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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国史 第三篇 近古史

 新用户4541Ay47 2023-09-28 发布于上海

第一章 近古史和中古史的异点

从汉到唐,和从宋到清,其间的历史,有一个不大相同之点。便是“从汉到唐,中国是征服异族的;从宋到清,中国是给异族征服的”。五胡虽然是异族,然而入居内陆久了,其实只算得中国的编氓。他们除据有中国的土地外,都是别无根据地的。所以和中国割据的群雄无异。到辽金元却不然。辽是自己有土地的,燕云十六州,不过构成辽国的一部分。金朝虽然据有中国之半,然而当世宗、章宗手里,都很惓惓于女真旧俗,很注重于上京旧地的。元朝更不必说了。所以前此扰乱中国的,不过是“从塞外入居中国的蛮族”乘着中国政治的腐败,起来扰乱。这时候,却是以一个国家侵入的。就是“中国前此,不曾以一个国家的形式,和别一个国家相接触而失败,这时代却不然了”。从契丹割据燕云十六州起,到元顺帝退出中国的一年为止,其间凡四百二十四年(公元946—1369年)。

明太祖起而恢复中原二百七十五年。清朝人又入据之者二百六十八年(从顺治元年,即公元1644年起,到宣统三年止),所以这时代,中国有十分之七,在异族统治的状态之下。然而其初就是由几个军人内讧,把异族勾引进来的。这时代,中国所以辗转受累,始终不能强盛,也都是直接间接受军人的害。读到下文,自然明白。军阀和国家的关系,可谓大了。然而还有一班人,说立国于现在的世界,军备是不能没有的。因而颇怀疑于现在的军人,不能全去。我却拿什么话同他说呢?立国于世界,军备原是不能全去的,然而须要晓得,军备有种种的不同。若依然是“从今以前的军人”,可说于国家有百害而无一利;莫说保护国家,国家本没有外侮,有这班人,就引起来了;外侮本可以抵御,有这班人,就无从抵御了。这不是一时愤激之谈,请看历史。

第二章 唐朝的分裂和灭亡

第一节 安史之乱

北宋为什么不能抵御辽金,以至于给元朝灭掉?这个根是五代种下来的。五代时候,为什么要去勾结异族,请它进来?这个根是唐朝种下来的。唐朝怎样会种下这个根?是起于有天下者好大喜功的一念,和奢侈淫欲的行为。专制政体和国家的关系,可谓大了。

唐玄宗时所设的十节度经略使,已见前篇第十五章第三节。这诸镇之中.西北两面,以制驭突厥、吐蕃、奚、契丹故,兵力尤厚。唐初边将,是“不久任”、“不兼统”的。“蕃将”就有功劳,也做不到元帅。玄宗在位岁久,渐渐荒淫。始而宠武惠妃,继而宠杨贵妃,委政于李林甫。林甫死后,剑南人杨钊,又夤缘杨贵妃的门路,冒充她哥哥。于是赐名国忠,继李林甫为宰相。玄宗始而锐意边功,继而荒淫无度,军国大政完全不在心上。边将就有以一人而兼统数镇,十几年不换的。李林甫又妒功嫉能,怕边将功劳大的,要入为宰相,就奏用胡人为元帅,于是安禄山就以胡人而兼范阳、平卢两镇节度使。这时候,奚、契丹渐渐强起来了(参看第三章第二节)。安禄山时时同它打仗,又暗招奚、契丹的人,补充自己的军队。于是范阳兵精,天下莫及。他有反心已久。以玄宗待他厚,一时还犹豫未发。到杨国忠做了宰相,和安禄山不对,说他一定要反的,玄宗不听。杨国忠就想激变安禄山,以“自实其言”,于是处处和安禄山作对。公元755年,安禄山就反于范阳。

这时候,内陆是毫无兵备的。玄宗听得禄山反信,叫封常清(河西节度,这时候适在京师)到东京去募兵抵御他。然新招来的“白徒”,如何和百练的精兵打仗?屡战皆败,不一月,河南、河北皆陷。禄山就称帝于东京。封常清逃到潼关,和副元帅高仙芝共守。玄宗把他杀掉,代以哥舒翰。哥舒翰主坚守,杨国忠又催他出战。公元756年六月,战于灵宝(如今河南的灵宝市),大败,潼关失守。玄宗出奔四川。当杨贵妃得宠的时候,还有她的姐姐秦国夫人哩,韩国夫人哩,虢国夫人哩,都出入宫禁,骄奢淫逸得了不得,后来杨国忠也是如此。军民心上,久已怨恨得不堪了。玄宗走到马嵬驿(在如今陕西兴平市),军变了,逼着玄宗把杨国忠、杨贵妃都杀掉,然后起行。又有一班父老“遮道”,劝玄宗留太子讨贼,玄宗也听了他。太子走到灵武(如今甘肃的灵武市)即位,是为肃宗。

当哥舒翰守住潼关的时候,平原太守颜真卿,常山太守颜杲卿,都起兵讨贼,河北响应。贼将史思明,虽然把常山打破,将颜杲卿杀掉。而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又连兵而出井陉,杀败史思明。安禄山一方面形势颇为吃紧。不意潼关破了,子仪、光弼,都撤兵西上,颜真卿也逃到行在。于是形势大变。幸而安禄山是个武人,所靠的只是兵强,此外别无大略。他手下的战将,也是毫无谋略的,既入长安,纵情于子女玉帛,并不出兵追赶,所以玄宗得以入蜀,肃宗也安然走到灵武。公元757年,安禄山又给他的儿子安庆绪杀掉。安庆绪不能驾驭诸将,将卒都不听他的命令。于是兵势骤衰。

肃宗即位之后,郭子仪以兵至行在。公元757年二月,先平河东,以为进取两京的预备。九月,以广平王俶(代宗)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并着回纥西域的兵,克复西京。旋进取东京。于是贼将皆降。贼将尹子奇屡攻睢阳,幸得张巡、许远坚守。后来虽然给子奇攻破,然而不久,东京就收复了。子奇为人所杀,江淮得以保全。

贼将里头,最骠悍的要算史思明。投降之后,唐朝仍以他为范阳节度使。李光弼使副使乌承恩图之。事泄,思明杀掉承恩,再反。这时候(公元758年),九节度之师六十万,方围安庆绪于邺,久而不克。史思明发兵来救,官军大败。李光弼的兵,在诸将中,算最整齐的,只断得河阳桥(河阳,如今河南的孟州市)。思明入邺,杀庆绪。旋发兵陷东京。公元761年,攻陷河阳及怀州(河南沁阳市),朝廷大震。幸而思明也为其子朝义所杀,贼势又衰。公元762年,肃宗崩,代宗立。史朝义差人去骗回纥,说唐天子已死,国无主;速南取其府库,金帛多着哩。回纥信了他,牟羽可汗,自己带兵南下,而走到路上,给唐朝人晓得了。赶快派蕃将仆固怀恩(铁勒仆骨部人),前去游说他,劝他反助唐朝。于是再派雍王适(德宗)做天下兵马大元帅,和回纥的兵,一同进取东京。史朝义走幽州,幽州已降,想逃奔奚、契丹,为追兵所及,自缢而死。一场大乱,总算平定。

郭子仪、李光弼,是历史上负头等声誉的人物。我说他们的兵,实在没有什么用场。这个很容易见的。进取西京的时候,官军的总数,共有十五万;回纥兵不过四千。然而为什么一定要有了回纥兵,才能收复两京?当时官军的兵力,并不薄弱,贼兵则久已腐败了;而且安禄山死了,失了统御的人;何以十几万的官军,竟不能力战取胜,一定要借助于回纥兵呢?围相州一役,没有外族兵,就以六十万的大兵,而杀得大败亏输(这时史思明的兵,只有三万)。

相持几年,毕竟又靠回纥的力,才把史朝义打平。这种军队,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我说《唐书》上所载郭李的战绩,是全不可靠的。安史的亡,只是安史的自亡。不然,安史的一班降将,何以毫不能处置,而只好养痈遗患呢?

第二节 唐中叶后的外患

唐朝因安史之乱所致的患害有两种:一种是外国骤强,一种是藩镇遍于内陆。

突厥复兴的时候,回纥度碛,南徙甘凉间,已见上篇第十四章第六节。突厥亡后,回纥怀仁可汗,又北徙据其地(树牙于都尉山,大约在如今三音诺颜境内)。怀仁的太子叶护(叶护是官名,不是人名。凡北狄的人名,有时是“名”,有时是“称号”,有时是“官名”。有时“名”、“号”、“官名”等,混杂在一起。一一分别,不胜其烦;而且有许多分别不出的,所以概不加注。特于此发其凡,读者只要不把它都认做人名就是了),助中国收复两京。原约克复西京之日,土地归唐,金帛子女归回纥。城破之日,回纥欲如约。广平王率众拜于叶护马前,请他破了东京再如约,回纥也勉强听从。代宗时候,怀仁可汗,已经死了,子移地健立,是为牟羽可汗(叶护得罪前死,所以不曾立)。听了史朝义的话,自己带兵南下,走到陕州,遇见了仆同怀恩,总算是反而助唐。然而居然责雍王不“蹈舞”,把兵马使药子昂,行军司马韦少华杖杀。唐朝这时候,只得吞声忍气,无如之何。仆同怀恩,虽然是个蕃将,对于唐朝,却的确尽忠的(参看《唐书·怀恩传》)。后来和河东节度使辛云京不协,唐朝却偏助云京,于是怀恩造反;兵败,逃入回纥。公元764年,引回纥吐蕃入寇。幸而怀恩道死。郭子仪单骑去见回纥,说和了它,与之共击吐蕃,吐蕃遁去。唐朝和回纥的国交,总算没有破裂。然而这时候,回纥骄甚,每年要贡马数千匹,都是用不得的,却要赏赐它很多的金帛。回纥人留居长安的,骄纵不法。酗酒滋事,无所不为。犯了法,给官抓去;便聚众劫取,官也无如之何。后来牟羽可汗,又要入寇,宰相顿莫贺谏,不听。就弑之而自立,是为合骨咄禄毗伽可汗。德宗在陕州,是吃过回纥的亏的。即位之后,心中还有些不忿。然而这时候,中国的国力,实在不够。宰相李泌,再三婉劝,于是与回纥言和。回纥从肃代以后,和中国交通频繁,多得中国的赏赐,渐渐地“儒染华风”,流于文弱了。文宗时,年荒疫作,为黠戛斯所攻(就是铁勒十五部里的结骨。《唐书》称“其人皆长大,赤发,皙面,绿瞳”。则本来是白种。后来和铁勒相混,所以又说“其种杂丁令”。“其文字语言,与回鹘同。”其地在青山,青山在剑河之西。剑河就是谦河,见前篇第十三章第四节),可汗驭特勒被杀。余众走天德(军名,在乌拉特旗境)振武间,盗畜牧,为唐军所破。残部五千,仰食于奚,仍为黠戛斯所虏。于是漠南北无复回纥。而其余众走西域的,蔚为其地一大族,遂成现在回族分布的形势(参看第八章第一节)。

