们的坚守,又该何以为继?
一诺300年
一位美联社记者在见到佘幼芝时曾发出这样的感叹:“我们美国建国才200多年,还没你们家族为一个将军守墓的时间长,这真是世上少有的奇事。我不明白,是一种什么精神,能让你们守了这么多年的墓?”
生于1939年的佘幼芝,是佘家的第17代守墓人,其先祖于1630年将抗清大将袁崇焕的头颅秘密掩埋于自家后院,并为其建起祠堂。从此佘家后人世代为袁崇焕守墓,历经明朝、清朝、中华民国直至今日,共382年。
佘幼芝正式接过守墓重任,是在上世纪的1970年。当时已然出嫁的她,在某一天下班回家后蓦然发现,孀居在家的大伯母已带着自己的堂兄不告而别,堂兄及伯母的屋内也早已被搬得空空如也。
虽然事情已过去了40多年,回想起当年的一幕,佘幼芝仍是忍不住有些哽咽:“我9岁丧父,24岁时母亲也撒手人寰,堂兄一家是我唯一的娘家亲人。我怎么也想不通,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搬走了,连个招呼都没跟我打。”
彼时的佘幼芝虽然还住在佘家的老宅里,但实则已经出嫁,并已有了自己的大女儿。堂兄一家的不告而别让她觉得不能理解,并随即想到,堂兄是佘家这一代里唯一的男丁,找不到堂兄,佘家世代相承的守墓重任该由谁来接管。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代代相承的守墓者,到我这里变成了女子,这就是答案。佘家信守了300多年的诺言,不能因为堂兄的离去而不了了之。” 300多年的人世沧桑,世事更迭无从历数,佘家为冤屈忠魂守墓的义举从未间断,在这样的坚守中,佘幼芝从一位年轻女子,成为了现在左腿微跛、脚步踉跄,甚至有点弱不禁风的老太太。
解放前的佘家是个大户,整个佘家馆共占地约12800平方米,靠着祖辈留下的田产,守墓之余,并不用为族人的生计问题过虑。新中国建立初期,佘家将地产交归国有,政府每月按照粮食的市场价格,向佘家发放约合200多斤小米行价的生活费用。
1952年,北京市搞城市整体规划,提出要将城内墓地迁至郊区,政府也开始停止向佘家发放生活费。当时,佘幼芝的伯父还健在,在佘伯父的请求之下,叶恭绰、柳亚子、李济深、章士钊四位著名人士联名上书毛泽东主席,希望将袁崇焕祠墓“特予保全,并加崇饰,以资观感”。毛泽东主席批示北京市彭真市长,同意袁崇焕祠墓“应予保存”。此后的两年间,佘家的生活来源便只能靠着院内200多棵枣树的收成,和出租祖宅的几间空屋支撑。
1954年,北京崇文区在袁祠旁边建起北京市第59中学,随后又建起了学校的厂房和操场,征用了佘家的院落,佘家也因此又一次没有了经济来源。考虑到佘家的生活问题,59中学向佘家提供了两个可在学校厂房里工作的名额,自此,佘家出于生计考虑,除守墓外也开始从事其他工作。
在这期间,由于“文革”的十年浩劫,袁崇焕的坟墓及祠堂曾一度被破坏。据佘幼芝的老伴焦立江回忆,早在1966年“文革”开始不久,就有一批红卫兵冲进袁祠,推倒了袁崇焕的墓碑。当时坊间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袁崇焕死后,因为其头颅神秘失踪,佘家做了一个黄金头颅放在坟墓里埋葬。当时的造反派对此谣言信以为真,妄图掘墓寻金,后来发现墓中并无财宝,便留下满园狼藉拂袖而去。
经此变数,佘幼芝一家痛心不已,但因忌惮“文革”期间的种种打压,也一直不敢对被破坏的袁墓进行修缮,只在风声稍微缓和一些之后,隔着墙壁远远看过被掘开的坟墓。“那个墓穴很小,绝对放不下整个棺椁,想来祖辈说的没错,袁大将军被凌迟处死,除人头被悬挂于城墙示众之外,其他尸骨早已难觅踪迹,佘家义士也只是将他的首级葬在此处。”佘幼芝叹息,可怜袁崇焕一代忠烈,到最后,却连墓中的首级也在“文革”时不知所踪。现在,佘家守着的,仅仅是“文革”过后,重新修建起来的一座空坟。而此空坟之所以能得以修建,还是源于”文革“过后,佘家夫妇的各方奔走呼吁。
守护已千年?
