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骈文通义叙目① ①编者注：据上海大华书局1934年版校印。 原文第一 骈散第二 流变第三 典型第四 漫话第五 论骈文者，睹记所及，宋人有王铚《四六话》、谢伋《四六谈尘》，清人有彭元瑞《宋四六话》，孙梅《四六丛话》，皆以四六为主；不过骈文之枝子，而未见古人之大体。近人孙德谦撰《六朝丽指》，截断众流，独以骈体立论，而探源于六朝；又惜辞繁而情隐；鲰生末学，未易测其指要。博于骈文非专家，顾自少小耽诵《萧选》；而三十岁以后，于李兆洛《骈体文钞》、王先谦《骈文类纂》、彭元瑞《宋四六选》、曾燠《骈体正宗》、屠寄《常州骈体文录》五家言，循绎数过，而泛滥及于严可均《全上古三代汉魏南北朝文》、《全唐文》，靡所不毕究，因以窥见源流正变所在。而李之《骈钞》，恢张汉、魏以植散行之骨；王之《类纂》，极论才气以闳骈文之规；尤能观骈散之会通，而足树楷模于斯文者也。发凡起例，撰为是册，乃知俪体之宗《文言》，远出刘勰《文心雕龙》，而不始于阮元《文言说》。潜气之欲内转，始见朱一新《无邪堂答问》，而不创于孙德谦《六朝丽指》。后贤矜其创获，昔人之所唾余荟萃众家，蕲于通方；而帙无贪多，言欲钩玄。心知其意，所望好学。无锡钱基博序于上海光华大学之东院，时在中华人民造国之二十二年三月十五日。 原文第一 《说文》：“骈驾二马，从马，并声。”古义训併，或训並，皆谓偶也。刘勰有作，抉发文心，以为：“文之为德，与天地并生。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势不孤立。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此见文之用偶，出于天然。而柳宗元《乞巧文》：“骈四俪六。”此文称骈俪之始。仁和毛先舒稚黄为宜兴陈维崧其年《湖海楼俪体文序》，论文之有俪体，原本两仪，亦宗经诰。其说本《文心雕龙》之《丽辞篇》。厥后仪征阮元芸台张皇其义，以为《文言说》，而原文之所自起，以为：“凡偶皆文也。于物两色相偶而交错之，乃得名曰文。文，象其形也。（《考工记》曰：青与白谓之文。《说文》曰：文，错划也，象交文也。）古文无笔砚纸墨之便，往往铸金刻石以期传之久远；其著之简策，亦有漆书刀刻之劳；匪如今人下笔千言，言事甚易也。《说文》：'直言曰言，论难曰语。’《左传》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此何也？古人以简策传事者少，以口舌传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故同为一言也，转相告语，必有愆误，是必寡其词，协其音，使人易诵易记，无能增改；且无方言俗语杂于其间，始能达意而行远。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此千古文章之祖也。《文言》一篇，不但多用韵，抑且多用偶。孔子于此发明乾坤之蕴，诠释四惪之名，几费修词之意，冀达意外之言，要使远近易诵、古今易传而世之为文章者，不务协音以成韵，修词以达远，使人易诵易记；而唯以单行之语，纵横恣肆，动辄千言万字，不以为烦。不知此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谓文也！自齐、梁之后，溺于声律。彦和《雕龙》，渐开四六之体，至唐而四六更卑。肰文体不可谓之不卑，而文统不可谓之不正。