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苏轼的一生,就是一部《风味人间》

 菊斋 2023-09-25 发布于江苏

“大宋第一美食博主”的宝座,非苏东坡莫属。

苏轼存世的作品中,与吃有关的诗歌达到五十余首,涉及食品、食材的文章就有一千余篇。目前全国有六十多道以“东坡”冠名的菜肴,比如东坡肉、东坡鱼、东坡饼、东坡豆腐、东坡羹等等。他为中国美食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

饱餐果腹,并不是难事,但说起食髓知味,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食髓和知味相加,恰好是苏轼的生命实践。身兼老饕与文豪两重身份,苏轼深谙美食滋味与人生况味。

他写过一首略带游戏性质的七绝: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苏轼《观潮》

读懂这首诗,就读懂了苏轼的一生,苏轼的“活过”,很大程度上和“吃过”联系在一起。




对吃的热忱,或许和苏东坡身上的蜀人基因有关。

唐宋之际,眉山是文脉鼎盛之地,学风蔚然。两宋三百年间,眉山出了八百多位进士。

嘉祐二年(1057),眉山十三人进士及第,其中便有苏轼、苏辙兄弟二人。

二十一岁就名满京华的苏轼未必能想到,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背面,是坎坷曲折的为官生涯。

科考离家后,除了为父母守孝,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不是在外任职,便是流放辗转。眉山之于苏轼,更多是一抹乡愁,一口终生难忘的家乡味。

眉山是苏轼的根,蜀地是苏轼的魂。有些东西写在了他的基因里。

他应和弟弟苏辙的诗里,苏轼写道:

蜀人衣食常苦艰,蜀人游乐不知还。
千人耕种万人食,一年辛苦一春闲。
闲时尚以蚕为市,共忘辛苦逐欣欢。
去年霜降斫秋荻,今年箔积如连山。
破瓢为轮土为釜,争买不啻金与纨。
忆昔与子皆童丱,年年废书走市观。
市人争夸斗巧智,野人喑哑遭欺谩。
诗来使我感旧事,不悲去国悲流年。
——苏轼《和子由蚕市》

苏轼的人生可谓波折,儿时的眉山记忆是为数不多的顺遂悦乐。

少年不识愁滋味,对人生的风雨如晦未见得有所准备。老来幽梦忽还乡,看到童年的往事历历、杨柳依依,想必又是万般滋味。


元丰二年
(1079)的乌台诗案,彻底改变了苏轼的命运。前半生的苏轼,是北宋政坛的天之骄子和风云人物,后半生,他是政敌构陷、朝廷贬谪的流民。

苏轼被贬黄州,任团练副使,听起来还有个职位,其实俸禄取消,公务绝缘,本质上与被监管的犯人无异。

苏轼一下陷入了拮据,常常缺少食物,每每困窘匮乏。没有居所,没有定粮,他只得先借住定惠院,跟着僧人一起吃素,半年后才算在临皋亭安稳下来。

被贬谪之前,苏轼每月俸禄优厚,可以供养几十口人的生活。如今苏轼不得不面对现实,在城东开垦荒地,种植果蔬,补贴家用。他给这块地取名“东坡”,“东坡居士”的称谓正是由此而来。

公元1083年,苏轼贬谪黄州的第四年,故人巢元修前去探望。除了叙旧,还肩负着苏东坡的嘱托,将一种眉山特产带到黄州。

这是一种名叫“油苕”的山间野菜,相当于今天的豌豆苗,苏轼嗜好此味,离乡十五年,常常思念,借巢元修自蜀地前来的机会,总算能大快朵颐一番。

苏轼是一个有头脑的人,将菜命名为元修菜,种在东坡之下,引介给黄州百姓。对元修菜,苏东坡难以忘怀。他在给巢元修的诗里写:“此物独妩媚,终年系余胸”。

苏东坡对美食交流的贡献,远不止元修菜。东坡肉在中国是一道名菜,而这道菜的本名,应该叫“回赠肉”。

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苏轼在徐州任知州,七月,黄河在澶州决口,八月围困徐州,水位高达二丈八尺。知州苏大人身先士卒,率领军士与全城百姓共筑堤坝保护城池,奋战七十余天后,徐州城化险为夷。