“麻扎”系维吾尔语,意为:穆斯林的“圣徒墓”。相较于“麻扎”,“宗朗”一词的来历却是众说纷纭,一说是阿拉伯语意为“有鱼的水”,另一说是维吾尔语“闪光的陵墓”,以及突厥语“中国的城市”等不同释义。“宗朗麻扎”位于东经77.23度、北纬37.36度,在新疆乌鲁克乌斯河东岸的一座140米高的崖壁上,距喀什市叶城县宗朗乡人民政府约6公里。宗朗麻扎的墓主是伊拉克人莱依莱久白比兰德喀玛勒。公元910-1006年,信仰伊斯兰教的喀勒汗王朝,与信仰佛教的于阗李圣天王朝因宗教问题引发战争,莱依莱久白比兰德喀玛勒作为喀勒汗王朝的将军,成为了战争中的“圣战牺牲者”。现在看守宗朗麻扎的谢赫木老人便是墓主生前马童的后裔。
在翻译与谢赫木老人的对话中,我们了解到,现年77岁的谢赫木老人是宗朗麻扎的第10代守墓人,这听起来似乎不合常理,自莱依莱久白比兰德喀玛勒战死至今,岁月流逝已有一千余载,守墓人怎可能仅传承了10代?但由于语言交流障碍,加之老人年岁已高,有些问题始终难以得到精准答案。
据上海对口援疆指挥部的许金武介绍,因为要守墓,谢赫木长期居住在此处的一个山洞里,那里常年阴暗,加之宗朗地区属山脉河流交汇处环境潮湿,老人已患上严重的关节炎,每逢季节变换,关节疼痛不已,几难行走。谢赫木的儿女及其他家人均在距此地几公里的村里靠种地为生,他每天的食物便是靠家人从几里外的村里送至此地。
山洞里,谢赫木的生活设施简陋到难以想象。一床被子早已在常年累月中与灰尘融为一体,变得厚重且难以看出本色。尽管很多当地领导来此处时,都会想着帮谢赫木带上一些治疗风湿的膏药,但谢赫木老人的身体状况,依旧在日复一日的守墓生涯中,每况愈下。考虑到宗朗麻扎位于叶城县宗朗灵泉景区当中,景区管理部门按照工作人员的标准,为谢赫木发放工资,但谢赫木的一儿三女仍表示,在老人百年之后,他们并不打算接替老人继续守墓,而希望去县城里打工。
何以为继
同谢赫木的儿女一样,佘幼芝夫妇的女儿也表示不愿接替父母继续守墓。在她看来,这些年来,为了袁崇焕墓,自己及父母已经失去了太多。因为要操办袁氏宗亲会,父母忙于接待广东的袁家后人,甚至忘记了女儿的婚期。自己的弟弟,佘幼芝与焦立江的小儿子焦平,更是因为要接女友一起去广东为袁崇焕守衣冠冢,而在路上遭遇车祸,不幸身亡。儿子去世后,老两口与广东方面联系,仍旧将儿子的骨灰送往袁崇焕的衣冠冢处埋于冢旁,并将其身份纳入佘家族谱,改名佘焦平。
在这之前,佘幼芝曾一度带儿子一起出席一次关于守袁墓的答记者问活动,其间有人问及:你们佘家要为袁崇焕守墓到何时?
