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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中藏身的人

 新用户1329AiGw 2023-09-26 发布于云南

酒中藏身的人

四十多年前,中越两国之间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一场战争。滇南蒙自县城南郊的红色土地上,开挖出一个又一个墓穴,埋葬下一名又一名为国捐躯的年轻士兵。几年以后,一个青年人参加工作,分配到烈士陵园,成了一名默默无闻的守墓人,冬去春来,夏暑秋凉,成天陪伴着这些沉睡在地下仍列队成行的士兵。看着一排排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坟冢,这个圆脸微胖的青年常常想,要是自己早出生几年,那么,这些坟墓中的一个,也许就属于自己了。那场战争打响时,他刚读初中。但他的父亲是上了战场的,作为一名优秀的营职通讯军官,能够在奔突颠簸的吉普车上,不间断地用电台发报,其超凡的专业素养没有贻误战机,也得到了上级的肯定和赞扬。几十后,曾经的守墓人已年过半百,而战后转业到地方工作的父亲,早已退休很多很多年了,并且不幸患上老年痴呆。当年可以熟记厚厚一本密电码的老头儿,被疾病折磨得连回家的路都记不清楚了 。有一次,艰难疲惫地寻找到走失了一天一夜的父亲,父亲木然地问儿子,你是谁?儿子为父亲擦拭着脸上的污垢,眯笑着回答,我是你儿子呀。父亲将他的手拨开,瞪大眼睛看了又看,突然说,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总是敲不准发报机电键的熊兵,来,我再手把手地教你一次。父亲按住他的手,一定要教他发报。他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紧紧搂抱住年迈失忆的父亲,他忍不住号啕大哭。那一刻,父子间几十年以来的误解、隔阂,甚至明显有过的相互怨恨,在他的心里冰释雪融、烟消云散。

在烈士陵园守墓的那些寂静时光里,他喜欢上了读书,也喜欢上了喝酒。书是自己一个人读,他读到了阿城的《棋王》《树王》《孩子王》,还读到了汪曾祺的昆明忆旧系列散文,从此阿城成为他心中的汉语之王,而汪曾祺教会他如何洒脱欢喜地享受日常生活的乐趣。于是,他也开始用手中的笔,把一个个汉字,写成一句句朴实的话,记录现实之中发生的各种事情,表达自己纯朴的真情实感。读书写作累了的时候,他就想痛痛快快说说话。白天可以跟同事朋友天南地北地聊聊,到了寂寥的夜晚,就很难找到能够相互说话的人。他就走到那些以固定姿势在地下列队的战士中间,月光如水,一座座坟墓沉默不语。他觉得黑夜里如果只是说话,而没有一点什么表示,那是对这些英灵的不恭不敬。所以,他总要用白酒作祭奠,之后才把装在心里面的话,对着这些出生比他早,但由于生命定格而永远年轻,因此被他视为兄弟的却从来没见过面的人们,断断续续地讲出来。讲上几句,就抿一口酒,不知不觉间,瓶里剩下的酒,被他一口一口慢慢喝完。
几年以后,他离开了烈士陵园。夜深人静时,不再有那些年轻的兄弟听他说话,他就只能读上几页书,独自喝下一口酒,或者写了几行文字,也喝一大口酒。书俨然成了他的命根子,白酒附在身上成为他的魂。跟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一样,他追求过自己想要的爱情,也为稻粱谋而努力工作过。然而,仿佛上苍有意跟他开玩笑,天注定他命运多舛,不如意不顺利总是如影随形,与他寸步不离。在工作和生活面前,他似乎总是一败涂地。
跌宕起伏的社会变迁,职业角色的几次转换,人间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家庭的絮絮叨叨,爱情的阴差阳错……工作生活的种种际遇,就像一张粗砺的砂纸,时不时蹭磨着他的敏感神经和思想意识,他感觉到了疼痛,却很少有人能听他倾诉。慢慢地他心里堆积了坚硬的块垒,人变得更加倔犟。一方面,他或者埋头读书,或者缄口不言,或者酣醉不醒;另一方面,他爱憎分明,狷狂放诞,活得像魏晋名士一样通脱,瞪着青白眼看待世间各形人等。
苟且偷生的人在靠药物维持生命长度,他却想着不惜用烈酒来增加生命厚度。但是,酒能怡情,亦能伤人。他本想一醉换得千愁解,可是醉酒之后的痛苦没有人能理解,沉醉醒来时哀伤仍然无处诉说。充满魔性的酒,让他喝得痛快淋漓,可是喝酒却无助于人生困顿的解决,相反招惹了更多的麻烦 后来,酒越喝越多,以致于频发酒疯,呈现出癫狂之态,因此不得不数次送进专科医院戒酒。之后,在家人的多番努力下,幸得众多好心人帮助,最终他得以病退休养。
他这一辈子,现在已经走过了生命光阴的三分之二,很多时光浸泡在了酒里,他的余生也还将要喝下不可计量的酒,他的生命、他的叹息、他的情爱、他的抗争……他写在白纸上或者深藏在心里的文字,甚至他的眼泪,都散溢着酒的炽烈和狂热。很难有人能够理解和接受他的酩酊大醉,他的烂醉如泥,也曾令我深恶痛绝。然而,当我也遭遇到人生的至暗时刻,然后豁然释怀之后,再来回想他摇摇晃晃的醉态,我终于看清了他踉踉跄跄的生命轨迹,全然理解了他无奈的矛盾心态和孤傲的人格坚守,还有无以形容的畅快和难以言喻的痛苦。不畏惧酒醉,是因为醒着的痛苦,不要以为酒总跟热闹喧嚣同在,在凄清独绝的境况下自斟独饮的时候,才最见他嗜酒如命的苍凉。他不是就酒抒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命运感慨,也不是用酒寻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命自得,更不是拿酒成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潇洒飘逸。这样的一个旷放不羁、任情自适的滇南汉子,其实是决意扑向烈酒的熊熊火焰,不管不顾地燃烧自己的生命,用推石上山的执拗,与变幻莫测的命运抗争,反抗锋利的现实带来的种种伤害,诅咒人世间的颠倒黑白,嘲笑这个时代的满纸荒唐言。
癸卯年秋分日的凌晨,他给我发来微信。我仿佛看到他坐在清冷的灯光里,喝下一口白酒后,自言自语似的呢喃:“现在,只是晚上洗个澡,和老娘说说多少年前都已说过的话。睡前,看几本可看的书。睡了。又醒了。又看书。又睡了。再醒,起床,游泳去。然后,吃米线,走走路,看看人,或者逛逛超市,或者去打打牌。也常去书店,书多人少。爱书的人不多了,书店总是空空荡荡。一排排书架上,看来看去,还是只有汪老入得眼来……回家。与老娘说闲话。看书。喝酒。周而复始,每天兴致勃勃。”
我看着微信,突然就流泪了。这就是我的朋友郑刚现在的生活状态,这就是我的兄弟郑刚现在和以后有滋有味而又无限孤寂的一天一天又一天,这其实也是无比真实无比纯粹的以书续命、以酒遁世、以醉为常的郑刚,活脱脱的一个任性桀骜、与时不合而喜怒哀乐形于色的畸人形象。
是该找一个时间,带上一瓶老酒,约了郑刚,对面而坐,什么也不说,喝酒,听手机播放阮藉留下的忘世虑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的古琴曲《酒狂》。酒喝完之后,还是什么也不必说,就在《高山流水》的古琴声里,挥手作别各自西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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