昭明所选，名曰《文选》，盖必文而后选，非文则不选。凡以言语著之简策，不必以文为本者，皆经也、子也、史也，皆不可专名之为文。而专名曰文者，自孔子《易·文言》始。此篇奇偶相生，音韵相和如青白之成文，如咸韶之合节，非振笔纵书者比也。故昭明以为经也、子也、史也，非可名之为文也。名之为文，必义归翰藻而后可也。自唐宋韩、苏诸大家，以奇偶相生之文为八代之衰而矫之，于是昭明之所不选者，反为诸家所取，故其所著者非经即子，非子即史，其合于昭明所谓文者鲜矣！其不合之处，盖在奇偶之间。经史子多奇而少偶，故唐宋八家不尚偶。《文选》多偶而少奇，故昭明不尚奇。如必以比偶为非古而卑之，则孔子之名其言曰文者，一篇之中，偶句凡四十八，韵语凡三十五，岂可以为非文之正体而卑之乎！”文见《研经室集》。亦越百有余载，其乡人刘师培申叔益推承厥指以著广文言说，辞加该备。其略曰：“文字初兴，勒书简毕，有漆书刀削之劳，抄写非易，传播维艰，故学术授受，仍凭口耳之传闻；又虑其艰于记忆也，必杂于偶语韵文以便记诵；而语言之中有文矣。及以语言著书册，而书册之中亦有文。观于三代之书，谚语箴铭，实多韵语。若六艺之中，《诗》篇三百，固皆有韵之词；而《易》、《书》二经，亦大抵奇偶相生，声韵相叶。而《尔雅·释训》子子孙孙以下，用韵者亦三十条，惟《戴礼·周官经》言词简质，不杂偶语韵文；则以昭书简册，县布国门，犹后世律例公文，特设专门之文体也，故与文言不同。降及东周，直言者谓之言，论难者谓之语，修词者谓之文，而《易·文言》曰：'修词者立其诚。’《说文》：'修，饰也。’词之饰者乃得为文，不饰词者，即不得谓之文，不独言与文分，亦且言与语分。故出言亦分文质。言之质者，纯乎方言者也。（方言者，犹今俗语也。《说文·序》云：“秦代以前，诸侯各邦，文各异形，言各异声，是三代以前各邦之中，皆有特别之语言文字矣。”）言之文者，纯乎雅言者也，（阮芸台曰：“雅言者，犹今官话也。雅，与夏通。夏为中国人之称，故雅言即为中国人之言。尔雅者，乃方言之近于官话者也。”）春秋之时，言词恶质，故曾子戒远鄙倍，荀子讥为俚语，而一语一词，必加修饰。《左传》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又曰：'非文辞不为功。’文辞，犹言文言也。文言者，即文饰之词。孔子言'词达而已’，即不文饰之词也。言'词达而已’，不言文达而已，足证词与文不同，词非文也。至春秋时代之书，亦大抵文与语分。文近于经，语近于史。故曾子作《孝经》，老子作《道德经》，屈原作《离骚经》，皆杂用偶文韵语者也。若《春秋左氏传》以及《国语》、《国策》诸书，乃史官记言记事之遗，非杂用偶文韵语者也。至诸子之书，有文有语：荀子《成相篇》、墨子《经·上下篇》，皆属于文者也；庄、列、孔、孟、商、韩，皆属于语者也。文犹后世之文词，语犹后世之演稿。惟古人言词，一经书册之记载，或加润色之功，致失本文之旧。俞氏荫甫樾谓《左氏》一书，由丘明润色，非其本文之旧也。则语而饰以文矣。又古代之初，虚字未兴，罕用语助之词，故《典》、《谟》、《誓》、《诰》，无抑扬顿挫之文。后世以降，由实字假为虚字，浑噩之语，易为流丽之词；文士互相因袭，致偶文韵语之体，亦稍变更。则文而涉于语矣。西汉代兴，文区二体，赋颂箴铭，源出于文者也；论辩书疏，源出于语者也。然扬、马之流，类湛深小学，故发为文章，沉博典丽，雍容揄扬，注之者既备述典章，笺之者复详征诂故，非徒词主骈俪，遂足冠冕西京。东京以降，论辩书疏之作，亦杂用排体，易语为文；魏晋六朝，崇尚排偶，而文与笔分。偶文韵语者谓之文，无韵单行者谓之笔。