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岁的张孝祥,第三次被弹劾落职了。 这年八月十四,波光滟滟的洞庭湖上,明月纤云,清冷绝尘。 今夕,是何夕? 三十多年来的得失与悲欢,忽然便象那四处漫溢的月光一样,向他兜头泼洒过来。 他自小便是个聪明孩子。 也许,家族里的优秀基因,到了他这一代又该爆发了——他出身历阳乌江张家,是唐代大诗人张籍的七世孙,虽然出生的时候兵荒马乱的,母亲不得不把他生在僧房里,但后来的少年时代,也没什么磨难。 那时候,他的伯父张邵自愿出使金国被扣留于北地已有数年了。朝廷感念他张家的忠义,将他父亲张祁补为明州观察推官,还特意给他家恩赏家属钱,而他自己,受祖母之命过继到伯父名下,十二岁的时候,他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终于从金国归来,虽然自己也有了儿子,却对他尤为疼爱,再后来,他虽然随父回和州居住,家中长辈们对他的眷顾仍不减分毫。 虽然年少,他也知道,将来,他是会象伯父和父亲那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 张家有如此早慧的子侄,是值得庆幸的。 他的早慧是全方面的,有心志,也有才智——他小的时候就被称为神童,十六岁上就通过了乡学。这种早慧甚至在感情上也是,风流倜傥的张孝祥,通过乡学那年便与意中人结识,甚至诞下了麒麟娇子——就是后来的张同之。 岁月在这样的高歌猛进中向前流逝,直将他推向巅峰的高光时刻——绍兴二十四年,二十三岁的张孝祥,被宋高宗钦点为状元。 宋高宗赵构对张孝祥的喜爱和绍兴二十四年的状元之争一起被记录在了史册中——这个事情当年闹得有多大,赵构对张孝祥就有多喜爱。 绍兴二十四年的状元之争所以出名,并非因为那科有陆游、杨万里、范成大、虞允文这些后来响当当的名字,而是因为,那一年的考试内情实在曲折。 绍兴二十三年,秦桧的孙子秦埙参加浙漕锁厅试(锁厅试面向官员和官荫子弟,比如当时秦埙是右文殿修撰、陆游是荫补登仕郎,录取要求也稍宽),秦桧打招呼让主考官陈之茂把秦埙列为第一,结果出来的名字是陆游第一,秦埙第二。而张孝祥在省试的名字是第七。 也许是高宗当时已存了抑制秦氏家族的念头,对曾经发生过的秦桧子秦熺中进士的作弊行为以及秦埙老生常谈的策论很不满意,也许是高宗刻意规避门阀,决意从布衣中擢取贤才,不管怎么说,夺冠大热门陆游、秦埙的状元之争,就这样落在了张孝祥身上,是年,他才二十三岁。 他成了风头无俩、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 如果时光可以倒转,张孝祥对这状元,是否还会有念想? 他一生的所得与所失,竟似都离不开这状元之争的华光与阴影。 二十三岁到二十八岁之间,张孝祥升官极快,仕途极顺——二十三岁的镇东军签判,二十四岁的秘书省正字,二十六岁的校书郎,二十七岁的中书舍人,要知道,中书舍人是皇帝的近臣,是起草诏令、为皇帝代笔的人啊! 可是这样的顺风顺水,到他二十八岁就悄然终止了。二十八岁以后的他,诸事便没那么顺利了。 或许在中状元那年,命运的结子已经暗暗埋下。 那年,秦桧精心运作,明明孙子秦埙已经一路考到笔试第一名,结果却在面试的时候,高宗把张孝祥擢为状元,秦埙名列第三——更让秦桧生气的是,不久他就得知张孝祥的父亲是张祁,张祁有个好友叫胡寅,而胡寅,是自己的老对头。 但事已至此,也毫无办法。既然新科状元红得发紫,那就避其锋芒,拉拢他一把。 仿佛是为了加重秦桧的怨念,这个抢了孙子状元、拒绝了亲家提婚的新人,竟又先下手戳了秦桧一记——他上了一道奏折,请求为岳飞洗冤,说“朝廷里的官员和天下百姓都知道岳将军是冤枉的,请皇上一定要顺应民意,为岳飞伸冤,为他恢复名誉,厚待其家人……” 秦桧怒了。 