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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茹:舅妈

 新用户1534Bpiv 2023-09-27 发布于陕西



舅妈
阴茹

听闻舅妈去世,我呆立半天没有反应。

大脑木然,记忆中舅妈模样时而清晰无比,时而遥远模糊。

最后一次与舅妈相见是2020年11月中旬,距离舅舅去世三个月。玫姐与表姐夫开车带舅妈去西安等地游玩,途径汉中,特意过来看望妈妈。妈妈叮嘱我提前订好酒店,原计划住父母家,玫姐提出轮椅上下楼梯不便,住酒店更方便。

果然,在酒店停车场,我见到坐着轮椅的舅妈向我们微笑招手,瞬间明白玫姐的良苦用心。

印象最深是2018年,我和母亲回四川彭山老家参加舅妈90大寿。

满头银发的舅妈穿着一件长款中国红手绣羊绒大衣,神情端庄、落落大方与每一位宾客握手寒暄。她的手中拄着一根做工精致枣木色单拐,腰背挺直,神情矍铄,满脸含笑。我正准备伸手去握,舅妈一把将我揽入怀中,手背拍轻轻打我的后背,清晰叫出我的名字,又一连串叫出我的其他几个姐妹大名,询问各自境况。我惊叹古稀之年的舅妈有着超人记忆,口齿清晰,思维敏捷。舅妈似乎看出我的疑惑,有些生气,板着脸。

“你是不是觉得舅妈老糊涂,啥都不记得,要不晚上我们打个麻将,比比,是舅妈赢钱多还是你厉害”。

“别,我哪是舅妈对手,我认输。我上去就是炮灰,只能给你们送钱,你就饶了我吧”我赶紧求饶,连连作揖。

不断有宾客来访,舅妈忙着与人寒暄、摆龙门阵,舅舅举着手机,眼睛始终盯着舅妈,不断啪啪按动快门,舅妈笑的合不拢嘴,表情矜持,叮嘱舅舅一定要拍的好看点、苗条些,见舅妈鬓角有些凌乱,舅舅放下相机,走过去,一脸宠爱替她将发丝放到耳根后,这才退后继续拍照。

“舅妈,你都这么苗条了,还要减肥,让我们做晚辈的情何以堪”听到舅妈和母亲在谈论减肥话题,我忍不住插嘴。

“哼,你妈妈是大美女,就不许我也漂亮一回”舅妈看着母亲风韵犹存的面容,愤愤不平。

“大嫂,你还拿我打趣,谁敢跟你这个川大才女比,是不想混了。”母亲赶紧辩白,母亲的美丽在县城出名,连舅妈也有些小小嫉妒。年过古稀的她们,打趣对方,谈起往事兴致不减。

舅妈是五十年代毕业大学生,是川大才女。如果不是因为有海外关系被牵连,在文革中遭到迫害,加之两个表哥因泥石流意外死亡,舅妈一定有更好发展平台。

在劳改农场经历了非人折磨,平反后舅舅、舅妈重返讲坛,成为彭山中学高中老师,舅妈的数学课在全县有名,很多家长特意把孩子送到她的班上。玫姐和瑾妹也是舅妈的学生,高考时数学几乎得满分,以优异考入北京的两所大学。

舅妈为人严厉又慈爱。暑假我和大姐回四川老家玩,舅妈一大早就喊我们喝牛奶、吃鸡蛋,说可以增强记忆力。督促我们背诗词,写作业,还要亲自检查。得知我们要带玫姐去峨眉山玩,舅妈的脸拉的很长,死活不同意,失去两个儿子,她有些患得患失,对女儿管束极严。经不起我和姐姐死缠烂磨,这才松口放我们出去,规定只能去三天,如果不守规矩,就等着挨打。

我们欢天喜地出去,哪知天公不作美,峨眉山阴雨连绵,登到半山腰,雨越下越大,三人无奈下山。快到眉山时,摸摸口袋,居然没钱买车票,电话也打不起,只能饿着肚子徒步走回家。

