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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应该感谢的,为什么被厌恶?

 新用户1689EEdh 2023-09-27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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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妈打电话聊天,聊起了我的童年往事。

我两岁的时候,不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一步,我总是跟着感觉走,走到哪里算哪里。跟妈妈走亲戚,去到陌生的地方,也不怯场,满村子乱跑,多么凶恶的狗,我都敢上前拽尾巴。有一回,我走进了一个奶奶家,那奶奶不认识我,心中奇怪,这是谁家的娃娃,来我家干什么?就悄悄在暗处看着我。只见我的达的达走进人家的厨房,打开锅盖,看到有焖熟的红薯,抓起来就吃。

我很羞愧,自己当年竟如此没有规矩。我更羞愧的是,关于童年,我最深刻的记忆是饥饿。偷陌生奶奶家红薯吃的事儿,我不记得了,但饥饿的滋味,已铭刻在我的骨子里,无法磨灭。我记得自己怎样摸着肋骨练习数数,也记得自己喝完粥以后怎样用舌头舔碗,碗底带点咸味的粥汁,于我来说,就是幸福的味道,我舔过的碗,常让我妈心中疑惑,这是不是已经洗过的碗?

印象中,我从来没有喜欢过红薯,到陌生奶奶家打开锅盖拿红薯吃的年代,应该是我生命中的黄金时代。其时,我弟我妹还没有出生,我是爸妈唯一的孩子,家中好吃的都归我,我不缺吃的,也不缺宠爱,我时常骑在我爸的脖子上,游走东西南北,我大大咧咧闯进陌生人家,也敢打开锅盖吃红薯。

随着弟弟妹妹的相继出生,我的地位日渐下降,原来吃着玩的红薯,渐渐成为主要食物。

红薯原产地南美洲,明朝万历年间传入中国,所以又叫蕃薯。如今,红薯是绿色时尚食品,卖得比米贵,据说,可以减肥,可以抗癌,煮着吃、烤着吃、晒成红薯干当零食吃、榨出淀粉做成猪肉炖粉条吃,各种吃法都备受追捧,各大酒楼的清炒红薯叶也是热门菜。

70年代,红薯却是最让人瞧不起的食物,常吃红薯的村子,男人很难娶到老婆。

我们村人多田少,人均水田四分,生产的稻米注定不够吃,过完年之后,早稻收割之前,青黄不接的季节,几乎家家户户缺粮,只能吃红薯。

红薯命贱,端午节前后,把红薯藤剪成一段一段,趁下雨的天气,埋到土里,也不需要特别打理,它就自个儿自由生长起来。霜降之后,红薯藤日见枯黄,土里就一窝一窝结满了红薯,挖出来藏进地窖里,明年春天的吃饭问题就有保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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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生产队分下来的粮食,每户人家每年都会有三四个月的缺口。会盘算的主妇,会把粮食缺口分摊到全年的每一天,以免到时候家中一粒米都没有。我妈算是会盘算的人,除了新米出来“尝新”的那一天,或者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人,我家不会吃“净米饭”(不掺任何杂粮的米饭),因为净米饭吃得多,还不扛饿。无论焖米饭还是煮粥,我妈总要往里加红薯,而且,总要留出一碗剩饭,在做下一顿饭时掺进去,有剩饭打底,口感会差一些,但饭会膨松一些,半碗饭能膨松成一碗。

弟弟妹妹口刁一些,妈妈只让他们吃红薯饭中的米饭,或者在焖红薯的时候,在红薯上面蒸一碗米饭给他们吃,看我眼巴巴地看着,也会让我吃一两口。

无论我妈如何会盘算会节省,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家依然会陷入缺粮的危机,只能顿顿吃红薯。

我妈是我们村有名的巧妇,她能把红薯做出十多种花样,其诱人的香气,使得干部家的小孩甚至愿意用米饭换我的红薯,但这样的好事,毕竟难得有一回,我吃红薯吃腻了,吃伤了,胃里反上来的酸水,让我的童年酸溜溜。

到后来,连红薯也会吃完,我们只能吃红薯渣。

红薯渣就是榨出淀粉后的红薯残渣,粗糙、干涩,猪都不愿意吃。但我们必须吃,吃不下也得吃。我妈做红薯渣,可能是我们村做得最好的,她在红薯渣里掺一点点糯米粉,烙成两面金黄的饼,很好看,公社干部下乡,也会到我们家尝一尝红薯渣烙饼,直夸很好吃。但再好看的红薯渣烙饼,吃多了也难以下咽。最痛苦的是,红薯渣难吃下去,还难拉出来,红薯渣吸水,吃多了会便秘,两三天不拉屎,要拉的时候,它一粒一粒堵在屁眼里,不出来。

我放学后都得打猪草,走在开满鲜花的田埂上,有了便意,我就走到红花草田中间,脱下裤子趴下来。红花草开紫色花,很漂亮,蝴蝶也来,蜜蜂也来,围着我的光屁股飞来飞去,还有禾鸡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咕咕地叫。但我无心欣赏美景,因为我拉不出屎来,我大吼一声,又大吼一声,终于拉出一粒来,回头一看,像算盘珠子一样沾满了血。

有一回,队长远远地看到我趴在红花草田里,以为我在偷红花草当猪草,飞跑过来,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我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吼道:“我在拉屎!”这一吼,又拉出一粒来,感觉爽极了。

3

我们祁东,有一句骂人的话,“打馊嗝”,骂的是有人说话不中听。

如今的年轻人,可能不大知道打馊嗝是怎么回事。六七十年代过来的祁东人,都知道,都能对“打馊嗝”心领神会。

无论日子如何艰难,逢年过节,我们都会大鱼大肉大吃一顿。端午节夹在青黄不接之间,那一顿就尤其重要。为了这一顿,妈妈会准备一个多月,鸡、鸭、鱼、肉还有粽子,一样都不能少,她要在这一顿中把亏欠孩子们的补回来,也要趁此机会向神灵祈求:年年有余。

结果,除了我妈我爸,我们兄妹三个,都会吃撑,吃撑的结果是不消化,不消化的结果是打馊嗝。久不沾油水的肚子,突然塞满荤腥,就酝酿了满肚子的宝气,到处乱窜,窜到喉咙口,就成了馊嗝,“嗝”的一个,“嗝”的又一个,味道不怎么好,却充满喜洋洋的意味,贯穿我的童年。

长大之后,我拒绝吃红薯,厌恶红薯,想起从前吃过的红薯,我就恶心。看着吃货老婆兴高采烈吃烤红薯,我就发出一声冷笑,冷言冷语地诋毁红薯。

我越来越注重养生之道,吃饭只吃七分饱,再也没有打过馊嗝。

现在,我每次饭前都要祷告,感谢上帝赐予我们日用的饮食。有一次祷告中,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红薯,就像当年趴在红花草田里拉屎一样泪流满面。

一路走来,我一直对生命中的每一个贵人感恩戴德,却从来没有感谢过红薯,那帮助我们度过荒年、救了我们命的红薯。

我对红薯的厌恶和诋毁,原来是忘恩负义,是打馊嗝。

只有学会感谢苦难,热爱苦难,学会感谢和热爱苦难中的红薯,我们才算真正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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