这年十月十一,张孝祥的父亲张祁,因“交结胡寅”、“杀嫂谋反”的罪名,被逮送大理寺,且被拷打得体无完肤。 张孝祥后来忆及此事,还痛彻心肺,直说“我本来是乡下籍籍无名的一个读书人,偶然中了状元,却不料让秦相嫉恨在心,还害得我父亲遭了牢狱之罪……” 好在,没等案子审出结果来,十月二十二,秦桧死了。 秦桧死了,他的党羽散尽,张祁无罪释放,张孝祥又升了官,提为秘书省正字,他的日子从此顺了么? 未必。 张孝祥首先遭遇的不顺,是感情。 秦桧死去的次年,张孝祥送走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从此再没有见面。 这个事,还是和“中状元”搭连在一起的。 还记得曹泳提亲,张孝祥“不答”那件事吗?还记得更前面,张孝祥早早就已经喜提麟儿那件事吗? 张孝祥的“不答”,并非只是要和秦桧作对,他还真是有难言之隐——他若说“未婚”,他和李姑娘多年来感情甚好,而且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他若说“已婚”,他的档案上明明写的是未婚啊,这是欺君之罪啊——他只能,缄口“不答”。 张孝祥和李姑娘为何一直没有成婚已经不可知了。但在拒婚和张祁下狱两件事发生后,心有余悸的张家为平安计,决心把这一段旧事隐瞒起来,一家人商议的结果,是让张孝祥娶表妹时氏为妻,而把李姑娘和同之以修道的名义,先送回原籍桐城。 绍兴二十六年的重阳前一日,相依十载的二人,于建康作别。 风帆更起,望一天秋色,离愁无数。明日重阳尊酒里,谁与黄花为主。别岸风烟,孤舟灯火,今夕知何处?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 李氏带着十岁的同之就这样回了桐城。不久,张孝祥与表妹完婚。 这段未了情也许是张孝祥最不能言说的痛。 紫箫吹散后,恨燕子、只空楼。念璧月长亏,玉簪中断,覆水难收。青鸾送碧云句,道霞扃雾锁不堪忧。情与文梭共织,怨随宫叶同流。 李氏后来与张孝祥不复相见。他们的儿子同之,与父亲再次相见的时候,已经二十一岁了。 这段隐秘的情事,甚至直到八百多年以后,张同之的墓在江浦县被发现,墓志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祖祁,父孝祥,生母李氏”……至此,《于湖集》里那几首隐晦莫名的词,才有了一个答案。 后人永远无法知晓当年的真相了。 但这样的谨慎和隐忍,并没有好的结果。 张孝祥放弃了心爱的女子换来的,是三起三落的未来。 平心而论,张孝祥算得上是一个有本事、有手腕、有决断的能臣,而决不是一个只会咿咿呀呀吟诗作赋的文人。后来他外放时干的漂亮事很多,很能证明他的才干。 外放抚州任上时,临川军中有兵士哗变,抚州的官吏都不敢处理,张孝祥自己一个人骑着马就去了,到了军营以后,大喝一声,说: 如此能干的人,又有高宗罩着,为何被言官三次弹劾,落职削官? 张孝祥第一次被言官弹劾,是他二十八岁的时候。 绍兴二十九年(1159)八月一日, 御史中丞汪澈弹劾张孝祥结党营私,语气十分严厉——说这位张大人,年纪不大,却颇会耍弄权术,若由着他这么弄下去,大宋难道要象大唐一样养出个奸相卢杞么! 后人认为,汪澈弹劾张孝祥应该和汤思退有关。 除去党争嫌疑,汪澈弹劾张孝祥的重点,是他“植党”,拉帮拢派。 南宋干谒奔竞之风盛行,朝堂斗争也很复杂,汪澈弹章中,列举张孝祥善于结交权贵,又与侠士左鄯交好,还曾荐举关系好的黄文昌、张松、江续等人——从张孝祥的行事来看,确有嫌疑,汪澈据此得出张孝祥“植党连群”的用心,提醒高宗注意,要及早掐灭这小火苗,高宗对大臣的植党擅权本就存有心病,于是,张孝祥被罢去中书舍人,去了江州,提举太平兴国宫——这个职务,就是个安排退罢官员的闲职,和赋闲在家没啥区别。 两年半后, 张孝祥被再次起用。 他第二次被弹劾的时候,三十三岁。原因,仍然与恩师汤思退有一定关联。