一路又累又饿,要不是有好心拖拉机司机让我们搭车,还不知道走到猴年马月,天黑透了我们才疲惫不堪赶到彭山县城。悄悄推门进去,房内依然亮着灯,舅舅好一通数落,责罚我们不准吃饭。等舅舅骂够了,睡下,舅妈偷偷溜进厨房,给我们一人煮一碗面,卧两鸡蛋,叮嘱我们吃饱再睡。

“唉,你们这些孩子胆子也太大了,实在不行也可以借钱打电话让大人去接,几十公里三个女娃也敢自己走,遇到坏人怎么办?你们妈妈把你姊妹俩托付给我和你舅舅,万一出了事让我怎么和你妈妈讲。”舅妈看着我们低着头,只顾狼吞虎咽吃面条,摸摸我的后脑勺,摇摇头,叹口气。

年幼的我哪懂得她的心思,觉得舅舅、舅妈瞎操心。后来才知晓他们有多焦急,四处打听,去车站好几次打听,也不见人,最后一班末班车也走了,还是不见我们回来,差点去派出所报案,天完全黑了,还是不见人影。那个年代,没有手机,家庭装座机的都少,舅妈专门把学校座机写给我们。他们给乐山军区五叔打电话,他说看着我们三姊妹坐上大巴离开乐山。舅舅、舅妈在家中转来转去,越想越后怕,见我们灰头土脸回来,舅舅气的不行,舅妈又生气,又心疼,唠叨两句也正常。

临走时,舅妈亲手为我和大姐缝制了两条新裙子,大姐是一条粉红色公主连衣裙,我则是一条海军领蓝白相间连衣裙。

那条裙子,让我的同学很是羡慕,我经常穿着炫耀。

时隔两年再次相见,舅妈精神头差了很多,耳朵也背了,跟她讲话得趴在她耳边大声说,她听了想半天,才反应过来。

坐在轮椅上的舅妈瘦了,背驼了。一件枣红色毛衫,黑色羽绒马甲令她看起来更加瘦弱,苍老。她见到我,先是一愣,然后眉毛一挑,似乎想起来什么,喃喃念到

“你是阴茹,还是阴玺?”阴玺是我大姐的名字,我们姐妹那几年长得像,舅妈有些迟疑,不敢肯定。

“大嫂,这个是阴茹,阴玺是她姐姐,在国外没有回来”妈妈赶紧接话,我有些难受,舅舅去世对舅妈打击不小,相濡以沫一生,舅舅忽然走了,留下舅妈一个人,她从来不说,内心还是凄苦的。

我握住舅妈的手,那双温暖的手,如今瘦骨嶙峋,关节僵硬,有几分凉凉的。我们穿长袖T恤,她已经捂上秋装。

我们一边吃火锅,一边聊家常,无意提到舅舅名字,我注意看舅妈表情,还好,她一脸淡定,没有刻意回避,似乎舅舅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离开过我们。

只住了一宿,舅妈提出要回彭山。我有些奇怪,不是说好在汉中多住几天,看看湿地公园,看看古汉台,看看母亲生活的地方。玫姐告诉我,舅妈坐轮椅行动不便,一路很少喝水、吃东西,再不回家,老人上火严重,身体怕吃不消。

舅妈蜷缩在后座,腿上盖着一条薄毯,她微微闭上眼睛。后备箱塞满东西,玫姐告诉我带舅妈出门,轮椅、被褥、暖壶、药品都是必备品。

听玫姐说舅妈上个月还乘飞机去了北京,在小女儿家住了一段日子,逛了天坛、看了鸟巢。临走时小女儿送她一盆紫色菊花,她一路带着,在宾馆还叮嘱玫姐别忘记浇水。

舅妈怀中抱着菊花,菊花开的灿烂,汽车驶出停车场,我看见舅妈的眼睛睁开,她回头向我们挥手。

这一别,是永别!

在天堂,舅妈会见到先她而去的舅舅、六嬢、父亲,亲人们正好凑一桌麻将。

阴茹,四川乐山人。

现居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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