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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黄庭坚的《鹧鸪天》: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千山小草 2023-09-27 发布于辽宁

公元1099年的秋天,被贬到戎州(今四川宜宾)的黄庭坚已经57岁了。

这是他来到蜀地的第四年,自从高太后去世、新党当权之后,他与亦师亦友的苏轼都被远谪出京。

初到戎州时,黄庭坚的内心极为痛苦,曾给自己的居所命名槁木寮、死灰庵,喻其心已如槁木死灰。

四年后的他心境又如何呢?或许从他在重阳节前后所作的三首《鹧鸪天》,可以略窥一二。

“狂人”黄庭坚的《鹧鸪天》: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重阳节是与朋友相聚,登高怀远、饮酒作乐的佳节。

节后第二天,黄庭坚独饮独酌,想到昨日的欢乐,心有戚戚,写下了一首词送给了朋友。

词即《鹧鸪天·明日独酌自嘲呈史应之》

万事令人心骨寒。故人坟上土新干。淫坊酒肆狂居士,李下何妨也整冠。

金作鼎,玉为餐。老来亦失少时欢。茱萸菊蕊年年事,十日还将九日看。

“狂人”黄庭坚的《鹧鸪天》: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开篇一句“心骨寒”,足见当时的黄庭坚的内心之抑郁,蕴含着无尽的辛酸与伤痛。

那么,这位史应之是谁呢?

据任渊注,“史应之,名铸,眉山人,落魄无检,喜作鄙语,人以屠僧目之”。

史应之常在泸州、戎州客居,两人相识于泸州,黄庭坚称他为“眉山隐客”,还曾特地给他写过一篇赞,开篇便是“眉山史应之,爱酒而滑稽。对鄙不肖,醉眼一笑。”

在这首词中,黄庭坚又称对方是“淫坊酒肆狂居士”,足见他是一位甘居山野、纵情狂饮的狂人。

“狂人”黄庭坚的《鹧鸪天》: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史应之读完这首词后,依照原韵原调和了一首词劝慰他。

数日后,黄庭坚与他共饮,席上谈起这两首词,当即磨墨挥毫,现场回了他这首流传千古的经典名作《鹧鸪天·座中有眉山隐客史应之和前韵即席答之》: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这首词中,黄庭坚从菊花入手,又以菊花之精神贯穿始终,

上阕自怨自艾,写狂放之态;下阕自励自勉,写豁达坚贞之志。

与前一首相比,词人很明显地表达出了试图自我宽慰的努力,和豁达坚贞、不肯折节的志向,虽怨愤仍在,却更为积极昂扬。

“狂人”黄庭坚的《鹧鸪天》: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

深秋的清晨,黄菊枝头透出了阵阵寒意,点明了时间是重阳前后、菊花盛放之时。

重阳佳节,当然要登高饮酒,所以借“黄菊”过渡到“酒杯”,自然便能引出“人生莫放酒杯干”。

诗人举起酒杯,劝友人莫要放下杯子,因为酒中自有欢乐,酒中自有天地,只要杯中常有酒,不辞长醉酒中天。

黄庭坚爱酒成痴,他认为“薄酒可与忘忧”,与人相逢时“邂逅相将倒一壶”,思念故交时有“桃李春风一杯酒”。这样一位“我自只如常日醉”的诗人,遇到“爱酒而滑稽”的史应之,当然相见恨晚,更不肯放下酒杯了。

“狂人”黄庭坚的《鹧鸪天》: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醉意微醺,颠颠倒倒,冒着斜风细雨吹笛取乐,菊花插了满头,帽子也倒戴着。

这句写的诗酒后轻狂又浪漫的姿态,暗用了《世说新语·任诞》中的典故,“山季伦为荆州,时出酣畅。人为之歌日:'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暮倒载归,茗芋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著白接篱。”

山季伦即山简,是西晋时期名士,竹林七贤之一山涛的第五子。他在荆州做刺史时,经常喝得酣畅淋漓,民间给他编了个歌儿,说他每天喝到黄昏时分才倒戴着以白鹭羽为饰的帽子回家。

诗人笔下这种不拘世俗、风流自赏的境界,是清醒时得不到的放松和惬意,更印证了前文酒中自有一番境界。

“狂人”黄庭坚的《鹧鸪天》: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

要趁着身体健康,努力加饭加餐,在佳人的歌舞陪伴下尽享欢乐时光。

身健在”,化用了恩师苏轼《沁园春·孤馆灯青》词中“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之句,

而“且加餐”则源自《古诗十九首》里的“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歌板”也叫做拍板,是歌唱时用来打拍子的一种乐器,唐代时便已经很常见,李贺就曾在诗中写过“试问酒旗歌板地,今朝谁是拗花人”。