但上一次的言官弹劾,是把张孝祥当作汤思退一党来弹的,这一次的言官弹劾,却大概率是在汤思退的指示下把张孝祥当作对头来弹的。 隆兴二年(1164)十月四日,待御史尹穑弹劾张孝祥首鼠两端,在主战派和主和派之间两头讨好,反反复复。当时,朝廷大臣列队鲜明,分成主战和主和两派,右相张浚是主战派的领袖,左相汤思退是主和派的领袖,张孝祥与二人都有渊源,他与汤思退有师生之谊,这次回朝却是张浚推荐,因此张浚对他也有擢拔之恩,张孝祥出入张汤二门,两持其说,态度十分暧昧,颇引人议论和侧目,也很让汤思退不悦。 那么,张孝祥心里,到底是主和,还是主战?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 张孝祥的主战态度,历来给人的印象都很鲜明。 绍兴三十一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下,直打到长江北岸,甚至意欲渡江,张孝祥的同年、时任中书舍人的虞允文以文官身份督战,大败完颜亮,取得历史上著名的采石矶大捷,正在太平兴国宫赋闲的张孝祥闻知,极为振奋,写下著名的《水调歌头》,他为虞允文喝彩的同时,心里也有着隐隐的失落。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 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然犀处,骇浪与天浮。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张孝祥《水调歌头 闻采石战胜》 也就是在这次采石矶大捷后,张浚为建康留守,积极准备北伐,但朝廷于和战两端,仍然犹豫不决。在建康府的张浚宴客席上,张孝祥即席赋词: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六州歌头》的节拍本就短促,张孝祥此词又痛快淋漓,据说一曲歌罢,同怀一腔激愤的张浚掩不住自己的情绪,“流涕而起,掩袂而入”,竟等不及终场便罢席而去。 按说,张孝祥于理于情,都是坚决站在主战派张浚一边的,为何《宋史》会评论他态度暧昧呢?这大概是由于张孝祥并不积极主战,又曾发表过类似“先富国强民,把北伐放一放”的言论吧。他的门人谢尧仁和清人宋翔凤倒是他的知己。谢尧仁在《张于湖先生集序》里说,张孝祥对收复故土“未尝一日而忘胸中”,宋翔凤更在《乐府余论》里一针见血地指出:张孝祥是头脑清醒的人,知道北伐极难,并不是喊喊口号就能成功的,故而,张孝祥认为须以“和”争取时间,待国内民富兵强,再提“战”事,他也试图调和张浚与汤思退的矛盾,可惜时人不理解,据此认为张孝祥“出入二门”“两持其说”,这实在是太冤枉他了。 宋翔凤之说不无道理。南宋曾有过三次北伐——隆兴北伐、开禧北伐、端平入洛,均以失败告终,尤其南宋末年,韩侂胄锐意北伐,辛弃疾力陈北伐准备不足,不宜开动。但韩侂胄不听,坚持于开禧二年发动北伐,结果吴曦在西线叛变,丘崈在东线主和,各路宋军相继溃退——宋翔凤因此深有感触地说:“周密的《绝妙好词》卷首就是张孝祥,那是对张孝祥的深谋远虑极有同感,那些说张孝祥两持其说的人,实在见识短浅啊。”
就在这“两持其说”的误解中,张考祥第二次被黜落职。未过半年,他又起复为静江府知州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然后又被弹劾…… 乾道二年(1166)四月十八, 张孝祥在静江任上,因“专事游宴”的罪名,被台臣王伯庠奏了一本,这是张孝祥第三次被弹劾。 这一年,他方三十五岁,但往昔的如云壮志,却似乎已被磋磨得差不多了,他对朋友感慨,也许,“城市”并不适合他,退隐“山林”才是正确的选择。 平生烟霞成痼疾,置在城市殊不宜。梦寻归路向何许,淮南小山生桂枝。