吐蕃却比回纥强,所以唐朝受吐蕃的害,也比回纥为烈。安史乱时,诸将皆撤兵入援。于是吐蕃乘势尽陷河西陇右之地。公元763年,吐蕃入寇,至便桥(在如今陕西成阳市境)。代宗奔陕州。吐蕃入长安,立广武王承弘为帝。旋以郭子仪多张疑兵以胁之,乃弃城而去。德宗初立,和吐蕃讲和,约以泾陇诸州为界。朱泚反时,吐蕃允助兵讨贼;约事定,畀以泾灵等四州。旋吐蕃军中疫作,不战而退。事平之后,却又邀赏,德宗只略酬以金帛。吐蕃缺望,又举兵为寇。兵锋直逼畿辅,诸将竟“不能得一俘”。穆宗时,其赞普达磨,“嗜酒好猎,凶愎少恩”,吐蕃国势渐衰。武宗时,赞普死,无子,妃氏的兄子嗣立。只三岁,氏共治其国。别将论恐热不服,作乱。吐蕃的鄯州节度使尚婢婢,又不服论恐热,举地来降。公元849年,宣宗就恢复河湟之地。明年,沙州首领张义潮等复以河西之地来归。于是唐朝复有河西陇右之地。然河湟一带,吐蕃人杂居的不少。河西也荒芜已甚。到唐朝末年,声教隔绝。河西就复为回鹘所据。陇右也入于蕃族之手。直到宋熙宁中才恢复。这是后话,且待以后再讲。还有国不甚大,而为害却很深的,便是南诏。南诏,《唐书》说它是哀牢夷之后,其实不然。哀牢夷,在如今云南保山一带。后汉明帝时,始开其地为永昌郡。《后汉书》说它“种人皆刻画其身,象龙文”,又说它“穿鼻儋耳”,这明是马来人种(古代所谓粤族)。南诏则系出乌蛮。乌蛮是和白蛮分别之称,亦谓之两爨(以南北朝时,中国有爨氏王其中。故乌蛮为东爨,白蛮为西爨)。其众在金沙江大渡河流域,就是现在的猓猡(古代的濮族,参看第一篇第六章第五和第六节,第二篇第四章第四节)。唐时,其众分为六诏(蛮语谓王曰诏。蒙雋诏,在如今四川西昌市。越析诏,亦称磨些诏,在如今云南丽江市。浪穹诏,在如今云南洱源县。邆诏,在如今云南邓川县。施浪诏,在洱源县之东。蒙舍诏,在如今云南巍山彝族回族自治县、南涧彝族自治县全境。蒙舍诏地居最南,故亦称南诏)。玄宗时,南诏的酋长波逻,才合六诏为一,徙治太和城(如今云南的太和县)。玄宗封为云南王。天宝间,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失政。南诏酋长罗凤(波逻的儿子),北臣吐蕃。仲通讨之,大败。杨国忠调山东兵十万讨之,又大败。于是南诏北陷州(西昌市),兵锋及清溪关(如今在四川的汉源县),西川大受其害。然而南诏从归服吐蕃之后,赋敛甚重;吐蕃每入寇,常用其兵做先锋;又夺其险要之地,筑城置戍。南诏深以为苦。当州陷时,西泸令郑回,为罗凤所获,叫他做孙儿子异牟寻的师傅。德宗时,罗凤死,异牟寻嗣位,以郑回为相。郑回劝他归唐。西川节度使韦皋,也遣使招他。于是异牟寻再归唐朝,和唐朝合力,击破吐蕃。公元802年,西川之患始解。文宗时,异牟寻的孙子劝利在位,又举兵为寇。攻成都,入其郛。劝利死后,子酋龙立。懿宗时,称帝,国号大礼。屡攻岭南,又陷安南都护府(在如今越南的东京)。唐朝用高骈做安南都护,打败它。南诏又改攻四川,唐朝又把高骈调到四川,把它打破,南诏才不敢为寇。酋龙死后,南诏也衰,和唐朝就无甚交涉了。

西突厥别部,唤做处月,西突厥亡后,依北庭都护府以居。其地在金娑山之阳,蒲类海(如今新疆的巴里坤湖)之阴,有大碛曰沙陀,因号为沙陀突厥。河西既陷,安西北庭,朝贡路绝。肃代后,常假道于回纥。回纥因之,求助无厌。沙陀深以为苦,于是密引吐蕃陷北庭。吐蕃徙沙陀于甘州。久之,回纥取凉州,吐蕃疑心沙陀和回纥交通,要徙其众于河外(黄河之南)。沙陀大惧。公元801年,其酋长“朱邪”尽忠(朱邪二字,就是“处月”的异译)和其子执宜,悉众三万落归唐。吐蕃追之,且战且走。尽忠战死。执宜以余众款灵州塞。节度使范希朝以闻。诏处其众于盐州,置阴山都督府,以执宜为兵马使。其后希朝移镇河东,执宜举部随往。希朝更处其众于神武川北的黄瓜堆(在如今山西山阴县北),简其精锐,以为沙陀军。懿宗以后,屡次用它征讨,就做了沙陀入据中原的根本了。

第三节 肃代到穆宗时候的藩镇

安史败后,其所署置的诸将皆来降。唐朝用姑息政策,仍旧把原有的地方,给他做节度使。于是:

薛嵩据相卫(军名昭义,治相州,如今河南的安阳县。薛嵩死后,弟萼立,为田承嗣所并)。

李宝臣据恒赵(军名成德,治恒州,如今河北正定县)。

田承嗣据魏博(军名天雄,治魏州,如今河北清丰县)。

李怀仙据范阳(军名卢龙。怀仙为兵马使宋希彩所杀,希彩又给手下人杀掉。推朱泚为节度。朱泚入朝,以弟滔知留后)。

李正己据淄青(军名平益,治青州,如今山东的青州市)。

各缮甲兵,擅赋税,相约以土地传子孙。而:

山南东道梁崇义(治襄州,如今湖北的襄阳市),

淮西李希烈(治蔡州,如今河南的汝南县),也和他们互通声气。

肃代两世,是专取姑息政策的。德宗立,颇思振作。公元681年,李宝臣死,子维岳请袭,不许。维岳就和田承嗣的侄儿子悦,及李正己,连兵拒命。梁崇义也趁势造反。德宗派河东节度使马燧,神策兵马使李晟,打破田悦。李希烈讨平梁崇义。幽州朱滔,也发兵助官军,攻破李维岳。维岳之将王武俊,杀维岳以降。事已指日可定了,而朱滔王武俊怨赏薄,反助田悦,李希烈也反于淮西,于是弄得兵连祸结。公元783年,发泾原军(治泾州,如今甘肃的泾川县)讨李希烈。打从京城过,兵士心上,以为必有厚赏,谁知一点没有,而且吃局又坏,军士大怒,作乱。德宗出奔奉天(如今陕西的乾县)。乱军奉朱泚为主,进攻奉天。幸得浑瑊力战,河中节度(治蒲州,如今山西的永济市)李怀光,也举兵入援,朱泚方才解围。德宗所用的宰相卢杞,是奸邪的。舆论都不以为然。怀光既解奉天之围,就奏参卢杞的罪恶。德宗不得已,把卢杞贬斥,然而心实不以为然。怀光一想,这件事做得冒昧了。就也索性造反,和朱泚合兵。德宗不得已,再逃到梁州(如今陕西的南郑县)。这时候,真是势穷力尽了。于是用陆贽的计策,“下诏罪己”。赦了李希烈、田悦、朱滔、李纳(李正己的儿子)、王武俊,专讨朱泚。总算把长安收复,河中也打平,然而山东的事情,就到底虎头蛇尾了。

德宗从奉天还京后,一味信任宦官,注意聚敛,山东的事情,自然无心再管。传了个顺宗,只做了一年皇帝,就传位于宪宗(参看第四节)。宪宗即位后,倒居然暂时振作。先是田承嗣死后,传位于侄儿子田悦。承嗣的儿子田绪,杀而代之。传位于兄弟季安。季安死后,儿子怀谏幼弱,军中推裨将田季兴为主,请命于朝。宪宗的宰相李绛,劝宪宗因而授之,而且厚赐其军。军士都欢欣鼓舞,于是魏、博一镇,归心朝廷。而淮西吴元济(李希烈虽蒙朝廷赦罪,旋为其手下的将陈仙奇所杀。希烈的爱将吴少诚,又杀掉陈仙奇,替希烈报仇,朝廷弗能讨。少诚死后,牙将吴少阳,杀掉他的儿子而自立。传子元济,不但不奉朝令,还要出兵寇掠),最为悖逆。平卢李师道(李纳传子师古,师古传弟师道)、成德王承宗(王武俊传子士真,士真传子承宗),都和他互相勾结。宪宗发兵讨吴元济,淮西兵既精,而境内又处处筑有栅垒,难攻易守。从公元864年用兵,到公元877年,还不能克。李师道屡次代元济请赦,宪宗不许。师道就派奸细,焚毁河阴转运院军储,刺杀宰相武元衡,又刺伤裴度的头。裴度仍坚主用兵,而且请自往督师。这一年十月里,唐邓节度使李愬,用降将的计策,乘雪夜袭入蒲州。执吴元济,送到京师,杀掉。明年,发诸道兵讨平李师道。卢龙节度使刘总,本以弑父自立(朱滔死,军中推刘怦为留后。传子济,济子总,弑而代之),心常不安。及是就弃官为僧。王承宗死后,他的兄弟承元,也束身归朝,肃代以后的藩镇,到此居然削平了。

然而公元820年,宪宗就死了。穆宗立,恣意声色,不问政事。宰相萧俛段文昌,又以为天下已平,不复措意于三镇。于是朱滔的孙子朱克融,乘机再据卢龙。成德将王庭凑,魏博将史宪诚,亦各据镇以叛。朝廷发兵攻讨,多观望不进,粮饷又匮乏,就不得已罢兵。于是再失河北,“迄于唐亡,不能复取”。河北三镇的平定,倒没有满三年。

穆宗后的河北三镇:

(卢龙)朱克融 李载义 杨志诚 史元忠 陈行泰 张绛 张仲武张直方(仲武子)周 张允伸 张公素 李茂勋 李可举 李全忠(可举子)

李匡威(全忠子)李匡筹(匡威弟,为李克用所破,克用代以刘仁恭)

(魏博)史宪诚 何进滔 何弘敬(进滔子)何全皋(弘敬子)韩允中

韩简(允中子)乐彦桢 罗弘信 罗绍威(弘信子)

(成德)王庭凑 王元逵(庭凑子)王绍鼎(元逵子)王绍懿(绍鼎子)王景崇(绍懿兄子)王镕(景崇子)张为礼(镕养子)

第四节 宦官的专横

唐朝亡于藩镇,是人人知道的。其实藩镇之祸,还不如宦官之深。为什么呢?藩镇之中,始终抗命的,其实只有河北三镇。其余诸镇,虽也时时有抗命的事情,然而从黄巢作乱以前,显然拒命,始终不能削平的,其实没有。不过外权太重,中央政府,陷于威权不振的状态罢了。要是有有为之主,赫然发愤,原未尝不可收拾。然而从中叶之后,也未尝无有为之主,而始终不能振作,则实由于宦官把持朝局之故。宦官所以能把持朝局,又由于他们握有兵权之故。所以唐朝宦官之祸,是起于玄宗,而成于德宗的。