观魏晋六朝诸史各列传中，多以文笔并言，则当时所谓笔者，乃直朴无文之作也。或用之记事之文，（《唐书·蒋楷传》：“踵修国史，世称良笔”，亦为记事之文。张说称大手笔，亦指其善修史及作碑版耳。故孔子作《春秋》，必言笔削；陆机《文赋》，不及传志碑版之文，盖以此为史体，非可入之于文也。）或用之书札之文，（《汉书》称谷永善笔札，而《晋书》亦言乐旨潘笔，皆指书札之文而言之也。）体近于语，复与古人之语不同。盖魏晋之时尚清谈，即古人所谓语也；而笔则著之书册，故又与古人之语不同。梁元帝《金楼子》云：'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刘彦和《文心雕龙》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文笔区分，昭然不爽矣。故昭明之辑《文选》也，以沉思翰藻者为文。凡文之入选者，大抵皆偶词韵语之文，即间有无韵之文，亦必奇偶相成，抑扬咏叹，八音协畅，默契律吕之深，故经子诸史，悉在屏遗。是则文也者，乃经子诸史之外别为一体者也。齐、梁以下，四六之体渐兴，以声色相矜，以藻绘相饰，靡曼纤冶，文体亦卑；然律以沉思翰藻之说，则骈文一体，实为文体之正宗。降及唐代，韩、柳嗣兴，始以单行易偶排，由深趋浅，由简入繁，由骈俪相偶之词，易为长短相生之体，希踪子史。然绳以文体，特古人之语，而六朝之笔耳。故唐代之时，亦称韩文为笔。刘禹锡《祭韩侍郎文》云：'子长在笔。’赵璘《因话录》曰：'韩公文至高，时号韩笔。’是唐人不以散行者为文也。至北宋苏轼，推崇韩氏，以为文起八代之衰。明代以降，士学空疏，以六朝之前为骈体，以昌黎诸辈为古文，文之体例莫辨；而近代文学之士，谓天下文章，莫大乎桐城，于方、姚之文，奉为文章之正轨。由斯而上，则以经为文，以子史为文；由斯以降，则枵腹蔑古之徒亦得以文章自耀，而文章之真源失矣。惟歙县凌次仲先生（廷堪）以《文选》为古文正的，与阮元《文言说》相符。而近世以骈文名者，若北江、（洪亮吉。）容甫，（汪中。）步趋齐、梁。西堂、（尤侗。）其年、（陈维崧）①。导源徐庾、即谷人、（吴锡麟。）巽轩、（孔广森。）稚威（胡天游。）诸公，上者步武六朝，下亦希踪四杰。（唐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为四杰。）文章正轨，赖此仅存！而无识者流，欲别骈文于古文之外，亦独何哉？”自以为守其邑先正之法，襢之后进，义无所让也。爰次其说以发吾篇，所以原文之必出于骈，非骈则不成文也。夫手足非骈，则不能迭施；耳目非两，则不能遍察，而所以筦其枢者曰脑，则一而已。是故非主一则无适，非兼两不相济也。述《原文第一》。 ①编者注：崧，原作“嵩”。 骈散第二 夫一阴一阳之谓道，用偶用奇以成文。湘乡曾国藩涤生《送周荇农南归序》曰：“天地之数，以奇而生，以偶而成。一则生两，两则复归于一；一奇一偶，互为其用，是以无息焉。物无独，必有对。太极生两仪，倍之为四象，重之为八卦；此一生两之说也。两之所该，分而为三，淆而为万，万则几于息矣。物不可以终息，故还归于一。天地絪蕴，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此两而致于一之说也。一者阳之变，两者阴之化。故曰一奇一偶者，天地之用也。文字之道，何独不然！”《文心雕龙》探溯皇初以明反本修古之指，谓：“唐、虞之世，辞未极文。而臯陶赞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益陈谟云：'满招损，谦受益。’