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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树底下有杆旗——记枫岭头镇老党员黄华崽

 珍影像 2023-09-25 发布于江西

(图片来自网络)
他的童年,是新中国解放前最黑暗的时期,充满饥饿感。
母亲领着年幼的他在马眼河四围放鸭,沿河堤岸往南,月亮山屹立千万年,山下寂寥。雨后晴好时,更遥远的一带山峦蜿蜒起伏,那是灵山青黛脊梁。母亲教饥肠辘辘的他认山下村庄,讲隔壁村那三棵老枫都要过五百岁了。那时的他,还不懂五百岁是多长,更不知道自己人生会与那个叫枫树底的村庄紧紧绑在一起。
黄华崽是土生土长的枫岭头人。一九三零年六月,出生于枫岭头永丰村方家郭(墩),上面已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六张嘴,靠他常年在坑口挖煤的父亲,勉强换取麦麸、稀粥糊糊着。
传说,枫岭头因枫树成片而得名。马眼河穿过枫岭头流向华崽不知道的地方,河边枫色四季更迭,树下有野果草根,赤脚光屁股跟着母亲追鸭子跑的时光是华崽关于幼年最快乐的记忆。可就那么一点欢乐,也在十一岁那年戛然而止。华崽才进方家郭的私塾念了半年书,双亲先后离世,只能辍学,搭在已成家的大哥那撑了两年。十四岁,他接着走父亲的路——去坑口挖煤,养自己。
华崽不甘心像父亲一样一辈子只看得见煤。他觉得没念过书的人,必须靠手艺才可有技傍身,才能走遍天下都不怕。机灵的他无意间听人说铅山木匠好。十七岁,他挖煤攒够路费,孤身寻去铅山拜师。他长得齐整,脑子活络,手脚又勤快,两年不到就习得一手好木匠活。那个时代,师父好比再生父母,他能单独接活了,师父就放心他出师,许他回乡说亲。可有谁家愿把姑娘许给孤苦伶仃的他?
二十二岁那年,枫树底三棵老枫后的吴家老倌放出话招亲。吴家四朵金花,老大老二已出嫁,是给十三岁的老三森兰招婿。森兰母亲因病离世,吴老倌突然半身瘫,瘦小的森兰要照顾父亲、四岁的妹妹,还要抚养母亲生前捡来的一个两岁弟弟。男子倒插门,被人瞧不起。华崽不想被人看不起。媒人游说他先去看看,也就四里路。看看就看看。可看到吴老倌家境况后,华崽鬼使神差地又答应了招亲。黄华崽对媒人说,反正自己也没家。他永远记得森兰第一次站在三棵老枫树下送他的身影,单薄,又倔强。那天,翠绿枫树刚沐浴过一场雨,水珠亮晶晶挂在密麻麻叶片上,像森兰期待的眼睛。
华崽俨然成为老吴家顶梁柱。1955年,十六的森兰让二十五岁的华崽升级了个身份,他们的长子在枫树底哇哇出生。老岳丈高兴地为长孙取名吴煊根,幸福感弥漫枫树底。黄华崽充满干劲,仿佛不知疲倦的骏马,在大地上奔腾。
1958年的中国,人民激情高涨,每个人都心怀理想,去劳动,去生产。枫树底的三棵老枫,伐了两棵去搞建设。许为佐证村名,留下了最老那株。那年秋天,枫叶稀稀飘落,说不出的寂寥。每到餐点,人们潮水般涌往生产队食堂。出完工的华崽要先飞快回家背起岳丈,顺手抱着老大,先赶去抢粥,森兰抱着老二,紧催妹妹、弟弟跟上。吴老倌家除了黄华崽,真正都是老弱病残。有一天,襁褓中的老二放在角落摇篮里酣睡,不知被谁不小心撒了滚粥烫伤脑袋,当夜殁去。森兰痛不欲生,忧伤笼罩枫树底。悔恨不已的森兰更小心地看护煊根和年幼的妹妹弟弟,从此不肯再生。
华崽的一手木匠活,开始在枫岭头小有名气。
070油库、410弹药库、猪山庙418部队......枫岭头周围的部队建设项目,都有他的身影。华崽主意多,做事有原则、有规划,有远见,身边慢慢聚集起很多同行。到005部队建炮营时,已然成了四百零八个木工的头儿。部队要从上饶迁去江苏那年,领导几番邀华崽同去江苏,保证他的前途发展一片光明。华崽放心不下家小,也舍不得抛下跟在他身后数年的建筑兄弟,他们背后也有几百个家庭。
部队的活没了,华崽几乎毫无缝隙地,第一时间找到上饶县建筑公司,他坚信,机会永远垂青有技术的人,他又成了建筑公司工长。1962年,县市建筑公司合并。次年再分开,他成了市建筑公司一员。1971年,只上过半年私塾的黄华崽光荣入党。那天晚上,华崽胸前别着红红党徽回到枫树底,像个孩子一样自豪,兴奋地拉着二胡为家中老少高歌了好几曲。枫树底的夜空,似乎舒朗起来。
1973年,组织上将从市建筑公司提拔四人担任干部,黄华崽第一个被选出来。市自来水公司、市交警队、市电视台、市建材厂,四个单位由他先挑,黄华崽毫不犹豫地选了在市建材厂担任厂长。建材厂看起来没另三个单位光鲜,可黄华崽觉得干老本行,心里踏实。那年秋天,枫叶艳丽如花,一树发紫的红立在村头格外耀眼。远看那团红,犹如一团烈火试图燃烧大地。近到树底,触摸枫叶边缘,锯齿磨感却是男人手纹。枫树底人在老树旁又种下了两棵新枫,崭新的叶像只只柔软滑嫩的女人手。
吴煊根今年都已六十八。讲起父亲这一生,吴煊根情绪微妙又复杂。吴煊根记忆里,父亲在家从来说一不二。吴煊根像父亲一样有才有艺,高中时是校宣传队骨干,后来在大队也当宣传员,干到过村支书,更是老吴家独子,可吴煊根从小就怕父亲。十八岁想学木工,不是一手好木活的父亲教,而是自己跑去部队学,还要被父亲反复交代“钉子都不要拿一个!”