佘幼芝回答:“先祖让我们辈辈守下去,没说什么时候结束。”这时儿子接过话茬,说要永远守下去。
话犹在耳,斯人已逝。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佘幼芝的丈夫焦立江向记者表示,在他看来,任何事情都有一个从发生到发展,再到结束的过程。这是一个哲学观点,不容置疑。佘家守墓不知何时结束,但肯定是要结束的。
早在2007年,《老年日报》在对佘幼芝的事迹进行报道时,便把佘幼芝称为“最后一个守墓人”,佘幼芝在接受采访时也表示,是否让后人继续接替自己守墓,还要看后人怎样理解这项事业。佘家17代人不为名不为利,守墓只为先祖一个忠义的誓言。
将袁崇焕首级葬于此地的佘家先人,在临终时留下了三条祖训:
一、 佘家人必须世世代代为袁崇焕守墓,永远不得南下回广东老家;
二、 佘家人永世不得为官;
三、 佘家子孙必须要读书,以知廉耻、明事理、记忠孝。
基于以上几点,佘幼芝认为,如果后人不能像先祖一样,不为名利地做一辈子守墓人,那么自己宁愿在百年之后,将维护袁墓的重任交予国家。
采访间,焦立江也向记者提起,在2000年时,佘幼芝终于与一别多年的堂兄一家取得联系,当时佘幼芝还邀请堂兄一家一起来参与袁崇焕墓的扫墓活动。那一次扫墓,堂兄及堂兄的儿子、儿媳均有到场,但由于堂兄一家已经离开此地多年,他的后人对袁墓的情况知之甚少。后来,堂兄的儿子及儿媳以佘家后人的名义邀请新闻单位采访,并称自己是佘家守墓的第18代接班人。这让佘幼芝夫妇觉得他们来参与扫墓的动机不纯,有借守墓人身份炒作之嫌。直到不久以前,佘幼芝夫妇赴上海,就守墓一事参与东方卫视《东方直播室》节目的录制,按照佘幼芝的说法,自己在节目录制过程中,也对堂兄一家为佘氏传人一事有所提及,但节目播出后,此段内容被剪切掉了,为此,堂兄一家还对佘幼芝很是不满,认为她将佘家后人的风光一人占尽。
其实,据记者了解,目前的佘幼芝一家因为袁崇焕墓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的缘故,已经举家迁出了祖宅,现在居住的地点与袁墓约有1小时车程,在此情况下,佘幼芝每天往返于家里和墓地之间实属不易,并无风光可言。而外界关于佘家图财,搬迁时拿了政府30多万元钱和诸多其他好处的谣言,更是让老两口十分气愤。
皆因信仰丢失?
面对佘家及新疆谢赫木老人守墓事业即将终结的现实,很多人认为这是社会变化,导致精神信仰丢失所致。
而在中国史学会理事、上海市历史学会副会长葛剑雄看来,任何信仰都有一个从产生到消减的过程,况且,随着时代的转变,守墓对于某些人而言,早已不是信仰问题,而仅仅是一种形式。
在分析时代对守墓家族观念的冲击时,葛剑雄还提到:“对于守墓这一职业,封建社会守皇陵的人享受政府津贴,使其可以不用担心生计问题,心无旁骛地一生只做守墓一件事情。还有一些大户人家,自己有很多田地,仅靠收租便可度日,或者一些老北京所谓的'吃瓦片’,靠出租房产生活。而目前,由于时代以及政府政策等等一系列原因,使得一部分守墓人赖以维持生计的经济基础没有了,比如佘家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项守墓事业,客观上便很难再长久地维持下去。或者像宗朗麻扎的守墓人子女,他们在社会的变革中看到了新的机遇,希望从事其他工作,不愿像父亲一样守墓挣工资钱,这也是十分正常的。”
同时,葛剑雄还指出:“有的社会人士被一些家族世代守墓的事迹所感动,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同时指责其后人不愿接替此项事业,则是不应该的。守墓行为本身应该出于自愿,如果政府需要守墓人,可以采取支付工资的形式进行招聘,但社会舆论不应强制某一人或某一家族必须从事此项工作。如果有些人觉得守墓人的后代放弃守墓不对,那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去替代,或者把自己的子女送去继承守墓人。”
在葛剑雄看来,人类社会的很多观念,都是随着社会的发展逐渐改变的。比如中国民间的祭祀活动,以前在封建社会科学不发达的时候,被认为是为故去的先人送去钱粮用品,而现在,这种现象虽然存在,但其从本质上早已演化成了死者家属给予自己的心理慰藉,一些公墓在特定可以烧纸钱的区域甚至特意立碑注明:此地属于精神慰藉园区,并非宣传封建迷信。在台湾,一些建在城中的寺庙,为了防止污染起见,甚至已经明令禁止了一切的焚烧祭祀活动。这也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城市的发展,一步步改变的。
就守墓人的世代传承一事而言,葛剑雄认为,通过人为因素来维持一种事物的过去现象,是不可能的,即使一些墓地的守墓人真的世代相承,最后,也只是变成了一座活的历史博物馆,而这本身就带有一定的表演性,并非真正的精神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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