岂营丽辞，率然对尔：《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也。序乾四德，则句句相衔；龙虎类感，则字字相俪；乾坤易简，则宛转相承；日月往来，则隔行悬合。虽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至毛稚黄为《湖海楼俪体文序》，益藉主客送难以畅其论曰：“或谓三古《六经》，气留淳朴；先秦、西京，体并高古；焉用骈组，聿开浮华。岂知万邦九族之语，已见诸《虺诰》。水湿火燥之句，亦载于《文言》。嚆矢权舆，引厥端矣。至若武灵王之论骑射，丞相斯之谏逐客，往复征引，排比颇多；战国龙门，云何损格！”而阳湖李兆洛申耆乃纂录《骈体文钞》，以为“唐宋传作，无不导源汉魏。汉魏之骈体，即唐宋散行之祖”。泾县包世臣慎伯与杨季子书，则曰“六朝虽尚文采，然其健者，则缓急疾徐，纵送激射，同符《史》、《汉》，貌离神合，精彩夺人”，则是文之骈散，不相废而相济也。而曾涤生及近人兴化李详审言更穷极流变，以明骈散兴废之故。曾涤生《送周荇农南归序》曰：“自汉以来，为文者莫善于司马迁。迁之文，其积句也皆奇，而义必相辅，气不孤伸，彼有偶焉者存焉。其他善者，班固则毗于用偶，韩愈则毗于用奇。蔡邕、范晔以下，如潘（岳）、陆（机）、沈（约）、任（昉）等比者，皆师班氏者也。茅坤所称八家，（唐韩愈、柳宗元，宋欧阳修、曾巩、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皆师韩氏者也。传相祖述，源远而流益分，判然若白黑之不类。于是剌议互兴，尊丹者非素。而六朝、隋唐以来，骈偶之文，亦已久王而将厌。宋代诸子乃承其敝而倡为韩氏之文；而苏轼遂称曰'文起八代之衰’，非真其才之足以相胜，物穷则变，理固然也。故古文之名独尊而骈偶之文，乃屏而不得与于其列。”而李审言《答江都王翰棻论文书》则曰：“文章自《六经》周、秦、两汉、六代以及三唐，皆奇偶相参，错综而成。六朝俪文，色泽虽殊，其潜气内运，默默相通，与散文无异旨也，其散文亦为千古独绝。试取《三国志注》、《晋书》及《南》、《北》两史、郦善长《水经注》、羊衒之《洛阳伽蓝记》，与释氏《高僧传》等书读之，皆散文之致佳者，至今尚无一人能承其绪；盖误以雕琢视之，而未会其自然高妙也。唐之肃、代以下文字，亦多追响南、北两朝；特韩、柳稍异耳。夫韩、柳亦偶也，观其全集，何曾有子家言连犿恣肆，渺无畔岸，参厕其内！此道至北宋初元，师承未坠。自穆伯长（修、）柳仲涂（开、）苏子美（舜钦、）尹师鲁（洙）倡为古文，胸中初无所储，而务纡其词以为古，曳其声以为韵，裁复为单，改短为长。欧阳衮公虽师昌黎而小变其体，未为背师法也；苏老泉以布衣求之于纵横、名、法家言，冀以自达；二苏继之，驰骋而好为策士议论，重以比况为长，文遂往而不返。后虽别为一派。而文章正宗不在是也。”（此书承审言先生抄稿寄示。）其大指在扬骈文而抑散文，此亦矫枉之论。而《文心雕龙》则颇致戒于“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是故讨论体势，奇偶为先。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仪厥错综，致为微妙”。呜呼！此包慎伯所为大声疾呼，发以文谱者也！述《骈散第二》。 流变第三 周、秦诸子之书，骈散互用，间多协韵，《六经》亦然。西京杨（雄、）马（相如）赋颂擅名，渐及众制，莫不以偶为体，以奇为用，而骈文之规模粗具。