那时已是厂长的黄华崽,不止没给儿子煊根在建材厂安排个好工作,煊根随同村人去建材厂打零工被人笑话后,回家与母亲森兰诉了几句难堪,黄华崽知道了连临时工都不让煊根干,说是要避嫌。
吴煊根成家后准备盖新房,父亲的驾驶员问了多次“开始做了吗?”想等屋子开工时帮个小忙拉拉砖瓦。黄华崽一直答复没开工。直到房子做好,驾驶员才知道厂长儿子盖屋没敢在罗桥建材厂采购——为了避嫌。吴煊根只能去枫岭头公社砖瓦厂买了砖瓦自己拉回家。
吴煊根三十多岁时在713矿包了一个小工程,有一回向管工地的人分了点沥青想刷一下家里门架,也就小半桶,提到家门口刚好被回家的黄华崽看见,非逼着给送回去。吴煊根也是当两娃爹的人了啊,当时又气又急,为父亲的执拗无可奈何,差点与父亲翻脸。别人讲起煊根有个厂长爹啥都嫑愁,煊根是恨不得撇开这关系才清托(省心)。
吴煊根无意间从建材厂会计那知道,父亲不止一次让出加工资的机会。第一次厂里两个名额,论资历父亲远远靠前,自然得到一个名额,可听说两个工人为另一个名额起了争执差点大打出手,父亲立马去打听了解,原来等加工资的两家都有孩子等筹钱上学,父亲不止立即让出自己的名额,还把当月工资拿出来资助了两工人;第二次听说厂里一对夫妻为加工资的事吵架,父亲又一次让出机会......
1990年,黄华崽退休后,儿子煊根成了老吴家顶梁柱。可第二个孙子考上大学那年,四十多岁的儿子只能跑去温州打工才供得起家中老少开销。黄华崽有点惭愧。森兰走后,黄华崽望着月亮山有时会懊悔:森兰在时他对她总习惯性生硬言辞;儿子对他也尊敬有加,亲昵不足。枫树底的老百姓差不多都已盖着小洋楼,家家户户有院落,院子里种着花草瓜果,菜地与稻田就在屋前瓦后。吴煊根家还是当年那个依山的水泥外墙,突兀陈旧。
阳光从东墙头斜斜地射到吴煊根家门堂,照明了门坡西墙头的一角。这一角傍着青柚,几大丛暗绿芭蕉,显得异常光明。它们的反光照耀全庭,使树下花坛里的千年红、鸡冠花和最后的蔷薇,都带了柔和黄光。吴煊根怨过父亲的要强,也为父亲近百年的要强人生骄傲。
经过风雨洗礼,接受命运挑战,枫树从不屈服,反而枝叶更茂,生命力更旺,枫树底两株新枫都已五十岁。那棵五百多岁的老枫仿是立着的一杆艳艳红旗,年年新老枫叶纷落,像一只只描绘着或青葱、或翠绿,或熟黄,或火红的手,树上痕迹,笔笔劲烈。
“爷爷很多年前就会做很多好吃的,特别是小肠灌蛋、炸高丽肉......我来枫树底那么多年,已经吃过好多好多种。”
“我们附近村里人家摆酒席,以前都是请我爷爷去烧酒席。”
“早几年有人家长疔疮、疖子,都是来找我爷爷煎草药。爷爷从来不收钱,他的草药是从一个凤阳婆那学来的......
二孙媳妇小仙嫁到枫树底转眼也二十年,讲起丈夫的爷爷一脸自豪。她的两个儿子随曾爷爷姓黄。鮐背之年,期颐在背的黄华崽这两年身体开始有点不利索,干不动菜园子的活,也做不动好吃的了。他常坐在堂前望月亮山,像是在冥想,不知是在回忆从前的杀伐果决?还是在想念走了多年的森兰?黄华崽从不多提过往,觉得没什么好说。家里其他人也掏不出老爷子什么话。唯有小仙,最有办法。
孝顺的小仙为缓解爷爷的肌肉疼痛与僵硬,特意去学了按摩。每到周末,小仙带着两个孩子回枫树底,每次给黄华崽年轻时过度劳损的僵硬身体左捏捏右捏捏。放松肌肉,老人家才能踏实入睡。黄华崽那些果决对着温柔含笑的孙媳完全使不上力。黄华崽嘴上从没讲过,心里是十分认可这孙媳妇小仙的。小仙是老吴家第五位党员,哦,不,应该是老黄家。黄华崽已修回黄家的谱。黄华崽对即将启程去上大学的曾孙依旧要求“自己吃亏,嫑占便宜”。
月亮山、马眼河、水田、菜地、老枫、青柚、门前的花草,都是自然给他最原初的启示。声音、尘土、灯光,混同、上升、弥散,成为光阴里各种光,笼罩饶城上方,辐射他永不逃离的枫树底。黄华崽领受脚下生养他的土地,他为之奋斗、书写的百余年美感,从不曾有过淡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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