唐初的宦官,本没有什么权柄。玄宗才叫宦官杨思勖出平蛮乱。又信任高力士,和他议论政治,于是力士“势倾朝野”。权相如李林甫、杨国忠,尚且交结他,至于太子亦“事之以兄”。然而高力士毕竟还是谨慎的。肃宗即位后,宠任李辅国。辅国因张良娣有宠,和他互相结托。后来张良娣立为皇后,又和辅国相恶。肃宗病重了。张皇后要想除掉李辅国,辅国竟勒兵弑后。代宗即位,乃阳尊辅国为尚父,而暗中遣人,把他刺杀。代宗又宠任程元振、鱼朝恩,一味蔽聪塞明,以致吐蕃入侵,兵锋已近,还没有知道,仓皇出走,几乎大不得了。然而这时候,宦官的兵权还不甚大,除掉他毕竟还容易。所以程元振、鱼朝恩,虽然威权赫奕,毕竟各伏其辜。

到德宗从奉天回来,鉴于泾原兵变时候,禁军仓促不能召集,不愿意兵权专归武将;于是就神策、天威等军,置护军中尉、中护军等官,以宦官窦文旸、霍仙鸣等为之。又置枢密使,令宦官宣传命令。宦官的势力,从此就根深蒂固了(参看第二篇第十五章第一第三节)。

顺宗即位,东宫旧臣王侄、王叔文,居翰林中用事。引用韦执谊做宰相;杜佑做度支使;韩泰、刘禹锡柳宗元等,参与谋议,想要减削宦官的权柄。派范希朝做神策京西行营使,以收禁军的兵权。而宦官遣人告诸将,“无以兵属人”。希朝到了奉天,诸将没一个人理他。兵权收不回来,就弄得一筹莫展。于是宦官借口顺宗有病,逼着他传位于太子,是为宪宗。王叔文等一班人,都遭贬斥。这是士大夫和宦官斗争第一次失败。宪宗即位,也信任宦官吐突承璀,教他带兵去征讨。宪宗太子宁早死,承璀要立丰王恽,而宪宗以恽“母贱”,立遂王宥为太子。宪宗晚年,吃了方士的金丹,躁怒无常,为宦官陈弘志所弑。并杀掉吐突承璀和丰王恽,而立穆宗。穆宗和敬宗,都是荒淫无度的。穆宗性尤褊急,左右动辄获罪,也为宦官刘克明所弑。立宪宗子绛王悟。枢密使王守澄,又杀掉刘克明和绛王,而立文宗。文宗即位之初,就用宋申锡做宰相,和他谋诛宦官。宦官诬以谋反,文宗不得已,把宋申锡贬斥。又不次擢用李训郑注,和他谋诛宦官。于是正陈弘志弑逆之罪,鸩杀王守澄。郑注先出镇凤翔,谋选精兵入京,送王守澄葬,乘势诛灭宦官。还没到期,李训等就先动手,诈言左金吾殿后有甘露降,派宦官去看,想趁此把他们杀掉。谁知事机泄露,中尉仇士良、鱼弘志,就劫文宗入宫,以神策军作乱。杀掉李训和宰相王涯贾,凤翔监军,也把郑注杀掉(凡监军,都是宦官),于是大权尽入宦官之手,宰相不过奉行文书而已。这是士大夫和宦官斗争第二次失败。文宗一子早死,立敬宗子成美为太子。文宗病重了,仇士良、鱼弘志矫诏立武宗为皇太弟。文宗崩后,武宗杀太子而自立。武宗还算英明,即位之后,渐次夺掉仇士良的权柄。然而武宗也没有儿子。武宗病重,中尉马元贽等定计,立宣宗为皇太叔,武宗死后即位。宣宗留心政治,唐朝人称为“小太宗”。然而也并没夺掉宦官什么权柄。宣宗长子郓王温,无宠。临朝时候,把第三个儿子夔王滋属托枢密使王归长。左军中尉王宗实,又靠着兵权迎立懿宗。懿宗也没立太子,病重时候,中尉刘行深、韩文约共立僖宗。僖宗死后,群臣要立他的长子吉王保。而观军容使杨复慕,又仗着兵权,迎立昭宗。昭宗即位之后,一心要除宦官。于是宦官倚仗着方镇之力,肆行叛逆。毕竟弄得朝臣也借助于方镇,以除宦官,这是士大夫和宦官第三次斗争,就弄得宦官灭而唐亦以亡(其事都见第五节)。总而言之:中央的兵权和机务,都操在宦官手里;六七代的皇帝,都是由宦官拥立,这是历代所没有的。然而其初,不过起于君主一念之差;专制政体的危险,就在这等地方。

第五节 黄巢之乱和唐朝的灭亡

藩镇跋扈于外,宦官专权于内,唐朝的天下,自然是弄不好的了。然而还借着流寇做个引线,才弄得四海分崩。

唐朝自经安史之乱,财政困难,税法大坏(参看第二篇第十五章第五节),百姓本已苦极不堪了。懿宗时,奢侈尤甚;加以对南朝用兵,赋敛更重。于是裘甫作乱于浙东,总算旋即敉平(公元860年)。而徐、泗的兵戍守桂州的,又因及期不得代作乱(公元868年),推粮料判官庞勋为主,北陷徐、宿、滁、和等州,进攻泗州。朝廷令康承训讨之,承训奏请以沙陀兵自随,由朱邪执宜的儿子赤心,带着前去。及战,“所向元前”,居然把庞勋打平。于是赐赤心姓,名曰李国昌,用他做大同节度使(治云州,如今山西的大同市。旋又移镇振武〈治旧时的单于都护府,地在阴山之南〉)。沙陀就得了地盘了(徐州,如今江苏的铜山县。宿州,如今安徽的宿州市。桂州,如今广西的桂林市。滁州,如今安徽的滁州市。和州,如今安徽的和县。泗州,如今安徽的泗县)。

僖宗即位时候,只有十二岁,一切政事,都交给宦官田令孜。这时候,山东连年饥荒,公元875年,濮州人王仙芝起兵作乱。明年,冤句人黄巢聚众应之。又明年,仙芝在荆南,给招讨使曾元裕打死。黄巢收其余众,从宣州(如今安徽的池州市贵池区)入浙东。掠福建,陷广州。旋以军士多疫,还陷潭州(如今湖南的长沙市)。从潭州北陷鄂州(如今湖北的武汉市武昌区),东南陷饶(如今江西的鄱阳县)、信(如今江西的上饶市);仍趋宣州。由采石渡江,北陷东都,进攻潼关。这时候的神策军,都是富家子弟,贿赂宦官,窜名军籍(借此以避赋役)。实际上并“不能操兵”。用以把持朝政则有余,真个要他们去打仗,就不行了。于是多出金帛,雇穷人代行。也都是“不能操兵”的,如何敌得百战的流寇?于是潼关失守。田令孜早叫他的哥哥陈敬碹(田令孜是宦官的养子,本姓陈)去做西川节度使,预备危急时候,再演那玄宗幸蜀的故事了。这时候,就挟着僖宗,出奔成都。黄巢入长安,自称齐帝(公元880年)。僖宗出奔之后,宰相郑畋、王铎,先后统诸道的兵,以讨黄巢。诸军都不肯尽力;四方藩镇,也都袖手旁观,于是不得不再用沙陀的兵。李国昌做了节度使之后,他的儿子李克用,就做沙陀兵马使,戍守蔚州(如今山西的灵丘县)。蔚州的兵,杀掉防御使段文楚,推他为主,入据云州。朝廷就用李国昌做大同节度使,以为克用必不能拒敌父亲。谁知李国昌也想儿子得一个地盘,倒父子联兵反起来,给幽州节度李可举打败。父子都逃入鞑靼(见第七章第一节)。这时候,克用的族父李友金,替代北监军陈景思,说请赦李克用的罪,叫他来打黄巢。朝廷听了他。于是公元882年十一月,李克用带着沙陀、鞑靼的兵一万多人南来,连战皆胜。明年四月,就把长安收复。黄巢逃出潼关,去攻蔡州。节度使秦宗权,敌他不过,就投降了他,和他一同造反。公元884年,李克用又出关,把黄巢打死。于是历年的流寇,总算平定。然而李克用就做了河东节度使,沙陀竟进了中原了。

僖宗还京后,田令孜依然用事,垂涎着解州、安邑两个盐池的利益,想把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移到山东。重荣不肯。令孜就结合邠宁(治邠州,如今陕西的彬县)朱玟、凤翔(治岐州,如今陕西的凤翔县)李昌苻去攻他。谁知王重荣是李克用的亲戚,克用发兵来救,朱玟、李昌苻大败。就反和李克用合兵,杀进京城。僖宗逃到凤翔,又逃到兴元(如今陕西的南郑县)。后来李克用、王重荣,又愿意归顺朝廷,李昌苻也和朱玟不和,三人合力,把朱玟攻杀,僖宗才算回京(田令孜逃到西川靠陈敬瑄)。

公元888年,僖宗死了,杨复慕拥立昭宗。昭宗颇为英明。这时候,李克用攻杀昭义军节度使孟方立(昭义军,治邢州,如今河北邢台市),并邢、沼(如今河北的永年县)、磁(如今河北的磁县)三州。又北取云州。朱全忠和河北三镇,都请出兵攻他。昭宗想借此除掉李克用,也就出兵征讨。谁知道全忠和三镇的兵都不出,官军被克用杀得大败。只得把宰相崔濬贬谪,和他讲和。僖宗回京之后,李昌苻又作乱,遣李茂贞讨平之。就以茂贞为凤翔节度使。昭宗不要杨复慕带禁军,叫他去做凤翔监军。复慕走到兴元,造反。茂贞又讨平之,于是骄恣得了不得。公元892年,昭宗发禁兵讨李茂贞,茂贞和邠宁节度使王行瑜,合兵拒命。把官军杀得大败。只得把事情都推在宰相杜让能身上,把他杀掉,和他们讲和,于是朝廷一举一动,都为行瑜、茂贞所制。还有镇国军(治华州,如今陕西的华县)韩建,也和他俩结为一党。公元895年,三人一同入朝,竟把宰相韦昭度、李溪杀掉。听得李克用要举兵来讨,才各自还镇。而李茂贞的干儿子李继鹏,做了右军指挥使,又举兵作乱。昭宗逃到石门(镇名,在如今陕西的蓝田县。幸得李克用举兵,讨斩王行瑜,昭宗才得回京。公元896年,昭宗置殿后四军,派诸王统带。李茂贞本是和宦官一气的,就举兵犯阙。昭宗逃到华州。韩建也和宦官结连,把诸王一齐杀掉。李克用又派兵入援,才把昭宗送还。昭宗回京后,仍和宰相崔胤,谋诛宦官。公元900年,中尉刘继述,就把昭宗囚了起来(立太子裕为帝)。崔胤密结神策指挥使孙德昭,杀掉刘继述,奉昭宗复位。然而兵权毕竟还在宦官之手,于是乎不得不借助于朱全忠。