顾时代递降，体制亦复略殊。东汉为骈俪之祖，班（固、）张（衡、）崔（骃、）蔡（邕，）体格已成。顾班、张弘赡，崔、蔡雅润，出以雍容，未极雕藻。建安近东汉而出以飞扬，孔融其桀。西晋近建安而更形组练，潘（岳、）陆（机）为著。故魏晋自为一类，东晋与刘宋自为一类。永明以后，益趋繁缛。至萧梁诸帝王之作而靡丽极矣。文章关乎运会，东汉清刚而简质，犹为盛世之元音；建安藻绘而雄俊，则是偏霸之逸响。晋、宋力弱，特饶韵致，亦由清谈之故，其体较疏，犹有东汉遗意。刘宋开基，傅亮和雅，得崔、蔡之体。颜延之、王融，巧为雕缋而短于神明。鲍照、江淹独发以惊挺之唱，操以险急之调，以琢炼出惊丽，自成一格；而孔稚珪《北山移文》，雕章琢句，务为新颖，于声偶之中，发挥奇趣，生撰之语，婉谐之调，节圆而句响，已开徐（陵、）庾（信）之蹊迳矣。沈约、任昉，周旋齐、梁之间。明人太仓张溥天如纂《汉魏百三名家集》，谓：“沈为膏沐余润，光辉被体。”于任则云：“纵横骈俪，不受覊靮，驰逐华采，卓尔不群。”任昉诗以用事不得奇，而骈文不然。故骈文之有任、沈，犹诗家之有李、杜也。李存古意，杜开今体，任、沈亦然。任体疏，沈体密。梁武一门，萃集风雅。昭明秀出人表。简文、湘东，并著二难。徐、庾父子，早侍东宫，渐染风气，穷其体制，英华日新，而宫征铿锵，词旨瑰玮。庾工碑版，徐长书记，尽态极研，遂为骈文正宗。夫三代以前，文无声偶，八音日谐，司马子长所以铿锵鼓舞也。浸淫六季，制句切响，千英万杰，莫能跳脱。所可自异者，死生气别耳。求其俪体行文，无伤逸气者，前有江、任，后有徐、庾。然江、任未极圆润，犹为近古；而徐、庾华实相扶，尤于抽黄对白之中，灏气卷舒，采不滞骨，丽而能朗，用集六朝之大成，而导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之先路。然风格渐靡，竞出新声。厥后变而为四杰，再变而为李商隐，又变而为宋人。故李商隐者，宋人之先声也。宋人名骈文曰“四六”，其名亦起于商隐，自序《樊南甲集》，唤曰《樊南四六》。然四字六字相间成文，宋、齐以下乃如此；其对偶亦但取意义联贯，并不以骈四俪六平仄相间为工。永明以前，本无四声之说，要其节奏自然，初无所谓钩棘也。六代、初唐，语虽襞积，未有生吞活剥之弊，至宋而此风始盛，运用成语，櫽括入文；然有余于清劲，不足于茂懿。宋人章奏，多法陆宣公奏议。宣公议论纚纚，自出机杼，易短为长，改华从实，笔文互用，工为驰骋。而宋人利其朗畅，以为模楷，飞书驰檄，其体最宜。至前清彭元瑞有《宋四六选》；及其回翔禁林，所自作经进文，亦复依放为之，体格虽卑，取易晓也。前清初元，两举宏博，高文何绮！含英咀华，南城曾燠宾谷纂有《国朝骈体正宗》一书，毛奇龄、陈维崧、胡天游、邵齐焘、王太岳、洪亮吉、孙星衍、汪中、孔广森其选也。《曾选》之首毛奇龄，盖以时代为次；而读其文章，颇合六朝矩矱，整散兼行，并非钩棘，如《沈云英墓志铭》，入后人手，易为诡丽，而独以矜庄出之。雍容揄扬，骈文所长。而《平滇颂序》独出以驱迈。我用我法，真有来如云兴聚如车屯之势，余尤喜诵之。惟才力薄弱者，苟欲为此，易至举鼎绝膑，不若效徐、庾、樊南一派，可免举止羞涩也。毛奇龄不以骈文名，而陈维崧则骈文有声。毛体疏俊，陈文绮密。仗气爱奇，陈不如毛；丽典新声，毛则逊陈。其摹仿邺下诸作，虽嫌太似，而功力甚深；刻全集时乃以此入于古文，遂为程师恭注本所遗。维崧古文不入格，独此数篇为佳耳。曾氏以之入《骈体正宗》，宜也。胡天游骈文有大名，殊不逮所闻。观其沉吟铺辞，句无虚语，语无虚字；而振采失鲜，负声无力，颇乖秀逸，蹈于困踬；但《逊国名臣赞》一序，论议往复，才章富健耳，然发端缓弛，尚未警遒。