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人在官场别多情

1

鲁亮侪文能指点江山，武能驰骋疆场，却一直是个候补官员，屈居河南好几年。

候补官员最无聊，鲁亮侪常常只能一壶浊酒一卷书，骑着毛驴到开封城外游山玩水，写几首打油诗自娱自乐；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用石头打到一只兔子，就地烤了来吃。

那天早上，鲁亮侪正琢磨今天去哪里打发一天，总督田文镜派人来唤他。田总督是力挺雍正反腐败的左右手，河南官员最怕田总督有请，只怕一不小心在总督大人面前露出什么破绽来，落一个鸡飞蛋打。鲁亮侪却不怕，田总督日理万机，肯定没时间管一个候补官员喝酒打兔子的闲事儿。鲁亮侪坦坦荡荡来到总督府，田文镜板着脸，劈头就问：“鲁亮侪，听说你天天在外面打兔子？”鲁亮侪一愣，说：“属下没那么好的运气，隔三岔五能撞到一只不走运的兔子而已。”鲁亮侪话里有话，潜台词是：你不安排我工作，难道不许我偶尔郁闷一下？

田文镜似笑非笑，说：“你闲得发慌是不？好吧，我给你找点事儿干干。经查实，中牟县令李子云挪用国库白银，你去中牟摘了他的大印，代行县令之职。要是让我听说你在中牟打兔子，我会怎么办，你懂的。中国缺能人，但从来不缺当官的人。”

鲁亮侪欢喜不尽：“多谢田大人栽培，属下自当竭尽绵薄，不负重托。”

田文镜不想听鲁亮侪表忠心表决心，挥手让他退下。

雍正常常被史学专家描绘成冷酷无情的暴君，普通老百姓却一直对他心怀崇敬。因为，雍正爷敢于对贪官穷追猛打，他的名言“把贪官追得水尽山穷，叫他子子孙孙做个穷人”，至今说起来都大快人心，落在地上当当响。老百姓不懂太多大道理，却非常清楚，没有贪官立足之地的政府，肯定是好政府。“雍正一朝，无官不清。”那是雍正的霹雳手段扫荡出来的。中牟县令李子云挪用的只是二十两银子，相当于如今的人民币五千元，一部时髦手机而已，就被撤职查办了。

闲话少说，我们接着说鲁亮侪如何摘印的故事。

候补官员鲁亮侪候补太久了，终于守到了春暖花开的这一天，鲁亮侪走路都有点轻飘飘了。代理县令也是县令，河南的事儿，田文镜田大人说了算，只待雍正爷画一个圈儿，鲁亮侪就是堂堂正正的县太爷了。

鲁亮侪从总督府领命出来，心里盘算，此去中牟，要不要雇一个随从为自己背行李？以自己的俸银，请一个随从，似乎有点紧巴巴的哦；要不要雇一顶轿子去中牟呢？花费不少，一路还得供轿夫吃喝，划不来。把自己有限的银子掂量又掂量，鲁亮侪决定，不雇随从，不雇轿子，自个儿骑驴去中牟，说不定，路上还能顺手打一只兔子呢。

开封到中牟，不过七十多里，骑驴半天就能到。

2

中午时分，鲁亮侪鞭策毛驴，进入中牟县境。

颠簸半天，人和驴都饿了，累了。鲁亮侪看到官道旁的云来居饭店，就停了下来，把毛驴拴在饭店边上的牲口棚里，走进饭店。

饭店老板笑呵呵迎上来，圆滚滚的脸上一团和气，说：“欢迎客官光临中牟。”

鲁亮侪是湖北麻城人，他“咦”一声：“我还没开口说话呢，你咋知道我不是中牟人？”

老板说：“出门的人看天色，开饭店的人看脸色。这南来北往的客，我一眼看去，就能看出他来自哪里，是做什么的。”

鲁亮侪越发好奇：“你且说说我来自哪里，来干什么？”

老板安排鲁亮侪坐好，一边擦桌子一边说：“客官您一身正气，想必是官场中人；您只带少许行李，又从开封方向来，应该来自总督府，来中牟公干。”