——张孝祥《和都运判院韵辄记即事 其二》 这年秋天,被罢了官的张孝祥从桂林北归芜湖,于八月十四夜抵湘口磊石山,半夜又转南风舟北上。就在北上舟中,“天无纤云,月白如昼”,叶绍翁的《四朝见闻录》里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晚的场景——张孝祥见月照龙堆,金沙迸射,深为快意,一边大呼饮酒,一边高唱自己新写的词,又“呼群吏而酌之”,倜傥潇洒,卓尔不群,真是仙人一样的“天上张公子”啊!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这首《念奴娇》“洞庭青草”,从此和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起,成为中秋词中的双子星,在词史上比翼齐飞。 张孝祥一生渴望与苏轼肩并肩。 他也许曾不止一次地想起,那位自己毕生倾慕追随的人,也是在璀璨生华的年龄便于汴京城中出尽风头,那时的皇帝也曾满怀欣喜地宣告,自己为大宋亲手挑选了两个宰相……后来呢?不过数年,那名满天下的才子便在仕途中升沉起落、辗转飘零,最后虽然活成了那个时代的传奇,却一生都没有当上宰相。 命运给他们的,是何其相似的待遇。 张孝祥的才华、性格与遭遇,与苏轼很相象。他们都是一目十行的神童,性情都英迈磊落、不拘小节,他们都曾成为那个时代的传奇人物,都被世人目为谪仙人——苏轼被称为坡仙,张孝祥被称为“天上张公子”,他们于文字风流之外,都是能干实事的政治家,而他们的仕宦之路,也都是一样几起几落。 张孝祥自己,也常以东坡自许。门人谢尧仁说,有一次张孝祥写了与苏轼同题的水车诗,挂在书房,特意唤谢尧仁去看,得意问他:“这诗可与谁相比?说真话,别骗我!”——他曾写下多首“东坡”为题的诗及与东坡同题的诗,《念奴娇》,便是其中之一。 写词之时,他也许曾想起那个九十年前的中秋—— 他一定也知道,几起几落的苏轼曾于晚年写下著名的“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这,又何尝不是他的写照? 写下“不知今夕何夕”以后不过数月,张孝祥又被起用,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他请求辞职,但未被允准。决意绝足仕途、退隐芜湖的张孝祥坚持不懈地又请辞了六七次,终于在两年后被批准退休。 乾道五年(1169)春夏,张孝祥回到芜湖,七月,已当了宰相的虞允文来看他,酷暑江上,张孝祥与老友放怀对酌,尽兴谈笑,岂料,这竟是这对老友的最后一面,虞允文走后,张孝祥竟因中暑,突然亡故……彼时,他才三十八岁。 有人曾经说,如果张孝祥能活得久一些,南宋的翘楚人物,也许不是辛弃疾,而会是张孝祥。 但历史从来没有如果。 在他之前,苏东坡如明月照耀千古,在他之后,辛弃疾悄然崛起,而在苏东坡和辛弃疾之间,便是张孝祥,一手承接了苏东坡,一手交付与辛稼轩。 “天上张公子,人间第一流”,这是与张孝祥同时代的王阮发出的慨叹,张孝祥,当得起。 他是独一无二的张公子,是南宋星空中最明亮的一颗流星, 倏忽划过,短暂又灿烂。 1,南宋北伐,除了隆兴北伐和开禧北伐无异议,其它有说三次,有说四次,或其它说法,这里取隆兴北伐、开禧北伐、端平入洛三次。 2,张孝祥生卒年,有四种说法,本文取1132-1169说。 参考资料: 1,姜书阁:《南宋词人张孝祥生卒年考》 2,张孝祥《观月记》 3,元脱脱等《宋史 张孝祥传》 4,徐晖:《论张孝详的词》 5,张孝祥词集 作者:任淡如 本文为菊斋原创首发。公号转载请联系我们开白授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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