百姓为了感谢父母官,杀猪、宰羊送到知府衙门,他不便推辞,收下了。

苏轼没有独占这些食物,而是命人将猪肉按法烹煮,回赠给抗洪的百姓。徐州的风物志和文史资料记载了这段故事。

到了黄州,善制猪肉的苏轼如获至宝,他发现“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富贵人家不爱吃,平民百姓又不知道怎样料理。

苏大人专门为黄州百姓写了一篇《猪肉颂》,还注明做法:“净洗锅,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这其实就是文火炖肉。在黄州与好猪肉相遇,苏轼对生命的热情也重燃了一点。

回赠肉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元祐四年(1089),苏轼第二次赴杭州任职。他疏浚湖泊,修堤筑桥,今天杭州西湖苏堤就是当年苏大人的杰作。

杭州百姓为感谢他,投其所好,抬猪担酒。苏轼重复了徐州“回赠肉”的故事,又融汇了新的烹饪方法:猪肉切方块,加酱料着色,红酥酥,油润润,是今天常见的东坡肉。

苏轼的贡献是将百姓不懂烹饪的菜肴,通过自己的实践,写成菜谱,让更多的人学会,传播美食,分享美食。




绍圣元年(1094),苏轼又上路了,这一次,他的“流放地”在广东惠州。这里唐朝就是粤东的枢纽,但世人最先想到的惠州是荒蛮与苍凉,苏轼在自己的诗文里,也把惠州想象成“瘴疠之地,魑魅为邻”。

到了当地,惠州乡贤和百姓给苏轼举办了一场欢迎仪式,让苏轼暂时淡忘了贬谪的烦忧。

惠州确实是苏轼的福缘之地,他深感风土、食物一点不差,官吏百姓也相待甚厚,因此“眠食甚佳”,“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这次苏轼对流放生活适应得更快了,有病治病,无病登楼,广交名士,遍寻美馔。岭南一带盛产瓜果,杨贵妃爱吃的荔枝也产自这里。苏东坡亲自品尝后,为这些瓜果做宣传,也为更多人知悉。

枇杷、杨梅、荔枝、龙眼、柚子乃至槟榔,都粉墨登场,名垂青史。

最知名的当数下面这首: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苏轼《食荔枝二首其一》

苏轼是一个豁达自由的人,入世是贤能,出世是风流,人间美好令他流连,却无法阻止他驰骋飞翔。

他不像李白是谪仙,从不对人世间的俗务过分的关切;也不像杜甫,将众生的苦闷悲辛都扛在肩上,放在心里。

即便在惠州流放期间,苏轼也潜心地方建设,纾解民间疾苦,筑桥修堤、改善农桑。身处江湖之远,苏轼对庙堂不敢忘却,因为那里不只有他的仕途,也有万民福祉。

这也是为何,在外任职的每一站,苏轼都办实事、有盛名。

苏轼吃过人间的苦,因此他惜人间的福,嗜吃懂吃,便是这种心态的注脚。

贬谪惠州,是苏轼个人的不幸。但对岭南而言,那可是别样的因缘。

据《惠州志·艺文卷》统计,苏轼寓居惠州近三年,所作诗词、序跋、杂文、书信等近六百篇,从产量而言远高于黄州及此后的海南儋州,以至于晚清惠州诗人江逢辰有诗说:“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

苏轼的到来,让天下人都不敢小觑惠州,通过他的诗歌,这里的特产也声名远播。




绍圣四年(1097),苏轼接到一封琼州别驾的告令,他又被贬了,都是他的一首诗惹了祸。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苏轼《纵笔》