老板不轻不重的马屁，拍得鲁亮侪很是舒坦，他打个哈哈，说：“老板你可以改行当算命先生了。给我来一盘红烧兔子，二两烧酒，给我的驴来两块豆饼。”

“好呢。”老板知趣地打住话头，转身忙碌去了。

红烧兔子味道很一般，鲁亮侪却吃得津津有味。吃完喝完，鲁亮侪要继续赶路，走出饭店，却“哎呀”一声：“我的驴让人偷了！”

老板应声出来，说：“不可能，不可能，中牟不可能有贼！”

老板的话比毛驴丢了更让鲁亮侪吃惊：“中牟不可能有贼？”

“那当然。”老板很自豪地说，“没人生来就是贼，或为生活所迫，或对官府怀恨，才不得不做贼，咱们中牟人如今安居乐业，又摊上个清正廉明的好县官，谁还愿意做贼呢。”

鲁亮侪觉得不可思议：“你是说，李子云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县官？”

“那当然。”老板再次自豪地说，随即又一声叹息，“可惜，老百姓爱戴的好官，往往官运不佳，李县令如今遭人陷害，要被罢官了。据说，中牟老百姓正商量去总督府请愿，恳求总督大人手下留情，留下中牟百姓的好县令呢。”

饭店里的食客也七嘴八舌说起李县令的好处来，忠诚厚道，爱民如子，疾恶如仇，两袖清风……戏文里夸赞忠臣的好词儿，全堆在李子云头上了。鲁亮侪听得目瞪口呆，自己来摘这么一个好官的大印，岂不是罪过？就转变话题，又回到毛驴身上，说：“中牟没有贼，为什么我的毛驴丢了呢？”

老板说：“客官您那公毛驴正发情呢，十有八九是被过路的漂亮母毛驴勾引走了。您放心，丢不了。不是自己的东西，中牟人不会要。您写几张寻驴启事贴出去，谁见了您的驴就会给您送上门来的。”

鲁亮侪半信半疑，借老板的笔墨写了几张寻驴启事，请饭店伙计帮忙贴出去。

此处离县衙不过八九里路了，鲁亮侪从小练就一身轻功，不怕走路，当下背着包袱，大步向县衙赶去。

寻驴启事写着，有拾到毛驴者，请送至县衙对面的驿站。鲁亮侪今晚将入住驿站，且看毛驴能不能回来吧。

3

中牟县衙连个看门的武警都没有，鲁亮侪直接就走了进去。来往的三班衙役，见了鲁亮侪，也不吃惊，也不盘问，任由他一直走进去。鲁亮侪此前来过中牟，认识李子云，也知道他住哪，就穿过大堂，直接来到后院。

秋日午后，不冷不热的阳光穿过葡萄架，七零八落洒了一地。李子云正在给坐在葡萄架下的一个老太太掏耳朵，老太太一脸安详，已经睡去。鲁亮侪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李子云给老太太掏完耳朵，抬头看到鲁亮侪，无声地一笑，把一条披巾轻轻搭在老太太身上，才向鲁亮侪拱拱手，把他让到客厅。

来到客厅，李子云才开口说话：“鲁大人，我等您多时了。”

鲁亮侪也不客气，说：“县衙怎么也不设个门岗，陌生人随随便便走进来，也没人把关？”

李子云微微一笑：“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为什么要把人民拒之门外呢？你把人民当贼一般提防，人民也会把你当贼的。”

鲁亮侪一怔，惭愧自己做官的境界远不如李子云，心中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敬意，说：“李大人，看您也像是勤政爱民之人，何以做出挪用库银的糊涂事儿来？”

李子云长嘘一口气，说：“都是我无能，我候补好几年，一直没有正式俸禄，生活费都是朋友接济的；头几年做县令的俸银，基本上都用来还债了。而母亲远在云南，我已经十多年没见了。母亲年事已高，我若再不尽孝，可能就来不及了。一时心急，我就挪用了库银二十两，请人到云南把母亲接来了，就是您刚才看到的那位。没想到，不到两个月，我挪用库银的事儿就被查出来了。唉，我触犯国法，理当受罚，只是苦了我的母亲，她若知道儿子为了和她团聚丢了官，还不知道要如何自责呢。”李子云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老泪纵横。

