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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往事回首月明中 ——徐朴夫传(二)

 微江都圈 2023-09-22 发布于江苏

第二章  实业报国

真武镇森泰油坊的创始人,是我的曾祖父,名国钧,字稼轩。按徐氏近代字派排列顺序计算,应该是第十四代。他是前清遗老,生卒年代不详,少年聪慧,过目成诵。他十七岁那年,就已长成一位身材高挑、浓眉大眼的翩翩少年。那天,他套上了一袭淡青色的绸布长衫,外罩一件黑缎子马褂,头戴一顶绛色瓜皮帽,脑后拖着一条油光水滑的长辫子,足蹬一双薄底快靴。他父亲执着他的手反复叮嘱道:“这次去省城赶考,权当是练练笔,开开眼而已,不必太认真了。你年纪还小,来日方长,有你施展才华的时候哩!”接着,他又转身对送考的老先生拜托一番,这才望着他们师徒二人上船离岸,又目送了很远很远,直至船影消失后,方才转身回家。他这次赴省城,是参加本省学政主持的童试,结果顺利考取了秀才。

二十三岁那年,徐秀才早已脱去满脸的稚气,也已经娶妻生子了。这一年正好赶上钦派的考官到省城乡试,于是他便带上一名书僮,再赴省城,结果又轻松中举。翌年开春,他又怀揣二百两纹银,仍然带着书僮雇船赴京,暂时住在京城一家旅馆里苦读,为礼部主持的全国会试作准备。在此期间,他夙兴夜寐,读得十分辛苦。有时读得太累了,为了张弛有度,调节精神,偶尔也带上二三两碎银子,叫上小书僮,一道外出散步,或赴坊间、效外游览,或到茶肆酒楼饮酌。这些地方都是三教九流麇集的场所,各种新闻趣事层出不穷,令他大开眼界。

数月来,徐举人所到之处,耳闻目睹的都是朝廷腐朽无能,官员贪污受贿,衙役凶悍如虎,洋人的坚船利炮虎视眈眈,还有水旱灾害频仍,兵匪到处横行,真是天灾人祸,内外交困,民不聊生。因此逼得“长毛”造反,天地会、白莲教杀贪官、烧教堂、抢军粮,遍地烽火狼烟,各路英雄豪杰揭竿而起。九州大地风起云涌,大清帝国已经摇摇欲坠。大厦将倾,何以支撑?他苦思冥想,搜索枯肠,彻夜不眠,终无救国良方。后来,偶然听友人提到李鸿章、张之洞等官员兴洋务、办实业的消息后,精神为之一振。遂又托人找来相关资料,细细研读后,思路豁然开朗。是啊!惟有实业才能救国于将废,救民于水火。虽然人的能力有大小,但都应该各尽所能、报效国家。无国哪有家?真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啊!一旦找到正确的道路,他便义无反顾,再也无心安坐于书桌边了,于是决定弃考回家去大展鸿图。当他打点行囊时才发现,只剩下五两银子了,只好挑出几件值钱的衣物去当铺,当得二十两纹银,又雇了一条小船,结清旅店的账目后,便轻舟而返。

徐举人回到张士良后,便将在京城的所见所闻和自己的打算详细禀告父母,幸好二老都能理解当前的形势,因此也很支持儿子的主意。于是,他就将家中多年积蓄全部拿出来,又卖掉十亩良田,这才凑足所需资金。翌年秋天,他便去真武镇开设了一爿森泰油坊。起先只有三间简陋的作坊,五条牛、两盘石磨和一架木地龙,雇佣十余名工人,日产黄豆油百余斤。

这时,我的曾祖父已是一位体格魁梧、皮肤黝黑的壮汉了。他那四方脸上,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脑后拖着的大辫子又粗又长、乌黑光亮,一直垂到腰下,辫梢上还缠着一绺红绸带,干活时就将它盘在头顶上,用一根竹簪别住。他膂力过人,抡起三四十斤重的大铁锤,就像呼呼转动着的风车,一下一下地狠狠砸在油榨上,黄澄澄的豆油便汩汩地流出来。他一口气能砸一百下,谁也不敢跟他比高低。他平时生活很节俭,春秋两季都穿一身老青布裤褂,光脚上套一双草鞋。夏天就赤裸上身,下穿一条灰土布大裤衩,肩搭一条湿毛巾,光着脚板四处奔波劳碌。冬天除了加上一套黑布棉衣外,还把脚上的草鞋换成一种用蒲草和破布条、烂棉花混合编织而成的蒲鞋。日常都在油坊里同工人们一道干活,从磨黄豆开始,经过蒸馏、制饼、装饼、上龙开榨为止,样样精通,每天都干得汗流浃背,从未休息过一天。每日三餐也都在大伙房和工人们同吃一口锅里的饭菜,偶然要一只咸鸡蛋解馋,鸭蛋太大了,是万不能吃的,即使一只咸鸡蛋,也只能吃一半,剩下的用纸将破口封好,留待晚餐时享用。