杭世骏《东城杂记序》、《寄所亲书》，怊怅述情，虽文体未遒，而辞兴婉惬，驱迈逊毛奇龄，疏俊轶胡天游。独王太岳藻畅襟灵，焱发气逸；知僄轻不可以树骨，故按衍以式度；知促数不可以赴节，故漂摇以尽奇。（僄轻四语，见太岳《答方柳峰书》。）体气安于毛，驱迈疾于胡，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手。邵齐焘有《答太岳书》云：“平生于古人文体，尝窃慕晋、宋以来词章之美。寻观往制，泛览前轨，皆于绮藻丰缛之中，能存简质清刚之制，此其所以为贵！”可以征其蕲向所在。然才气苦弱，故务其清捷，殊得风流媚趣；课其实录，则清便婉转而未为刚，藻绮映媚而未为丰。世传王太岳初好为骈体文，见齐焘作，叹为天授，遂缀不为而规《史》、《汉》及韩、柳一君，以故《清虚山房集》中骈文不多。然就所存者较其得失，邵氏安徐而未沉博，清婉而未遒逸，未若王太岳之名章迥句，络绎奔会也。吴锡麒文秀而质羸，机利而调靡，是能手，非高格。而汪中指事殷勤，情兼雅怨；体视吴为疏，气方邵则茂；尚淡雅，不贵绮错；而优游案衍，事外有远致，使人味之亹亹不倦。孔广森《仪郑堂骈文》，汪中读之，叹为绝手。然余诵其文，博喻酿采，志慕鸿裁；而才力沉膇，垂翼不飞，沉博而未昭彰，藻密而欠轶荡；未见锋发而韵流，徒以辞繁而意隐耳。方汪氏逊其隽永，比洪亮吉又未奥衍。洪亮吉思捷而才隽，理赡而辞坚，尚气爱奇，动多振绝。汪中不如其雄，孙星衍视之为靡。吾郡骈文，孙、洪齐名，然孙不如洪。亮吉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情，殆不可胜；而孙才力苦弱，时有齐气，独《国子监生洪先生暨妻蒋氏合葬圹志》及《祭钱太令文》，有逸气，但未遒耳。洪氏俶傥。故响逸而调远。孙则清弱，斯文秀而质羸。又毛奇龄尚势而不取悦泽，孔广森茂藻而匮于情韵。独洪氏则情固先辞，势实须泽，文体相辉，彪炳可玩。汪、洪并称，洪不逮汪之厚，汪不逮洪之奇。洪文权奇，汪文狷洁，邵文秀润，皆可想见为人。刘星炜骈文与邵齐焘骈称。然齐焘葱蒨有志，星炜索莫乏气，俪枝对叶，动辄用事；自然英旨，罕所体会；所以文不得奇。不如其宗人嗣绾书记翩翩，后出居上。间以短语，弥臻遒媚；新声迥句，处处闲起；得汪中之淡简，比世骏之婉惬，骨节遒于太岳，驱迈安于奇龄，擅美四氏，冠绝一时，嗟其才美，良未易几。惟《祭吴季子庙文》，出以议论，既非体要，亦损标致。吾邑杨芳灿文温以丽，举体华美，虽靡于汪中，而雄于星炜也。朱珪则结言端直，不贵绮错，而气度俊雅，如周公负扆，垂绅正笏，不大声色而德意自远。吴鼐骈文，少为珪所激赏，谓合邱迟、任昉为一手。而阅其文，旨切调缓，同任昉之用事，异邱迟之暎媚，骨采未圆，风辞欠炼，殊伤钝懦，不免誉过其实之叹！独其为《八家四六文钞序》，谓：“挦撦虽富，不害性灵。阖开自如，善养吾气。”又曰：“言不居要，则藻丰而伤烦。”以此衡文，不得不叹为知言也！袁枚才笔纵放，匪不詄丽；而根柢不深，气散神苶，偶用古语，多成赘疣。乐钧苍凉婉郁，微伤纤巧；彭兆荪警新不如，转以闲雅胜之；王昙《烟霞万古楼》文，隽桀廉悍，其病在过求生刬；而读彭兆荪文，则又嫌结调太熟。郭麐故为拗峭，边幅何窘；吴慈鹤有意妍冶，骨气不高。故知金玉其相，卓哉有斐，甚难其人！述《流变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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