鲁亮侪小时候跟父亲在云南生活过，鲁亮侪现在还是个负债的候补官员，鲁亮侪也有好几年没见母亲了。李子云的悲惨遭遇，鲁亮侪感同身受，他只觉得身上如同爬满蚂蚁一般不自在，虚晃一枪：“赶路累了，我先去驿站洗个澡，明天再说公事吧。”就转身去了驿站。

当晚，鲁亮侪睡在驿站，翻来覆去睡不着，恍惚间听见葡萄架下的老太太咬牙切齿：“谁敢陷害我儿子，我做鬼都不放过他！”

鲁亮侪正被老太太追得走投无路，驿丞嘭嘭敲门，大声喊：“李大人李大人，您看看这是您的驴不？”

鲁亮侪翻身坐起，天已大亮，院子里有驴嗷嗷叫。鲁亮侪出门一看，正是他昨天丢的驴，让一个老头送回来了。鲁亮侪很是高兴，摸出二钱银子给老头表示谢意。老头接过银子，抛在地上，哼一声，说：“鲁亮侪，你这是侮辱我们中牟人！”说罢，昂然而去。

鲁亮侪正拍着毛驴感叹，李子云来了，捧上知县大印，说：“鲁大人，请接印。”

鲁亮侪茫然地接过印，一愣，把大印如二钱银子一样掷在地上，说：“鲁亮侪我是那冷酷无情的人吗？李子云，你这是侮辱我！”

当天，鲁亮侪骑驴返回总督府，向田文镜报告说：“李子云是个大大的好官，我要是摘了他的印，那就是与人民为敌，必定抱愧终生。”

可是，田文镜弹劾李子云的奏折，已发出五天，追不回来了。

两个月后，雍正派出的调查组抵达中牟，查实李子云贪污受贿白银一千余两。

云来居饭店老板和食客，送驴的老头，都是李子云买通了给鲁亮侪做戏的，葡萄架下的李妈妈，也是李子云雇来的一个乡下老太太。

李子云被处以极刑。他贪污受贿不能退赔的银两，由他的九族亲戚分摊偿还，一分都不能少。

候补官员鲁亮侪自此绝了当官的念头，一心钻研水利，为大清的防汛抗洪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

鲁亮侪，未见正史记载，其事见袁枚《小苍山文集·书鲁侪亮事》：鲁字亮侪，奇男子也，田文镜都河南，严，提、镇、司、道以下，受署惟谨，无游目视者。鲁效力麾下。一日，命摘中牟李令印，即摄中牟。鲁为微行，大布之衣，草冠，骑驴入境。父老数百扶而道苦之，再拜问讯，曰：“闻有鲁公来替吾令，客在开封知否？”鲁谩曰：“若问云何？”曰：“吾令贤，不忍其去故也。”又数里，见儒衣冠者簇簇然谋曰：“好官去可惜，伺鲁公来，盍诉之？”或摇手曰：“咄！田督有令，虽十鲁公奚能为？且鲁方取其官而代之，宁肯舍己从人耶？”鲁心敬之而无言。至县，见李貌温温奇雅。揖鲁入，曰：“印待公久矣！”鲁拱手曰：“观公状貌、被服，非豪纵者，且贤称噪于士民，甫下车而库亏何耶？”李曰：“某，滇南万里外人也。别母，游京师十年，得中牟，借俸迎母。母至，被劾，命也！”言未毕，泣。鲁曰：“吾暍甚，具汤浴我！”径诣别室，且汤且思，意不能无动。良久，击盆水誓曰：“依凡而行者，非夫也！”具衣冠辞李，李大惊曰：“公何之？”曰：“之省。”与之印，不受；强之曰：“毋累公！”鲁掷印铿然，厉声曰：“君非知鲁亮侪者！”竟怒马驰去。合邑士民焚香送之。

本文颠覆袁枚的故事，把李县令塑造成了狡诈的贪官，若历史上的李县令真是清官，谨此致歉。

（选自《那些义盖云天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