那时,他每年都要去扬州城里缴纳钱粮,每次都带上一个小徒工,背上银元和干粮,半夜里就踏着星光启程,一路紧赶,直到卯时才进东关城门。办完事后已近中午,主仆二人就到茶水炉上买几大碗开水,就着干粮和咸鸡蛋,填饱肚子后小憩片刻,便又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从未乘过一次车船,因为省下的那笔川资足够吃好几天白米饭了。在他一生中,最奢侈的享受就是每天晚上拖着疲乏的身子,踏着昏暗的月光回到家中,就着点了两根灯草的豆油灯,慢吞吞地啜几口高粱元泡,漫不经心地剥开花生壳,将花生米一粒粒丢进嘴里细细咀嚼,还眯起眼睛悠悠地品起味来,直到有点晕晕忽忽时,才心满意足地倒在床上沉入梦乡。

森泰油坊在曾祖父的苦心经营下,生产规模与日俱增,鼎盛时作坊扩建成三十余间,还建了两间油廒,作为贮油的仓库。此时拉磨的牛已增至五十多头,石磨有十余盘,大小木地龙有五架,工人已达百余名,每天产油近千斤。仅靠门市销售量不大,于是便出现供大于求、库存积压的情况,他就派人用独轮车将豆油推到附近的四乡八镇去赶集,后来又派人挑着油担子深入乡间走村串户叫卖,就这样,很快便又开辟了新市场,原来的销路不畅反而变成了供不应求。遗憾的是,他老人家这时已年逾花甲,再也无力增产了,直到我祖父接棒后,才又达到新一轮的产销平衡。

曾祖父赚到钱以后,首先想到的便是去扬州城里足额缴纳钱粮,从未拖欠过分文,他必须履行当初实业报国的诺言。接着,便是向地方的公益、慈善事业捐款捐物,为当地百姓免灾造福。再就是增加工人工资,改善大家的伙食,将逢五逢十吃肉作为一项制度规定下来。四时八节还给工人提上几斤油和肉以及应节的点心果品等,让他们回去与家人一道欢度佳节,共享天伦。工人们有困难时,他都热心帮助,慷慨解囊。那时油坊工人劳动强度大,出汗多,沾染的油污也特别多,所以每天放工时都要洗澡。他便筹资建成真武镇最大最好的浴室,向油坊工人及家属免费开放。每遇年关和灾荒,他都亲自施粥、施粮、施衣被。遇有疫病流行时,他又组织医生和药店施医、施药、施棺材,所有费用,一概由他支付。他自己的生活却十分节俭,甚至过于苛刻,从不贪图享受。他还常常教育子女们:“古人云'君子之泽,四世而斩’。你们不能靠祖产过日子,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人人都要自力更生,养成勤俭节约的良好习惯。”他晚年还用毛笔恭恭敬敬地抄写了一张《朱子治家格言》,请人装裱起来,悬挂在大厅正面墙上,世世代代勉励后人。

曾祖父临终前的那段日子,吃得很少,身体极度虚弱,大家都劝他进些补品,他却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何必强求呢!”祖父实在不忍心看着他如此干耗下去,便悄悄托人捎来半斤道地的上好高丽参,准备煎汤掺在米汤里喂他。后来不慎被曾祖父知道了,竟惹得他震怒不已,还责罚祖父跪在祖宗牌位前近一个时辰,直至郑重立下保证后方才宽宥。

弥留之际,他一直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过了片刻,又十分吃力地伸出右手食指,抖抖颤颤地指向右前方。这时有人猜测,他可能是对油坊里的事放心不下,又有人认为,他可能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要交待,但都没有得到他的认可。还是知父莫如子,只有祖父能猜透他的心思,便迅速跨前一步跪倒在床边,又伏在他耳旁柔声道:“挂在大厅里的那幅治家格言,我们都背熟了,永远刻在心上,坚决照办,您就放心吧!”他听到此话后,便闭上了双眼,眼角里还挤出一粒混浊的泪珠,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最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这繁华似锦的人间世界。

我的祖父方颐公,字建侯,生于1878年,卒于1941年。他中等身材,皮肤白皙,一张圆团脸上洋溢着书生的秀气,两只大眼睛闪烁着聪明和睿智。平时爱穿一袭做工考究的黑贡呢长衫,外罩一件天青缎马褂,大背头上戴一顶黑缎子瓜皮帽,帽顶上缀着一颗大红枣似的珊瑚球,帽子前额上则嵌一枚晶莹剔透、温润光洁的和田白玉。

祖父待人诚恳,热情好客,出手大方,与曾祖父的一贯作风截然相反。当年他在上海读书时,有一次曾在一家饭店里大摆筵席宴请宾客,恰巧曾祖父有事赴沪,也在这家饭店的马棚里啃着冷烧饼避雨。当他听到大厅里的喧闹声,就走出来瞧热闹,不料竟是自己的爱子在此摆阔,于是怒发冲冠,走上前去不分青红皂白,揪住儿子一顿暴打,众人劝解不开,直到儿子双膝跪地求饶方才罢手。此后,祖父便收敛了许多,每月开支也节省了不少,学习成绩倒是大有长进。老人家也就饶恕了儿子的不肖,待学业完成后,就让他到油坊协助经营,直至曾祖父晚年,又将森泰油坊和亲手置买的三百多亩良田,连同祖产一百亩田,全部交给儿子料理,不久便驾鹤西游了。