朱全忠,本名温,华州人,是黄巢手下的降将,唐朝用他做宣武节度使(治汴州,如今河南的开封市)。这时候,黄巢虽灭,而秦宗权又强。如今的河南山东,给他剽掠得几乎没一片干净土。屡次发兵攻击朱全忠,全忠居围城之中,四无应援,而“勇气弥厉”。后来到底把秦宗权灭掉。又东灭朱瑄朱瑾(朱瑄据兖州〈如今山东的南阳县〉,军名泰宁。朱瑾据郓州〈如今山东的东阿县〉,军名天平),南并时溥(据徐州),北服河北三镇。西并河中,取义武(治定州,如今河北定州市),夺据邢、洺、磁三州。连年攻围太原,李克用也弄得自顾不暇。北方的形势,就推全忠独强了。

崔胤要谋诛宦官,宦官挟李茂贞以自重;崔胤就密召朱全忠的兵。公元901年,宦官韩全诲等,见事机已急,就劫昭宗走凤翔。这时候,韩建已降顺了朱全忠。公元902年,朱全忠进兵围凤翔。明年,李茂贞抵敌不住,杀掉韩全诲等,把昭宗送到朱全忠营里。于是大杀宦官。回京城后,又杀掉八百多人。公元904年,朱全忠把昭宗迁到洛阳。就是这一年,把昭宗弑杀,立了昭宣帝。公元907年,就禅位于梁。

这时候,方镇割据的,便有:

淮南杨行密(唐朝的庐州刺史。公元886年,淮南节度使高骈,给他手下的将毕师铎囚了起来。招宣州观察使秦彦到扬州,把高骈杀掉。行密讨诛秦彦和毕师铎,据了广陵。旋秦宗权的将孙儒来攻,兵力甚厚。行密不能抵御,逃回庐州,又逃到宣州。孙儒发大兵把他围起。幸得孙儒军中大疫,行密趁此把他击斩。仍据广陵,尽有淮南之地。行密死后,子渥,又尽取江西)

两浙钱缪(唐朝的杭州刺史。昭宗时,越州观察使董昌造反,钱缪讨灭他。公元896年.就做了镇海镇东两节度,尽有浙东西之地)

湖南马殷(孙儒的裨将。孙儒死后,和刘建锋逃到湖南,攻陷潭州。公元895年,刘建锋给手下的人杀掉,推马殷为主,尽据湖南地方)

福建王审知(固始县人,哥哥王潮,做本县的县佐。寿州人王绪造反。攻破固始,用王潮做军正。这时候,秦宗权方强,问王绪要租税。王绪就带兵渡江,南入福建,据了汀〈如今福建的长汀县〉、漳〈如今福建的龙溪县〉两郡。王绪暴虐,给手下人杀掉,推潮为主。进据泉州〈如今福建的晋江市〉。公元893年,福建观察使陈岩死了,王潮就进据福州。公元897年,王潮死后,王审知接续下去)

岭南刘岩(刘岩的哥哥刘隐,公元905年,做唐朝的岭南节度使。刘隐死后,刘岩接续下去)

剑南王建(王建是田令孜的养子,本来在神策军里。僖宗入蜀之后,田令孜用他做利州刺史〈如今四川的广元市〉。后来和田令孜陈敬瑄翻脸,公元893年,把成都攻破,敬瑄和令孜都被杀。公元987年,又攻杀东川节度使顾彦晖,就尽并两川之地)还有个虎踞河东的李克用。就变做五代十国之世了。

第三章 五代的兴亡和契丹的侵入

第一节 梁唐晋的争夺

从来读史的人,有一个谬论。就是说:“唐朝有藩镇,所以兵强;宋朝削除藩镇,国内虽然治安,然而兵就弱了,就有辽金元之祸。”这句话,全是误谬了的。宋朝的事情,且待慢慢再说。唐朝的强,是在开元以前,这时候,何尝有什么藩镇?天宝以后,藩镇遍地都是了。然而请看上章第二节所说,唐朝的对外如何?岂但如此,就连一个小小的沙陀,也抵挡不住,听它纵横中原,到后来并且连契丹都引进来。

军事是贵乎严肃的,贵乎能统一的;所以对外能战胜的兵,对内必然能服从命令;骄蹇不用命的兵,对外必不能一战。唐朝就是如此:中叶以后的藩镇,可谓大多数不听朝廷的命令了。然而打一个区区的草寇,还是不济事,还得仰仗沙陀兵。所以李克用一进中原,兵力就“莫强于天下”。然而李克用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北族,并不是有什么雄才大略的,所靠的就不过是兵力。所以兵力虽强,依然无济于事;到后来,居然“天下之势,归朱温者十七八”。然而沙陀这个种族,毕竟还有些朝气;唐朝这一班军阀,却早成了暮气了。朱温虽是个英雄,既包围在这种空气里,自然不免受些影响。所以朱温死后,儿子毫无用处,竟给李存勖灭掉。这话是怎么说?大凡在草泽英雄里,要出个角色容易;在骄横的军阀里,要出一个角色难。因为草泽英雄,是毫无凭借的,才情容易磨炼得出;军阀却是骄奢淫逸惯了的,他那个社会中,自然出不出人才来。

梁太祖篡唐之后,公元912年,给次子友珪所弑。弟三子友贞,讨杀之而自立,是为末帝。先是公元908年,李克用死了,儿子存勖继立。李克用晚年,也有点暮气;存勖却是“新发于硎”。于是河北三镇及义武,皆为存勖所服(李克用死的一年,魏博罗绍威也死了。梁兵便乘机袭取赵州,进攻镇州。成德王镕,和义武王处直联盟,求救于晋。李存勖为之出兵,败梁兵于柏乡〈如今河北的柏乡县〉。幽州刘仁恭,为其子守光所囚。李存勖攻之,梁人救之,不胜。梁太祖既死,晋人乘机入幽州,把刘守光杀掉。公元915年,梁人所派的魏博节度使杨师厚死了。梁人想趁势把天雄军分为两镇。军人作乱,迎接李存勖,于是魏博也入于晋)。梁末帝性柔懦,更不是李存勖的对手。尝发兵攻魏州,又想出奇兵袭晋阳,都不成功。晋人却袭取梁的杨刘镇(在如今山东东阿县境),筑了德胜南北两城(就在东阿境内)。梁人就只得“决河自固”。公元923年,李嗣源袭取郓州(如今的东阿县)。梁朝的形势,更为紧急。梁末帝派勇将王彦章去攻郓州,又给李存勖杀掉。这时候,梁国的重兵,都在河外。李存勖用李嗣源的计策,发兵直袭大梁。梁末帝无法,只得图个自尽,于是梁朝灭亡。

李存勖以公元923年,自称皇帝,国号也叫做唐,是为后唐庄宗。灭梁之后,迁都洛阳。庄宗既是个沙陀,又是个军阀,干得出什么好事情?灭梁之后,自然就志得意满起来。宠任伶人宦官,不问政事,赏赐无度。五代十国,原算不得什么国家,不过是唐朝藩镇的变相。唐朝的藩镇,节度使的废立,是操在军士手里的;这时候,虽然名目变做皇帝,实际上自然还脱不了这种样子。庄宗把方镇上贡的钱,都入之内府,以供私用;州县上贡的钱,才拨入外府,以供国家的经费。内府“金帛山积”,而外府竭蹶异常。南郊(祭天)赏赐不足,军士就都有怨心;军士心变,军阀的命运就完了。

公元925年,庄宗派宰相郭崇韬,带了他的儿子魏王继岌伐蜀。这魏王,是刘皇后所生。刘皇后本是庄宗的妃子,郭崇韬为她得宠,劝庄宗立为皇后,希冀她见自己的情,宫里可以得一个强援。谁知道刘后反听宦官的话。王建的儿子王衍,是很荒淫的。郭崇韬的兵一到,自然马到成功。然而川中盗贼大起,一时未能还兵。就有宦官对刘皇后说:郭崇韬起了异心,恐于魏王不利。刘皇后大惧,忙告诉庄宗,请他把郭崇韬杀掉。庄宗不听。刘皇后就自己下了一条“教”给魏王,叫他杀掉郭崇韬。中外的人,都莫名其妙,于是谣言四起。就在这谣言四起的时候:魏博的兵戍瓦桥关(在如今河北的雄县)而归的,就据着邺都作乱。庄宗派李嗣源去打。李嗣源的兵也变了,劫着李嗣源,把他送进邺城里。李嗣源想条计策,撒了一句谎,邺城里的叛兵,才再放他出来。李嗣源的女婿石敬瑭说:哼!这种糊涂的皇帝;你给手下的兵,劫进叛兵城里,再出来,还想没有罪吗?不如索性反罢。李嗣源一想,不错,就派石敬瑭做先锋,直趋洛阳。庄宗想要拒他,手下的兵,没一个用命,就给伶人郭从谦所弑。于是李嗣源即位,是为明宗。

明宗也是沙陀人,是李克用的养子。这个人在军阀里,却比较算安分些。在位八年,总算没十分荒谬的事情。公元933年,明宗死了。养子从厚立,是为闵帝。这时候,明宗的养子从珂镇凤翔,石敬瑭镇河东。闵帝想把他俩调动,从珂就举兵反。闵帝派五节度的兵去打他,都非降即溃。派自己的卫兵去迎敌,到陕州(如今河南的陕县),又迎降。于是闵帝逃到卫州(如今河南的汲县),被杀。从珂即位,是为废帝。废帝既立,又要把石敬瑭移到天平,石敬瑭也就造反,于是契丹来了。

第二节 契丹的兴起和侵入中国

契丹的祖宗,就是鲜卑宇文氏,已见第二篇第十一章第四节。这一种人,自为慕容氏所破,窜居如今的热河道境。后魏道武帝,又把它打败。于是“东西分背”。西为奚,东为契丹。奚人居土护真河流域(如今的英金河),盛夏徙保冷陉山(在妫州西北)。契丹人居潢河之西(如今的西拉木伦),土河之北(如今的老哈河)。奚众分为五部,契丹则分为八部。

按契丹的部名,见于《魏书》的,《辽史》谓之古八部。其后尝为蠕蠕及高丽所破,部落离散。隋时,才复依托纥臣水而居(土护真河),分为十部,逸其名。唐时,复分为八部。《辽史》说:这八部,“非复古八部矣”。然而据唐朝的羁縻州名看起来,则芬问就是羽陵,突便就是日连,芮奚就是何大何,坠斤就是悉万丹,伏就是匹絜;其余三部,虽不能断定它们和元魏时何部相当,然而八部却实在没有变。《辽史》的话,是错误了的。

