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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利元:记账簿

 新用户62676dui 2023-09-27 发布于内蒙古

                             ( 图片来自网络,与文无关)

     记忆中,史老虎是个很有办法的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西沙窝,物质非常匮乏。一起上学的小学生,几乎没见过什么新鲜玩意儿,但是史老虎总能创造传奇。课间玩耍时,他忽然从书包里掏出好多塑料套子,软软的,滑滑的,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往出拽,能拽好长,而且不断。那套子有个小口,口上有个小环,圆溜溜的。把小环撑开来,对嘴上吹,能吹好大好大的气球,吹得比篮球都大了,还不破。一众人等看得眼馋,央他给一个。他不给,说一毛钱一个。有的有钱,有的没钱。有钱的给了,没钱的赊欠。班里男生女生,每人买到一个,个个嘴上吹个大气球,用手紧紧捏着,怕飞了。老师见了问,你们玩的是什么?我们说,气球啊。老师问,谁给你们的?我们说,史老虎卖的。老师问史老虎,哪儿来的?史老虎不说。老师生气了,责骂他,你怎么卖避孕套给同学,把钱给人家退了,把这些东西全部扔掉!不知道避孕套是什么,看老师的表情,应该是一种不能玩的东西。扔掉就扔掉吧,大不了不吹了。给了钱的,史老虎退还了。赊账的,也一笔勾销了。

      本以为,史老虎黯淡了。不料,过了几天,他又风光起来。这次,他从书包里掏出许多烟嘴,有白色的,有黄色的,有长的,有短的。摘一片向日葵枯叶,食指和大拇指紧紧捏住,上下来回搓,搓成粉末状,然后捏进烟嘴里,划火柴点着,“梆梆”地吸起来,吞云吐雾的样子恰似神仙,围观者好生羡慕。不想,不论出价高低,都不卖了。他说,可以送你们,但不能说是我给的。我们每人拿到一个烟嘴,史老虎志得意满的去了。最后的结局,可以想到。烟嘴还是被老师发现了,而且全部被没收了。我们最终没有信守诺言,在老师询问时,还是把他交待出去了。老师瞅了一眼史老虎,又瞅了瞅烟嘴,惊喜地说,原来是用石膏做的,可以写字的。粉笔没了,这批烟嘴派上了用场。只是苦了值日生,石膏划在黑板上,比粉笔写的,难擦多了。

       这一次,史老虎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本子,封皮硬硬的,纸厚厚的,每张纸上印了密密麻麻的道道,细细的,有红色的,有蓝色的。和平时用的田字本、方格本、算数本、作文本,完全不一样。正要向他问个究竟,他闪了一下,又收起来。我坐在他身后,上课时不停地看他的书包,想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本子。放学了,我问他,他不说。海军、锁子、六子,几个人围住问他,他还是不说。真没意思,我们回家了。看我们真要走了,他又喊住,说等等,食品站里有,但不要说是我说的。

      食品站,在乌拉河边。很早之前,随父母去过。记得是去卖猪,清晨把猪抬上马车,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到了。上课的时候上课,不上课的时候就给猪割草。猪爱吃的是野蒿子,也叫碱蒿子,马路旁、沟渠边、地堰上,到处都是,只要不种庄稼的地方就有,和苦豆子一样,在河套平原分布极广。野蒿子很矮,尺把来高,用镰刀割,很难割的。用铲子铲,更快些。不带铲子,就用手拽,扯住野蒿子死命拽,嫩叶嫩枝拽下来了,根还在,隔些日子,又绿茵茵地长满了。一路走,一路拽,到家了,蛇皮袋子也装满了。撒在猪槽里,猪不哼哼了。毕竟是一手喂大的,很有些不舍,天然对那个收猪的地方有些抵触,有些疏远。路过时,连多瞟一眼,也不愿意。