祖父接手后,首先打造了五艘木船以供运输之用,又派人常驻产豆区收购黄豆,以保证原料供给。接着,就改造木地龙,使它快出油、多出油。还更换了全部的磨盘,新添一批壮牛,淘汰一批老牛,以提高生产效率。正当业务迅速发展时,他又听说苏南人已用机器榨油了,便动员当时尚在扬州中学读书的儿子(即我父亲),利用课余时间去苏南考察机器榨油的情况。不久后,又利用暑假派我父亲去日本,花重金购回一台榨油机,开足马力时日产豆油两吨多,这在当时的苏北地区算是很先进的设备了。同时还全部淘汰掉牛、磨和木地龙,精简下来的工人改做收购、运输和销售等工作,没有辞退一人。后来又派人到附近乡镇油店联系,与他们一一签订批发供货合同,从而使销售量又翻了一番。那时,北至高邮、西至车逻、南至邵伯、东至宜陵的群众都吃上了徐家生产的豆油。森泰油坊从此名闻一方,祖父则以诚实守信和儒雅风度赢得“儒商”的美誉。

祖父的两个儿子都在上海名牌大学里学有所成,这在当时的小镇可谓凤毛麟角。他最后留给子女的财产,除了半机械化的森泰油坊以及布店、南北货店、浴室等产业以外,还有一座砖瓦结构的二层楼房、大小四十余间住宅和千余亩良田。不过,不幸被曾祖父言中了——“君子之泽,四世而斩。”传到我父亲刚历三世,徐家的财产就烟消云散了。当然,这是天灾人祸共同作用的结果,也是社会进步的必然趋势。其实,这些浮财原本都是身外之物,得到了不必欣喜,失去了也不必悲伤。

1941年,我祖父逝世,因他的胞弟方灏(字朵三)已先他而逝,本当将森泰油坊交给我伯父和父亲主持,但因当时兄弟二人都在外地工作,祖父晚年常发哮喘病,便请他的姑母即我曾祖父的妹妹协理。她十八岁那年,许配给当地一位书香人家的公子,择定翌年完婚,妆奁俱已齐备,不料姑爷突然暴病身亡。尽管尚未过门,但她立志守节,为夫披麻戴孝,终生守寡,曾祖父只得安排她永住娘家。

曾祖父的妹妹此时已年逾七旬,但身板还算硬朗,一双小脚犹如端午节吃的粽子,只有三寸多长,要扶着丫鬟才能走路。她的饮食起居,都由一位贴身丫鬟伺候,另一位粗使丫鬟则专门负责搬运物品、来回跑腿的活儿。还有一位梳头妈子,专门替她梳头绞脸,陪她说话解闷。她有时坐累了,就令人扶着到后花园散步赏花,有时还将卖唱的叫到家里来,唱一天扬州小开口(一种扬剧曲调)开心解闷。她日常饮食清淡,不吃油腻大荤。每天早点只喝一小碗冰糖燕窝,吃两块精制点心。中午则是一杯鸡汁或牛肉汁,吃半小碗常熟买来的晚粳米焖饭,配上鱼虾蔬菜制作的四菜一汤。晚上只喝一小碗熬得黏黏稠稠的香米粥,还有四碟精制可口的小菜。睡前还要喝一小碗银耳莲子羹或白糖藕粉糊。她从来不喝茶叶,每天都以参汤作为饮料。不过,她人老心不老,处处要管,事事要问,每月逢五逢十都要查账。她虽不识字,但记忆力特别强,所以就让账房先生捧着账本念给她听,她不但能记住那一笔笔枯燥的数字,还能听出一些门道,指出一些问题,发出一些指示,藉以维护她的绝对权威。所以,这位老姑奶奶渐渐便成了森泰油坊的实际主人。

此时,她的两房侄媳,即我的祖母和叔祖母已先后去世,她的侄儿、侄孙和侄孙媳们每天早晚都得跪在房门口请安问候,直到她说一声“起来吧”,才敢起身离去,所以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只有一位名叫小胖子的远房侄子对她毕恭毕敬,整天守在她身边端茶倒水,捶腰捏腿,有时还说说笑话,学学猫欢狗叫,逗她高兴,伺候得十分周到,人们背后都谑称他是“老佛爷”身边的“小李子”。所以我祖父逝世后,她便宣告:“我的两个侄孙正毂、正辂都在外面做事。我又老了,只想吃口安稳饭,也不想操那份闲心了。侄儿小胖子正当年富力强,也很老实,又肯吃苦,以后就让他多担点责任,暂且协理坊里的事务,等两个侄孙忙完了回来,再交给他们吧。”“老佛爷”的懿旨一下,谁敢不遵呢!

1943年,步入耄耋之年的老姑奶奶,终于走完了她的人生旅途,心满意足地赶往西方极乐世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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