契丹盛强之机,起于唐初。唐太宗时,契丹酋长窟哥内附。太宗把他的地方,置松漠都督府,就以窟哥为都督,赐姓李。别部大酋辱纥主也来降,以其地为玄州(八部也各置羁縻州)。这时候,奚人亦内附,以其地为饶乐都督府。两都督府,共隶营州(如今热河道的朝阳县)。武后时,窟哥的后人李尽忠,和归城州刺史孙万荣(这是契丹的另一部。其酋长孙敖曹,以高祖武德四年来降。安置之于营州城旁,即以其地为归城州,万荣是敖曹的孙子)同反。武后发几十万大兵,都不能讨定。到底靠突厥默啜,袭破尽忠之众(这时候尽忠已死)。又借助于奚兵,才把万荣打平。契丹势力的不可侮,于此已见。然而经这次大创以后,契丹也就中衰,附于突厥。公元714年(玄宗开元二年),尽忠的从父弟失活才来降。于是奚酋李大酺,也叛突厥来归。唐朝就再置松漠饶乐两都督府,各妻以公主。公元718年,失活死,从父弟娑固袭爵。为牙将可突干所攻,逃奔营州。营州都督许钦澹,为他发兵,并且发李大酺的兵,去攻可突干,大败,娑固及李大酺都被杀(于是奚衰而契丹独强)。可突干立娑固的从父弟郁干。公元722年,郁干死,弟吐干袭。又和可突干不协。公元725年,来奔。国人立其弟邵固。公元730年,为可突干所弑。公元734年,幽州长史张守珪,结契丹部长过折,过折斩可突干来降。即以为松漠都督,旋为可突干余党泥礼所弑。

辽太祖先世世系(据《辽史·太祖本纪赞》):

雅里——毘牒——颏领——肃祖耨里思——懿祖萨剌德——玄祖匀德实——德祖撒剌的——太祖阿保机(《辽史·耶律曷鲁传》:曷鲁对奚人说:“汉人杀我祖奚首,夷离堇。”这奚祖夷离堇,也是太祖的先世。我疑心就是可突干)

遥辇氏九可汗(见《辽史·百官志》)

津可汗 阻午可汗 胡剌可汗 苏可汗 解质可汗 昭古可汗 耶澜可汗 巴剌可汗 痕德堇可汗

雅里就是泥礼(亦作涅里)。当时推戴他的人很多(见《耶律曷鲁传》),“让不有国”,而立迪辇阻里(《辽史》说就是阻午可汗)。唐朝赐姓名曰李怀秀,拜松漠都督。公元745年(天宝四年),杀公主叛去。更封其酋李楷落以代之。安史乱后,契丹服于回纥。公元842年(武宗会昌二年),可汗屈戍(《辽史》说就是耶澜可汗)才来降。咸通中(懿宗年号,公元860—873年),可汗习尔,曾两次进贡(《辽史》说就是巴剌可汗)。公元901年(昭宗天复元年),钦德立为可汗,是为遥辇氏的末主痕德堇可汗。

《辽史·地理志》说:辽之先世,是“有神人,乘白马,自马孟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木叶山,辽属永州,在如今内蒙古赤峰市东北境)。我颇疑契丹所谓八部,就是八子之后,而《辽史》所谓“皇族”、“国舅”,却出于八部之外,皇族是代表乘白马的神人,国舅是代表乘青牛的天女。所以隋时其众分为十部,而唐时松漠、玄州,亦在八部之外。皇族是大贺氏、遥辇氏、世里氏,是为三耶律。国舅是乙室已氏、拨里氏,是为二审密。大贺氏之衰,八部仅存其五。雅里就把这五部再分为八(《五代史》载契丹八部是:旦利皆、乙宝活、宝活、纳尾、频没、纳会鸡、集能、奚嗢);又析三耶律为七,二审密为五,共二十部。三耶律的分,大贺、遥辇,共析为六,而世里氏仍合为一,谓之迭剌部,所以其实力最强。遥辇氏做可汗的时候,实权仍在迭剌部手里。

契丹太祖之兴,据《五代史》说:契丹“部之长号大人。常推一大人,建旗鼓以统八部。至其岁久,或其国有疾疫而畜牧衰,则八部聚议,以旗鼓立其次而代之;被代者以为约本如此,不敢争。某部大人遥辇次立(按这是误以氏族为人名)。时刘仁恭据有幽州,数出兵摘星岭攻之。每岁秋霜落,则烧其野草。契丹马多饥死。即以良马赂仁恭,求市牧地,请听盟约,甚谨。八部之人,以为遥辇不任事,选于其众,以阿保机代之……是时刘守光暴虐,幽涿之人,多亡入契丹;阿保机又间入塞,攻陷城邑,俘其人民;依唐州县,置城以居之。汉人教阿保机曰:中国之王,无代立者。由是阿保机益以威制诸部而不肯代。其立九年,诸部以其久不代,共责诮之,阿保机不得已,传其旗鼓。而谓诸部曰:吾立几年,所得汉人多矣,吾欲自为一部,以治汉城(在如今河北围场县西南),可乎?诸部许之……使人告诸部大人曰:我有盐池,诸部所食。然诸部知食盐之利,而不知盐有主人,可乎?当来犒我。诸部……共以牛酒会盐池。阿保机伏兵……尽杀诸部大人,遂立不复代”。据《辽史》则太祖是做本部夷离堇,升为大迭烈府夷离堇,再进为于越;痕德堇可汗死,然后即位的。我颇疑所谓建旗鼓以统八部,就是夷离堇之职。至于共主,则自在八部之外,但看唐时松漠玄州,在八部之外可知。大贺、遥辇两氏的可汗,相承具有世次,断不得仅有八部公推的大人。迭剌部、夷离堇,就是后来的北南二大王院,总统部族军民之政,是很有实权的。居了此职,所以可图篡(太祖以前,这一职,或须由诸部公推。所以大贺、遥辇两氏,虽无实权,世里氏还迟迟不能图篡)。

太祖的代痕德堇而立,事在公元960年(《辽史》以明年为太祖元年)。当时既能招用汉人,又尽服北方诸部族(契丹所征服的部族甚多,具见《辽史·属国表》。——此外还有散见于《本纪》中的。其最有关系的,就是渤海〈见第五章第一节〉、黠戛斯〈征服黠戛斯,则可见契丹的声威,已到漠北〉、党项、沙陀、鞑靼〈这三种人,在今山陕之北。党项,见第二篇第十四章第三节。自为吐蕃所破,跟吐谷浑同逃到中国的北边。鞑靼,见第七章第一节〉、回鹘、吐蕃〈这是在河西的回鹘,陇右的吐蕃〉等)。于是契丹疆域:“东至海;西至金山(阿尔泰山),暨于流沙(甘肃新疆的沙漠);北至胪朐河(克鲁伦河);南至白沟(这是取燕云十六州以后的事。以上几句话,据《辽史·地理志》。就做了北方一个大国了。前此北族的得势,不过一时强盛,总还不脱游牧种人的样子。)独有契丹,则附塞已久,沐浴汉人的文化颇深;而且世里氏之兴,招用汉人,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所以它的情形,又和前此北族,稍有不同(自李大酺死后,奚人就弱,而契丹独强。终唐之世,契丹人崛强,而奚人常服从。契丹太祖绝后,奚人才服属契丹。后来又一部叛去,依妫州北山射猎,到太宗时才服契丹)。”

契丹太祖,起初和李克用约为兄弟,后来又结好于梁,所以李克用很恨他。后唐庄宗时,契丹屡次入寇。这时候,周德威守幽州,弃渝关(如今的山海关)之险,契丹就入据平州(如今河北的卢龙县),然而和后唐战,总不甚得志。公元926年,契丹太祖死,次子德光立,是为太宗。立十年,而石敬瑭来求救。

石敬瑭造反之后,废帝派张敬达去攻他。石敬瑭便去求救于契丹。许赂以卢龙一道,及雁门关以北之地。部将刘知远(后汉高祖)说:契丹是没有大志的。就要借它的兵,只宜许以金帛,不可为一时之计,遗将来的大患。敬瑭不听。契丹太宗听得石敬瑭求救,便自带大兵南下,把张敬达围了起来。废帝派幽州节度使赵德钧去救,德钧又怀挟异志,投降契丹。于是契丹太宗册石敬瑭为晋帝。挟之南下,打败后唐的兵。废帝自焚死。晋高祖入洛,就割幽(如今的北京市)、蓟(如今河北的蓟县)、瀛(如今河北河间市)、莫(如今河北的肃宁县)、涿(如今河北的涿县)、檀(如今北京市的密云县)、顺(如今北京的顺义县)、新(如今河北的涿鹿县)、妫(如今河北的怀来县)、儒(如今北京的延庆县)、武(如今河北的宣化县)、云(如今山西的大同市)、应(如今山西的应县)、寰(如今山西的马邑县)、朔(如今山西朔州市的西北)、蔚(如今山西的朔州市)十六州,送给契丹。从此以后,中国的形势,就如负疽在背了(《辽史·兵志》“每南伐,点兵多在幽州北千里鸳鸯泊……皇帝亲征,至幽州……分兵为三道……至宋北京。三路兵皆会……大抵出兵不过九月,还师不过十二月。若帝不亲征,则以重臣统率往还,进以九月,退以十月……若春以正月,秋以九月,则不命都统,只遣骑兵六万,于界外三百里内,耗荡生聚,不令稳养而已”。观此,则辽人之侵宋,殆视为每岁当然之事。宋朝北边的所以凋弊,实由于此。而其所以然,则全由于幽州割让,北边无险可守〈河东虽割云州,仍有雁门内险,受害便不甚深〉。所以《辽史》说,“宋惟太宗征北汉,辽不能救。余多败衂。纵有所得,亦不偿失。良由石晋献土,中国失五关故也”。可见燕云十六州的割让,于中国关系极大。这种内争的武人,真是罪大恶极)。

然而石晋自身,也就深受其害。当石晋高祖时候,事契丹甚谨,内外诸臣,也有许多不忿的。高祖深知国力疲敝,不能和契丹开衅,始终十分隐忍。公元1005年,石晋高祖卒,兄子重贵立,是为出帝,出帝的立,侍卫景延广,颇有功劳。于是用他和高祖旧臣桑维翰,同做宰相。景延广这个人,是很冒昧的。立刻就罢对辽称臣之礼,对于辽人交涉,一味强硬。于是兵衅遂开。战争连年,虽亦互有胜负;然而这时候,国力既已疲敝,诸藩镇又各挟异心,到底难于支持。公元946年,晋将杜重威,叛降契丹。契丹兵就入大梁,把出帝捉去(晋高祖入洛的明年,迁都于汴)。

明年,契丹太宗入大梁。然而这时候,辽人全不知治中国之法。一味想搜括中国的钱财,搬到本国去。于是派使者分路出去“括措财帛”。又用子弟亲信做诸州节度刺史,也全是外行,用了一班汉奸,做出许多荒谬的事情。又辽国的兵制,有一种“打草谷军”,是军行时,专出去剽掠的。既入中国之后,依然行用此法。于是叛者蜂起。契丹太宗没法。只得北还,行至滦城(如今河北的滦县)而死。先是契丹太祖的长子,名倍。太宗是次子。太祖后述律氏,喜欢太宗。于是灭掉渤海之后,封倍为人皇王(太祖号天皇,述律氏号地皇后),以镇其地。人皇王逃奔后唐(废帝死时,把他杀掉)。于是太宗袭位。述律后第三个儿子唤做李胡,最为横暴。太宗死后,辽人怕述律后又要立他,就军中推戴世宗。述律后怒,叫李胡发兵拒战,兵败,乃和世宗讲和(后来述律后和李胡,又有异谋。世宗幽后于木叶山,把李胡囚在祖州〈在如今内蒙古林西县境〉。事情才算了结)。