政敌章惇看了之后,直接将苏轼送到中国最南端,海南儋州。这里也是大宋众多宰相的归宿,包括李崇矩、寇准、李纲等人。

以六十二岁的年龄,苏轼从惠州再贬海南儋州,说不痛苦是假的,他已是多愁多病之身。

在和友人王敏仲的信里,苏轼说自己是“垂老投荒”,恐怕难以生还,抵达海南后,先要做口棺材,次要修建墓地,然后把手稿书信留给诸子,做好死后葬身海外的打算。

他又说儋州“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为了换取基本的衣食,他把随身酒器都卖了,唯独留了一只心爱的荷叶杯。

宋朝的海南民生凋敝,流放至此的待遇仅次于死囚。

当地黎族人就地取材,食物尽是根茎类和毒蛇猛兽。熏老鼠、烧蝙蝠、烤癞蛤蟆、烤蜈蚣,好客的黎族人向苏轼推荐了这份食谱,把他吓得不轻。他在诗里记录了这种无奈——“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

寄身儋州,天高地远,大活人竟然要被吃不到肉憋死。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一种罕有的海产拯救了苏东坡。

在给儿子苏过的信中,苏轼得意地写道:“冬至前两天,海南少数民族献上生蚝,剖开之后得到数升肉。稍小的蚝肉与汁液一同入水,加酒烹煮,吃来是从未领略的美味。如果个头稍大,直接烤熟,比煮的更加美味。”聊完这番美食谈,苏轼还和苏过说笑:“千万不要说出去,免得北方那些官员君子知道了,争相贬谪到海南来跟我抢这口吃的。”

生蚝虽美,毕竟难求。苏东坡在海南继续他的美食发现之旅,他对薯芋有偏爱。有一年除夕,拜访友人张先,他写下一首生趣盎然的“戏作”:

松风溜溜作春寒,伴我饥肠响夜阑。
牛粪火中烧芋子,山人更吃懒残残。
——苏轼《除夕访子野食烧芋戏作》

在儋州,除了海味,苏轼也在陆地上物色上佳的食材。谪居天涯海角,又已过六十高龄,生病对苏东坡是常有的事。苏过想给病中的父亲调理身子,因地制宜,便以山芋做粥羹。苏轼喝后深觉可口,也倍感欣慰,特意为这碗粥取名“玉糁羹”,还作诗一首:

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莫将北海金齑鲙,轻比东坡玉糁羹。
——苏轼《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

将一碗粥比作牛乳龙涎,已经极尽夸张,更绝的是诗的名字:《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诗题比诗文更长,除了美味,身为人父的欣慰与喜悦也可见一斑。

清 石涛 东坡时序诗意图册

博览物产、精于食道的苏轼曾经下过判断,“海南所产粳稌不足于食,乃以薯芋杂米作粥糜以取饱”。海南的稻米稀少,薯芋杂米来帮衬,也形成了愈加精细的“荤粥热吃,素粥凉吃”的粥文化。

吃不到鱼肉的日子,苏轼对素食粥羹颇有研究,即使身在绝境,年老多病的苏轼也没有放弃寻找当地美食。




建中靖国元年(1101),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六十四岁的苏轼,终于可以回家了,渡海还乡那一夜,他在诗里写:“苦雨终风也解晴……天容海色本澄清。”

苏轼就是这样的人,他有不满,有愤懑,有物质的困顿,也有精神的苦恼,但他懂得放下,知道超脱。
既来之,则安之,命运露出獠牙,我亦报之以歌。

美食,是他的放下之途,超脱之道。

苏东坡不偏嗜珍馐美馔,不拒绝乡野食材,保持好奇与天真,凡能入口,皆能入心。富足时,大鱼大肉也食得;窘迫间,蔬果粥羹亦自足。

外力的压迫和前程的黯淡,催生出另一个从生活里抬头的苏东坡。

参考书籍:
宏道:《千古食趣:关于吃的那些事》
傅踢踢:《越过人间荒唐》

作者:焱燚

本文为菊斋原创文章。公号转载请联系我们开白授权。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