这一句表面上是与好友的互勉,实则是从反面立言。世事纷扰,是非颠倒、仕途艰险,这些都是诗人无可奈何的痛心之事。他空有满腹才华、满腔抱负,却无法匡扶社稷,只能黯然远离国都,沉沦下僚、无所作为。

他举杯祝愿,只愿身体长健,眼前快乐,别的一无所求,读来豁达,实则满含苦涩与悲愤。

“狂人”黄庭坚的《鹧鸪天》: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明媚耀眼的黄花,映衬着星星点点的斑白头发,这样不合时宜的疏狂啊,任世人冷眼相看。

如果说前文还不明显,结尾一句则是直率地正面点题,勾勒出了一个放浪形骸、侮世慢俗的狂人形象。

菊花傲霜而开,常用以比喻人老而弥坚,故有“黄花晚节”之称。而那满头白发,不也正如同秋霜一样吗?

诗人用黄花与白发的鲜明对比,明确地表示自己有御霜之志,决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更有甚者,他不仅不在乎世人对自己白发黄花倒戴帽子的狂放形象如何评价,反而还要特意表现给那些不理解他的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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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内心久久压抑的愤懑、无法排解的郁气,无法直言一吐为快,只能通过这样的行为,表达对黑暗的社会现实无言的反抗。

黄庭坚生前极为推崇唐代宰相魏征,曾亲手书写他的《砥柱铭》,中有“世道极颓,吾心如砥柱”之语。

这首词中诗人以简洁的笔墨,勾勒出了一个外表狂放,内心却坚如砥柱、贞如黄菊,不屑于世俗评价的狂士形象。

这个形象是诗人自己,也是朋友史应之,更是所有不谐于俗而怀傲世之心的文人形象的折射。

“狂人”黄庭坚的《鹧鸪天》: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此后,史应之再次唱和,而黄庭坚也三作《鹧鸪天》:

紫菊黄花风露寒。平沙戏马雨新干。且看欲尽花经眼,休说弹冠与挂冠。

甘酒病,废朝餐。何人得似醉中欢。十年一觉扬州梦,为报时人洗眼看。

所谓“弹冠”,是指升官;而“挂官”,则是指脱去乌纱帽不再做官。

母亲去世后,黄庭坚哀毁过度、几乎丧命,他本欲辞官归隐,全身而退,却又被召入京。

然而短短六年之后,新旧党争之下,他仕途再次受挫,在偏远的戎州过着半囚禁的生活。

在“弹冠”与“挂官”之间挣扎,最终只落得个贬官的下场,诗人的心中无疑是怨愤的,因此嗜酒如病,连饭都顾不上吃,唯有醉乡才能稍得愉悦。

“狂人”黄庭坚的《鹧鸪天》: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杜牧曾有诗曰,“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表面上是追忆昔日放荡生涯,实际上发泄自己对现实的满腹牢骚,对自己处境的不满。

尾句“为报时人洗眼看”,来自唐代诗人章孝标的《及第后寄广陵故人》

及第全胜十改官,金汤镀了出长安。

马头渐入扬州郭,为报时人洗眼看。

原诗是章孝标中举后所作,意为进士及第比当十政现任官还要光彩(唐代官员有任期,任期满后应转官,即调动职务和机构,十政即转了十次官,品级也越来越高了),如同给马鞍镀了一层真金。得意洋洋地回到扬州,通知百姓们洗净眼睛来观看新进士的风采。

诗中的“故人”,指的是时任右拾遗的李绅,就是写下“锄禾日当午”的诗人。李绅看后十分恼怒,认为他过于得意忘形,特地写了首诗讽刺他:

假金方用真金镀,若是真金不镀金。

十载长安得一第,何须空腹用高心。

李绅讽刺他考了十年才及第,说明他心比天高却肚里空空。

很多人读过这两首诗后,都觉得章孝标是个眼空心大的轻浮之辈。然而实际上,他到底性情到底如何,却不能单从这一首诗来看。因为同时间他写给另一位朋友的诗就颇为温和谦逊,有“未有片言惊后辈,不无惭色见同人”之句。

“狂人”黄庭坚的《鹧鸪天》: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黄庭坚引用了杜牧的诗,却翻出了一层新的意思:人人都看到杜牧放浪声色,就喜欢编些桃色故事,不知他是失意消愁,不愿自曝愁怀,故意做了些狂浪姿态给人看。

同样,他引用章孝标的诗,恐怕也有翻陈出新之意。从“付与时人冷眼看”到“为报时人洗眼看”,是从故意做给世人看的狂浪之态,到不屑世人来看的轻蔑孤傲。

这首词中,虽然仍有借酒浇愁的悲愤,有对官场的厌倦,但也更多地表达了对人生意义的思考,体现了对现实清醒的认知,以及在这些内容背后的一颗傲岸的贞心。

“狂人”黄庭坚的《鹧鸪天》: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黄庭坚的这三首词,你更喜欢哪一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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