后汉高祖刘知远,也是沙陀人。石晋高祖南下,派他留守太原。契丹攻晋时,他按兵守境,好像是守中立的样子。辽太宗北还后,才在太原称帝。太宗死后,乃发兵入大梁。诸镇降辽的,都复来归。辽世宗因国内有难,无暇顾及南边,于是中国又算恢复。

第三节 周世宗的强盛和宋朝的统一

后汉高祖入大梁后,明年,就死了。子隐帝立(公元948年)。高祖旧臣杨邠(总机政)、郭威(主征伐)、史弘肇(典宿卫)、王章(管财赋),分掌国事。隐帝厌为所制,公元950年,把杨邠、史弘肇、王章都杀掉。郭威方统兵防辽,隐帝又要杀掉他。郭威还兵,把隐帝攻杀。高祖的兄弟刘崇,留守太原。本和郭威不协。这时候,郭威扬言要迎立他的儿子(名赟)。刘崇就按兵不动。郭威旋出军御辽,至澶州(如今河南澲阳市),为军士所拥立,还大梁。是为后周太祖。差人把刘崇的儿子杀掉。于是刘崇称帝于太原,是为北汉。遣使称侄于辽,世宗册之为帝(更名旻)。

公元954年,周太祖卒,养子世宗立。北汉乘丧,借辽兵来伐,世宗大败之于高平(如今山西的高平市)。世宗是个奋发有为的人,于是富国强兵,立下了一个安内攘外的计划,就做了宋朝统一事业的根本。

五代时候的禁卫军,原是唐朝藩镇的兵;这种兵,用以胁制主将则有余,真个要他见仗则不足,我前面已经说过了。后唐庄宗、闵帝、废帝的相继败亡,也未必不由于此。周世宗从高平打仗回来,才深知其弊。于是大加简汰;又在诸州招募勇壮,以补其阙;同时又减裁冗费,整顿政治,于是国富兵强了。

这时候,辽世宗已死,穆宗继立(公元951年),沉湎于酒,不恤国事,国势中衰。然而北汉、南唐、后蜀等,还想凭借其力,以震动中原(北汉本是靠辽立国的,南唐、后蜀,也特差使臣,和辽通问)。周世宗想要伐辽,就不得不先用兵于南唐、后蜀。

南唐李昪,是篡吴得国的(吴当杨渥时,兵权尽入于牙将张颢、徐温之手。公元908年,颢、温共弑渥,而立其弟隆演。温又杀颢,于是大权尽归于温。温出镇升州〈如今江苏的南京市江宁区〉,留子知训在江都辅政,为副都统朱瑾所杀。温养子知诰戡定其乱,代知训辅政。徐温死后,大权就归于知诰。公元937年,隆演的弟溥,禅位于知诰。复姓李,更名昪。国号叫做唐)。传子李璟,文弱不能有为,国势实弱。然南唐土地本大;李璟又乘闽楚之衰,把它吞并(闽王审知,传子延翰,为弟延钧所弑。延钧袭位,更名璘。自以国小地僻,常谨事四邻。颇为安稳。公元935年,璘为其下所弑。子继鹏立,改名昶。公元937年,又遇弑。审知少子延曦立,延曦的兄弟建州刺史延政,和他相攻。公元944年,延曦为其下所弑,延政即位,还没有迁到福州。明年,给唐兵围起来,灭掉。马殷传子希声。希声传弟希范。湖南多产金银,又有茶利,国颇殷富。希范奢侈无度,重加赋税,才弄得民穷财尽。公元952年,希范卒,弟希广立。庶兄希萼守朗州〈如今湖南的武陵县〉,以年长不得立,怨望庶弟希崇,和他合谋。于是希萼入潭州,把希广杀掉。自立。又为希崇所囚,希崇把他安置在衡山〈如今湖南的衡山县〉,又有人奉以举事。崇惧,请兵于唐。公元951年,唐兵入潭州,希崇降),于是颇有自负的意思。后蜀主孟昶,也是昏愚而狂妄的(后蜀孟知祥,是后唐的西川节度使。明宗末年,安重海为相,和东川节度董璋不协。璋举兵反,明宗使石敬瑭讨之。知祥和董璋并力,敬瑭不能克,罢兵。公元931年,知祥攻杀董璋,兼有两川之地。公元938年,知祥卒,子昶继立)。都想交结契丹,以图中原,公元956年,周世宗遣兵伐蜀,取阶(如今甘肃的武都县)、成(如今甘肃的成县)、秦(如今甘肃的天水市)三州。明年,自将伐唐,屡破其兵,尽取江北之地。公元958年,遗舟师入江。唐人只得割江北请和,称臣于周,奉其正朔。

公元959年,周世宗自将伐辽,取瀛、莫、易三州,置雄(如今河北的雄县)、霸(如今河北的文安县)二州(自此中国和契丹,以瓦桥关为界),遂趋幽州。辽将萧思温不能抗。请救于穆宗,穆宗沉湎于酒,又不时应。幽州大震。不幸世宗有病,只得班师。不多时,世宗死了。儿子梁王宗训立,是为恭帝,还只七岁。未几,就有陈桥驿(在如今河南开封市东北)兵变的事情。

宋太祖赵匡胤,本是后周太祖、世宗两代的将,屡立战功。这一次事情,是和后周太宗的篡汉,如出一辙的(大约竟是抄老文章。大凡人心看惯了一件事,很容易模仿,所以“恶例不可轻开”)。当时传言辽人入寇,太祖带兵去防它,走得不多路,就给军士所拥戴了。太祖既袭周世宗富强之余;而这时候,割据诸国又没一国振作的,统一的事情,自然容易措手。公元963年,先平定了湖南和荆南(马希萼时,朗州将王逵周行逢,据州以叛,推辰州刺史刘言为主。南唐破潭州后,不久,仍为王逵等所得。受命于后周。后来王逵攻杀刘言,又为裨将潘叔嗣所杀。周行逢讨诛叔嗣,平定湖南。公元962年。行逢卒,子保权年幼。行逢遗命,说衡州刺史张文表,一定要造反。若不能敌,可请命于朝。明年,文表果然袭取潭州,将攻朗州。朗州人就到宋朝请救。南平高继兴,本梁将。公元905年,梁太祖用他做荆南节度使,有荆、归、峡三州。后唐庄宗灭梁,继兴入朝。唐封为南平王。继兴见庄宗政乱,知道不能久存。还镇后,遂谋自保之策。从此南平在实际上,就自立为一国。继兴传子从晦,从晦传子保融,保融传弟保勖,保勖又传保融子继冲,凡五世。宋朝派慕容延钊李处耘去救朗州,就假道于南平,把它袭灭。南平灭时,张文表已给朗州将杨师璠打平。而宋朝仍进兵不已,到底直逼朗州,把保权擒获)。公元965年,灭后蜀(孟昶降)。公元969年,平南汉(南汉刘岩死后,弟继立,极其侈虐。传子玢,玢传弟晟,皆耽于游宴,政治愈坏。晟传子更为昏暴,而屡侵宋边,遂为宋所灭)。公元975年,灭南唐(南唐事中国最谨。公元961年,李璟卒,子煜立。宋以“征其入朝不至”为名,公元974年,派曹彬去伐它。明年,十一月,把它灭掉)。公元978年,吴越王钱俶遂纳土(践镠传子元瓘,元瓘传子佐,佐传弟倧,倧传弟俶,凡五世)。只有北汉,倚恃辽援,宋朝攻它几次,未能得志。太祖和赵普,也因北汉捍御西北两面(北指契丹,西则当时甘肃地方亦在化外),所以姑置为缓图。到公元979年(太宗太平兴国四年),天下已定,太宗便大举伐北汉。分兵败辽援兵。于是北汉也灭掉。唐中叶后的分裂,到此才算统一。

宋朝的太祖、太宗,都可以算能祖述周世宗的人物。但是彼此的政策,似乎有一异点。周世宗之意,似乎是想先破辽,恢复幽州的(对于以后,作何策划,无从揣测)。伐后蜀,伐南唐,不过是除掉后患,以便并力向前的意思。宋太祖、太宗,却是先平定内难,然后从事于辽。大约是“先其易者”的意思,原也不失为一种政策。但是辽当穆宗在位,实在是有隙可乘的时候。景宗初年,南边也未能布置得完密(穆宗死于公元969年。已在太祖代周之后十年)。此时努力进取,颇较后来为容易。失此机会,颇为可惜。

还有宋太祖和太宗的继承,这件事,也是所以结五代之局的。据《宋史》说:太祖母杜太后死时,太祖和赵普,都在榻前受遗命。太后问太祖“汝知所以得天下乎”?太祖说:“皆祖考及太后之余荫也。”太后说:“不然。正由周氏使幼儿主天下尔。汝百岁后,当传位汝弟”云云。太祖顿首受教。于是太后叫赵普,把这件事笔记起来,藏之金匮。太宗在太祖时,是做开封尹的。即位之后,就以秦王廷美为开封尹。征辽之役,德昭也从行。有一次,军中夜惊,失掉太宗所在,有人谋拥立德昭。太宗知之,不悦。失利而归,并太原之赏,也搁置不行。德昭为言。太宗怒曰:“待汝自为之,未晚也。”德昭退而自刎。公元981年(太平兴国六年),秦康惠王亦卒。太祖四个儿子,都没有了。又有人告秦王骄恣,将有阴谋。乃罢其开封尹,以为西京留守。时赵普和卢多逊,互相排挤。赵普失掉相位,就上疏自陈预闻顾命的事情;太宗又发现了金匮的誓书,于是再相赵普。把卢多逊和廷美两人,罗织成狱。多逊窜死崖州(如今海南三亚市)。廷美房州安置,忧悸而死。太宗就传位于自己的儿子了。这许多话,自然不是这件事情的真相。“斧声烛影”等说(出于李焘《长篇》),也是“齐东野人”之谈。我说太祖篡周,太宗原是与闻其事的。当时一定早有“兄终弟及”的成约。杜太后遗命等话,都是子虚乌有的。这件事,也不过结五代“置君如奕棋”的局面罢了。

辽世系图

宋世系图

第四章 北宋的积弱

第一节 宋初和辽夏的交涉

宋太祖专力平定国内,对于北方,是取守势的(史称太祖使李汉超屯关南〈瓦桥关〉,马仁瑞守瀛州,韩令坤镇常山〈如今河北的正定县〉,贺惟忠守易州,何继筠镇棣州〈如今山东的惠民县〉,以拒北狄。郭进控西山〈卫州刺史兼西巡检〉,武守琪戍晋州〈如今山西的临汾市〉,李谦溥守隰州〈如今山西的隰县〉,李继勋镇昭义,以御太原。赵赞屯延州〈如今陕西的延安市宝塔区〉,姚内斌守庆州〈如今甘肃的庆城县〉,董重诲守环州〈如今甘肃的环县〉,王彦昇守原州〈如今甘肃的镇原县〉,冯继业镇灵武,以备西夏。都待之甚厚,给他们的钱也很多,军中的事情,都得以便宜从事。由是二十年无西北之虞,得以尽力东南)。到太宗时候,中国既已全定,就想乘此攻辽,恢复燕云。然而辽自景宗即位以后,已非复穆宗时的腐败;这时候,辽距开国未远,兵力还强;又有耶律休哥等良将;所以太宗北伐,竟无成功。