     没想到,这里居然有这么神奇的本子。村小也在乌拉河边,这时没水,顺着河道走,个把小时就到了。史老虎怎么弄来的,我们也知道,包括之前的。最早想,但是不敢。现在想,敢了。一行人什么也没说,但都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乌拉河堤上,栽种了一棵棵高大的柳树,柳树叶子落下来,飘满了河床,绿的,黄的,一坨一坨的。还有许多枯树枝,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背阴的一侧,时不时还能看到一团团的蘑菇,白花花的,掩映在草丛里。不知沉闷了多久,六子开口了,这种本子好啊!很耐擦,写完一遍,用橡皮擦了还能写!海军说,擦什么,铅笔写完,再用钢笔写,颜色深浅不一样,不碍事的。六子说,可是没有钢笔。锁子说,这么厚的纸,打盖,一定很厉害!盖,是流行西沙窝的一种玩具。通常做法是写完作业后,把本子一页页撕开来,两页纸从中间对折后垂直交叉,把四头折成三角形往里叠,一个角压一个角,折叠完毕就是一个盖,又名四角。你先放地上一个,我拿一个使劲儿拍。如果拍起来,我赢了,你的盖归我。如果拍不起来,我把盖放地上,你来拍。轻了,很容易被拍起来。为了保险,就要折叠很多层纸,编织得厚厚的硬硬的,几乎天下无敌,时称宝盖。锁子,打盖水平一般,手中的几个盖,三下两下就输了去。输了,就急。新买的作业本,没写呢,就被他撕了打盖。想到未来的宝盖,锁子眼里放光。

       人多走路快,感觉没多长时间,就到了。大家犹豫了,要不要爬上河堤?爬上河堤,就到食品站了。可爬上河堤,就和史老虎一样了。至少,此前,我们几个人多多少少还保留一点儿清高。可不爬河堤,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来了?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我们决定,还是爬上河堤。堤坝上长满了红柳苦豆子,手足并用,两手拽两脚蹬,不一小会儿,一行人全爬上来了。食品站就在眼前,一排起脊房,腰线青砖,白灰抹墙。四周有矮矮的墙,有一道铁门,锁着。为了那个令人眼热的本子,我们横下心来,翻墙进去。

      进去发现,里面非常荒凉。早年杀猪的灶台烂成一堆,院子里长满芦苇,有一两米高。那排房子的门都锁着,但有一间屋子的窗子开着。往屋子里瞅,看到几个木柜,寂静无声。“翻!”不知道谁讲了第一声。于是几个人,次第翻窗进入。来开柜门,看到里面堆了很多本子,有长的,有方的,其中就有史老虎拿的那种硬硬的还印了许多花道道的本子。有写过字,有没写过字的。把写过字的丢一边,把没写过字的装起来。书包装满了,又往怀里塞。那时的衣服没有口袋,只好往怀里塞。一个个肚子鼓鼓的,像猪八戒。

      从哪儿进来,从哪儿回去。翻窗,再翻墙,溜下河堤,正打算满载而归,忽然听到一声,“站住!”我们愣住了,看到一位穿中山装的大人,站在河堤上。我们吓得一动不敢动,那个大人也从河堤上溜下来,那时我们习惯把成年人叫大人。“你们干什么?”我们吓得不敢说话。“把书包打开!”我们就把书包打开了。“把本子倒地上!”我们就把本子倒地上了,还有课本、作业本、铅笔盒,倒了一地。大人把我们从食品站拿的本子挑拣出来,盯着我们的肚子看。“解开你们的褂子!”河套方言,把上衣叫褂子。我们就解开褂子,“哗啦啦”,本子掉了一地。大人说:“装起你们的书本。”我们就装起书本,一个个木桩一样站那里,一动不动。“你们可以走了。”我们背起书包,撒腿就跑。“等等!”我们就不跑了。“回来。”我们就原路返回。“每人拿一个本子。”我们看了看大人,他并没有发怒,脸上似乎有笑容,就听他的话,每人拿了一个本子。

     “哐啷!”不知谁装本子时,用力太大,把书包带子扯断了,铅笔盒掉地下了。其实是文具盒,但我们习惯叫铅笔盒。橡皮、三角板、量角器,撒了一地,还有许多铅笔头。“谁的?”六子弱弱地说:“我的。”“几年级了?”六子说:“五年级。”“怎么五年级还用这么短的铅笔?你们没有钢笔吗?”我说,“有。”海军说:“有。”锁子说“有。”六子说:“没有。”六子家六个小孩,父亲重病,母亲体弱,靠大哥种地、二哥做木匠,供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念书。

      看我们又要跑了,大人说:“再等等。”他从蓝色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笔,黑黝黝的,戴着闪闪发光的不锈钢帽筒,放在六子的铅笔盒里,把那些细碎的铅笔头也捡起来,一枝枝码进去。

      上课了,老师问,哪儿来的?我们都不说。老师说,这是记账簿,人生一本账,欠账要还的。多年后,回想依然有泪光。多年后,六子在乡中教语文,学校在食品站旁边。

   写于2023922

作者简介:刘利元,原籍内蒙古杭锦后旗太阳庙,现供职广东江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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