太宗既灭北汉之后,就进兵攻辽。克顺、蓟二州,进攻幽州,兵势颇锐。已而辽将耶律休哥来援,王师败绩于高梁河。公元982年,辽景宗卒,圣宗立。年幼,太后萧氏同听政。专任耶律休哥以南边之事,形势益强。而太宗误听边将的话,以为辽女主当国,有隙可乘。公元985年,再命曹彬、潘美、田重进,分道北伐。彬出雄州,取涿州,为耶律休哥所败。潘美出雁门,取寰、朔、应、云四州,亦为辽将耶律色珍所败。太宗遂急召田重进还师(田重进是出飞狐口的)。

从这两次以后,宋朝就不能进取,而契丹却屡次南侵。公元997年,太宗崩,真宗立。公元999年,辽圣宗自将入寇,至澶州。遣偏师渡河,掠淄、青。真宗自将御之,次于大名。契丹乃还。公元1004年,圣宗和太后,又大举入寇。到澶州,中外震骇。群臣多主张迁都,幸而宰相寇准,力主亲征。于是车驾渡河,次于澶州。辽人不意真宗亲出;这时候,圣宗和萧太后,亲在行间,用兵也不免偏于迟重些。前锋攻澶州,又不利;统军萧挞凛,中弩箭而死。于是用宋朝降将王显忠介绍,和中国议和,索价是要关南之地。磋议的结果,以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成和;辽主称真宗为兄,真宗称萧太后为叔母。

宋朝对于契丹,虽始终不能得志,然而从公元1004年成和之后,到公元1122年,再开兵衅,差不多有百二十年。其间只有辽兴宗初立的时候,看见国家富强,慨然有取关南之意,差刘六苻等来求地(公元1042年)。宋朝遣富弼报之,弼力言用兵则利在臣下,言和则利在主上;反复开陈,兴宗才算取消用兵的意思(这句话,是出于《辽史》上的,所以可信)。但增加岁币银绢各十万两匹。这一次,又争岁币用“纳”字用“贡”字。据《宋史》说,是用“纳”字;据《辽史》说,则是用“贡”字的。没有第三者做证据,也无从判决其真假。总而言之,宋朝对辽朝的交涉,是始终处于弱国的地位的。然而言和甚久,实际上受害还不算厉害。实际上受害最厉害的,倒在西夏。

西夏出于党项。始祖名拓跋赤辞(大约是鲜卑人在党项中做酋长的),唐太宗时归中国。他的后人,有一个唤做思敬的,讨黄巢有功。唐朝赐以国姓,用他做定难节度使,世有夏(如今陕西的横山县)、银(如今陕西的米脂县)、绥(如今陕西的绥德县)、宥(鄂尔多斯右翼后旗)、静(如今米脂县北)五州。宋太宗时,其后人李继捧入朝,尽献其地。继捧的兄弟继迁,叛走地斤泽(在夏州东北三百里,如今横山县境)。公元985年,袭据银州,明年,降于辽。公元988年,宋人仍用李继捧做定难节度使(赐姓名赵保忠),想要招徕他。继迁请降,宋人也用为银州观察使(赐姓名赵保吉)。旋继迁又叛,继捧也与之合。宋朝讨擒继捧,而继迁卒不能获。公元1002年,继迁陷灵州,改为西平府,迁居之(元昊又改名兴州)。明年,陷西凉府。旋给吐蕃族潘罗支所攻,中流矢而死(参看第四章第四节)。子德明立。使子元昊,西取河西(这时候,河西为回鹘所据)。德明在位凡三十年,总算没有窥边。公元1032年,德明卒。元昊嗣立,宋朝的边患就起了。

元昊是西夏一个豪杰,他是兼吸收中国和吐蕃两种文明的(所以《宋史》说他“晓浮屠法,通蕃汉文字”。参看第二篇第十四章第三节),所以即位之后,西夏的情形,就焕然丕变(定官制,造文字,设立蕃学汉学,区划郡县,分配屯兵,具见《宋史·西夏本传》)。公元1039年,元昊举兵反。宋朝初令范雍、夏竦,分守鄜延、环庆和泾原、秦凤。旋用夏竦做陕西招讨使,韩琦范仲淹两个,做他的副手。韩琦主张出兵,范仲淹主张坚守;两人议论不协,出兵的事情,就没有成功。西夏人来攻,韩琦的副将任福,倒大败于好水川(在甘肃隆德县东)。范仲淹又擅和夏人通信。于是韩、范和夏竦都罢,用陈执中代他。后来又用韩琦守秦凤,王守泾原,庞籍守鄜延,范仲淹守环庆,也总是不能得利。公元1043年,元昊虽屡打胜仗,而国中也觉得困弊,才遗书庞籍请和。明年,和议成,宋朝封他为夏国王。岁赐银绢茶,共二十五万五千。元昊的反叛,虽也不过五年,然而宋朝用兵的耗费,和沿边的破坏,所受的损失甚大。陕西地方,元气差不多始终没有恢复(西夏兼吸收中国和吐蕃的文明,立国有二百多年,规模很有可观。可惜记载极为阙略。《西夏纪事本末》一书,搜辑得还算完备。可以参考)。

西夏世系图(从(一)到(八)为定难节度使的传授)

第二节 宋初的政策和后来腐败的情形

宋朝的对外,既如此失败,而内政也日即于腐败。原来宋初所患的;便是:禁军的骄横,藩镇的跋扈。

禁军是承五代的余习,时时想把天子卖给别人(这时候的天子,原是节度使变的。他们看了他,还和前此的节度使一样。卖一次,总有一班人得升官发财)。藩镇之所以跋扈,是由于他一个人常兼统数郡;既有兵权在手里,支郡(节度使所管而非其所治的,谓之支郡)自然给他压倒。于是先把财政把持起来;地方上的款项,都用“留使”、“留州”的名目,开销净尽;只把一小部分“上贡”给国家。这还是表面上服从中央的;和中央断绝关系的,就自然一个大钱也没有了。既有了钱,就再拿来养兵,以违抗中央政府。

宋太祖得天下之后,自然首先要除掉这种弊病。所以乾德初,就面讽带禁军的石守信等,解除兵柄;开宝初,又因藩镇王彦超等入朝,讽他们也把兵柄解除(参看《宋史》诸人的本传)。这就是所谓“杯酒释兵权”,不至于时时怕“肘腋之变”。外面有兵柄的,又先去掉几个,事情自然就好办了。于是以后节度使有出缺的,就都用文臣代他。

命以前节度使所管的支郡,都直隶京师。

在诸州设立通判,一切事情,皆得直达朝廷。

各路皆设转运使,以管理一路的财赋。诸州的经费,除本地的开支外,悉送阙下。各州精壮的兵,都送到京师,升为禁军。其留本州的,谓之厢军:大都老弱,而且不甚教阅,不过给役而已。

各处要兵防守的地方,再派中央的兵出去,一年一换,谓之“番戍”。

这种政策推行以后,中央集权的形势就很稳固;唐中叶以后的弊病,就都除掉了。然而日久便腐败起来。你道为什么?原来:

1.宋初务弱外兵。其后中央的军政,不加整顿,禁军也弄得很腐败。番戍原是叫兵士习劳的意思;然而不熟悉戍守地方的形势,以致遇有战事,毫无用处(西夏造反的时候,陕西屯兵数十万,然而缓急时候,仍旧要倚仗民兵。后来就大签乡民为兵,弄得十分骚扰);倒反借此要索衣粮,看得出戍一次,是一个要钱的机会。又历代厢军升为禁军的很多;每遇荒年,又把招兵看做救荒的政策,于是兵数骤增。

开宝(太祖年号,公元968—976年)378000人

至道(太宗年号,公元995—997年)666000人

天禧(真宗年号,公元1017—1021年)912000人

庆历(仁宗年号,公元1041—1048年)1259000人

治平(英宗年号,公元1064—1067年)1162000人

2.在财政上,宋初用度尚小;平吴、蜀、江南、荆南、湖南、南汉诸国,都颇得其蓄积,所以颇称富饶。后来兵多而官也多;真宗又因外交上的关系,去封泰山,祠汾阴(这件事,散见于《宋史》寇准、丁谓、王旦、王钦若诸人传中,然而并不是真相。据《宋史》说:澶渊之役,寇准主亲征,王钦若主迁都。和议既成,真宗颇优待寇准,寇准也自鸣得意。王钦若内怀惭愧,就对真宗说:澶渊之役,实在是“城下之盟”,寇准以陛下为“孤注”耳。真宗颇以“城下之盟”四字为耻,问他有什么法子,可以雪耻?王钦若说:只有封禅,于是妄言有天书降,就出去封泰山,祠汾阴。以封禅为雪耻的方法,真宗愚不至此。宋朝人素好说话,果然如此,断不能不起哄的;然而当时也并没有多少人反对,可知其中一定别有用意。《真宗·本纪赞》说:“契丹.其主称天,其后称地,一岁祭天,不知其几;猎而手接飞雁,鸨自投地,皆称为天赐。祭告而夸耀之。宋之诸臣,意者欲假是以动敌人之听闻,而潜销其窥伺之心欤?”颇得当时的真相),未必吓得倒敌人。而因此大兴土木,广营斋醮,财政的耗费,倒弄得一天大似一天;仁宗在位岁久,万事因循;更加以陕西的用兵,财政更形竭蹶。原来宋朝最为无名的费用,是“郊祀”(祭天时的赏赐。至道末,五百余万缗。景德〈真宗年号,公元1004—1007年〉七百余万缗。仁宗时,一千二百余万缗、“养兵”、“宗室吏员冗禄”〈真宗时,九百七十八万五千缗。仁宗时,一千二百万缗。〉治平视皇祐〈仁宗年号〉,增十之三。元祐〈哲宗年号〉则一倍皇祐,四倍景德)三项,其数都日有加增。所以它的岁入,是:

至道末22245800缗

天禧末150850100缗

皇祜元126251964缗

治平二116138405缗

天禧末的岁出,是126775200缗,还有盈余。治平二年的岁出,是120343174缗,再加以非常出(临时经费)11521278缗,就不足15726047缗了。

3.宋朝的政治,还有一种毛病,便是防弊太甚。不但削弱外官的权柄,便对于中央的官,也是如此。唐中叶以后,因为宦官掌握兵权,枢密使一职,就渐渐尊重,前面已经说过了(前篇第十五章第一节,本篇第一章第四节)。却到五代时,还相沿设立此官,改用士人,宋朝也是如此。又唐朝中叶以后,因财政紊乱,特设度支使一官,以整理财政,又因这时候,盐铁两项,都是入款的大宗,又特设盐铁使一官。宋朝都没有裁掉;于是合户部度支盐铁,为一个机关,谓之三司。就成一个“中书主民,枢密主兵,三司理财”的局面。宰相的权柄太小(当时的人说:财已匮而枢密还是添兵;民已困而三司还是敛财;中书看着民困,而不能叫三司宽财,枢密减兵。这就是行政不统一的毛病),而谏官的气焰却极盛。这个一者因宋初的君主,要想防制权臣,特借台谏以重权(苏轼说:“历观秦汉,以及五代,谏诤而死,盖数百人;而自建隆以来,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风采所系,不问尊卑。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故仁宗之世,议者讥宰相但奉行台谏风旨而已”)。二者,也因为五代时候,风俗大坏,气节扫地,发生了一种反动力。宋朝的士夫,就多有“务为名高”、“好持苛论”的气习。喜欢求名,就遇事都要起哄,到后来就弄成一种群众心理的样子。好持苛论,便彼此不能相容,就弄得互相嫉忌,不免要用不正当的“竞争”、“报复”手段。所以喜欢结党,喜欢排挤,喜欢标榜,喜欢攻击,差不多是宋朝士大夫人人同具的气习。恭维自己的同党,便说得比天还要高;毁骂异党的人,就说得连禽兽也不如。叫后世读史的人疑惑,这时候,何以君子这样多,小人也这样多,其实谁也算不得君子,谁也不定是小人,不过是风气已成,人人为群众心理所左右。其中起哄得最厉害的,就是英宗时所谓“濮议”,欧阳修有一篇文章,记这件事情,颇为穷形尽相。惜乎太长,不能抄录;读者诸君,可自己取来看一遍(宋朝的党祸,实在是从真宗时闹起的。当时王钦若和寇准,就互相排斥。读史者都说寇准是君子,王钦若是小人。天书一件事,似乎是王钦若等几个人弄出来的。其实寇准也并没反对,而且也上书献符瑞。可见得两派之争,其中并没甚政见的异同了。天书的事情,丁谓是其中一个有力的人物,因为丁谓是做三司使,全靠他筹了款来,然后封禅等事得以举行的。真宗末年,复相寇准。真宗的皇后刘氏,“警悟,晓书史”,颇与闻政事。真宗末年久病,事情更都是皇后管的。内侍周怀政,不知怎样,忽然想请太子监国〈刘皇后无子;后宫李氏生子,刘后取为己子,叫杨淑妃抚养他;后来立为太子,这便是仁宗〉,去同寇准商量,寇准亦以为然。后来事情泄露了,便罢寇准,代以丁谓。怀政忧惧,要想废刘皇后。杀掉丁谓,再相寇准,而逼真宗传位于太子。事情又泄露了,于是诛怀政,贬寇准,诏太子开资善堂,引大臣决事,而后裁制于内。这件事情,据《宋史》说:想叫太子监国,原是真宗的意思,不过对周怀政说及,而怀政出去告诉寇准的。然而羌无证据。若果如此,周怀政也不负多大的责任,何至于就想废皇后杀宰相呢?若本来周怀政和寇准毫无关系,废掉皇后,杀掉宰相,去请他来再做宰相,寇准又如何肯来呢?所以这件事,殊为可疑。寇准既贬,丁谓自然得法了。未几,真宗去世,丁谓和内侍雷允恭,去营视山陵。雷允恭误听人言,把皇堂移了一块地方。太后叫王曾去复看。王曾就说他“包藏祸心,有意移皇堂于绝地”,借此把丁谓挤去。这种手段,殊不正当,而宋人非常赞美他。丁谓既罢,代以王曾。后来吕夷简做宰相。吕夷简这个人,《宋史》上也说他不大正当的。然而也没甚显著的坏处。仁宗是李宸妃所生,当刘太后在日,始终自己没有知道。刘太后死后才有人对他说起。于是仁宗大恸,去易棺改葬。先是李宸妃死的时候〈李氏本是顺容,疾急时,进位为宸妃〉,刘太后本要“用宫人礼治丧于外”。吕夷简对太后说:“礼宜从厚。”又对承办丧事的内侍罗崇勋说:“宸妃当用后服敛。以水银实棺。异时莫谓夷简未尝言也。”罗崇勋也听了他。及是,仁宗开棺验视,妃“玉色如生,冠服如皇太后”,乃叹曰:“人言其可信哉。”〈当时告诉仁宗的人,说宸妃是死于非命〉待刘氏加厚。吕夷简这种事情,读史的人,不过说他有心计,能替刘氏打算,其实这等处,消弭掉无数无谓的风潮。不然,早就兴起大狱来了。仁宗即位之后,吕夷简仍做宰相。仁宗的皇后郭氏,因和尚美人、杨美人争宠,自己去批尚美人的颊。仁宗自起救之,误批上颊。仁宗大怒,要废掉郭后,吕夷简不曾反对。这时候,孔道辅做台长,率谏官范仲淹等力争。一时都遭贬谪。这件事,宋人也算它一件大事情的。西夏既和之后,仁宗用夏竦做枢密使。谏官欧阳修等攻之,说他是奸邪。竦才到京城,就罢去。代以杜衍。于是国子监直讲石介,就做了一首《庆历盛德诗》,以称美仁宗。杜衍之党,和夏竦之党,就互相指目为党人,大相攻击〈欧阳修《朋党论》,就是作于此时〉。公元1043年,仁宗以范仲淹为宰相,富弼为枢密使。范仲淹是王荆公以前一个有心改革的人。《宋史》上说他锐意裁抑徼幸,考核官吏。然而不便者多,不过几个月,就罢去。杜衍继为宰相。御史中丞王拱辰攻其婿苏舜钦,和他所引用的集贤校理王益柔。杜衍不自安,罢职而去。于是富弼、范仲淹、欧阳修等,也联翩辞职。拱辰大喜,说:“吾一网打尽矣。”而夏竦又继为宰相。再以后的大事件,便是濮议了,以上党争的事情,一一详叙起来太繁。《宋史》中诸人的传,读者可自取参考。但是《宋史》的议论,全是一偏的。须得自出眼光,用精密的手段考校。总而言之:宋朝的党争,不过是闹意气,并无甚真有关系的事情。却因此弄得政局不能稳静;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放手做事情;就奋勇去做,也四面受人牵掣,不得彻底;即使一时勉强办到,不久政局转变,也要给人家取消掉的。后来的王荆公,就是榜样。这个却贻害甚大)。

而其最可痛心的,就是民穷财尽。原来从藩镇擅土以后,就多用武人做地方官,管收税机关;又创设了无数麻烦的杂税。这种苛税,无有不是拣着地方上贫弱的人欺的(因为豪强的人,都是有势力,能和官府相结托的)。于是贫弱的人,就只得献其所有,以托庇于豪强;有产的人,就逐渐变为无产者。这么一来,豪强的力量更大了,就更可以兼并贫弱的人。而且干戈之际,田地总有荒废的;还有那贫弱之人流亡的;田地也都入于豪强之手。于是贫富就大为不均。宋朝的收税,是很宽的。每破一国,必把它所有的苛税废除,或是大加蠲减(累朝相承,又递有蠲减)。而且“一遇水旱徭役,则'蠲除’、'倚阁’,殆无虚岁。倚阁者后或凶歉,亦辄蠲之”。“畎亩转易,丁口隐漏,并兼伪冒”,也“未尝考按”。然而历代开国之初,都有一种改良分配的政治(譬如晋之户调,魏之均田,唐之租庸调制),宋朝却丝毫未有。所以取民虽宽,只是优待了一种豪强兼并的人,贫民丝毫得不到好处,而且受豪强的压迫更甚。民间借贷的利率,春天借米一石,秋天就还他两石,还算是普通的(见《宋史·陈舜俞传》),司马光说当时穷民的情形,“稼一不登,则富者操奇赢之资,取倍称之息;偶或小稔,责偿愈急;税调未毕,资储罄然;谷未离场,帛未下机,已非己有。所食者糠籺而不足,所衣者绨褐而不完。直以世服田亩,不知舍此尚有可生之路耳”(见《宋史·食货志》)。这种状况,真是言者伤心,闻者酸鼻了。还有一件,宋朝的税额虽轻,而税目和征收的方法,都很不佳良;所以国家收入虽少,人民的负担,并不见轻(参看第十章第五六节)。又有一种苛酷不堪役法,简直是绝掉人民的生机,社会的经济状况,就更不堪设想了。原来所谓“力役”,就是唐朝租庸调制里的所谓“庸”,“庸钱”既已并入两税,就不该再有所谓力役。然而从唐朝中叶以后,还是要按“人户等第”差充的。赋税无论重轻,总还有个数目;数目过大,表面上总还有些说不出来。这种差役的苦累,却是因办公事而赔贴,法律上无可告诉(宋时差役的名目,是衙前——主官物;里长、正、户长——督课赋税;耆长、弓手、壮丁——逐捕盗贼;承苻、人力、手力、散从——以供驱使;而衙前、里长,最为苦累,往往倾家不能给)。所谓人户的等第,是以丁口的多寡,和资产的厚薄定的。于是百姓弄得不敢多种一亩田,多栽一株桑,也有自残以免役的,也有自杀以免子孙之役的。真是惨无人道。以上所说的话,还不过述得一个大略:若要仔细说起来,还有许多的情形(读者请自取《宋史》的《食货志》看一遍)。总而言之:宋朝的百姓,是苦极不堪的。所以从澶渊议和以后,除掉陕西一隅,因西夏造反,连兵五六年外,此外并没有什么大干戈;而且朝廷也并没行什么害民的事情;然而海内的景象,已觉得憔悴不堪;财政上很觉得竭蹶,而察看民力,租税的负担,业已至于“不可复加”的限度。要想设法改革,一切弊窦,都是积重如山的。这样的一个国家,要想治理真觉得无可下手。惟其如此,我们读史的人,真不能不佩服神宗和王荆公的热心和勇气了。

第三节 王荆公的变法

然而变法的结果,不过弄得党争更甚,所创的法,也不过供给后来奢侈的君主、贪欲的宰臣,聚敛和妄作妄为之用,岂不可叹。王荆公是我国有数的政治家,怕也是世界有数的政治家。他一生的事迹,本书因限于篇幅,不能备详。近人新会梁氏,著有《王荆公传》一书,很为可看。读者诸群,务必取来细读一过。“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种伟大人物的精神和人格,是不可以不天天“心向往之”的。讲史学的人,总说历史有裨于修养,我说历史的有禆于修养,无过于看王荆公这一种人物的传记了。

神宗的用王荆公做宰相,事在公元1069年。到公元1074年六月,罢相。明年二月,再入相。又一年多而罢。继其后的,是韩绛、吕惠卿等。终神宗之世,行荆公的法不曾变。

当王荆公的时候,宋朝所亟待整理的,是财政与军政。然而荆公的眼光,不是专注于一时的。所以他的财政政策,大致在于宽恤人民,培养社会的富力;至于兵政,则想变募兵为民兵;还于这种眼前的急务以外,特注意于培养人才,而改良学校和选举。这是荆公内政上的政策。

荆公所创设的财政机关,是制置三司条例司(神宗初令司马光等置局看详,裁减国用。光辞以不能。乃罢裁减局,但下三司共析。荆公执政后。才创设这个机关)。创设之后,对于支出一方面,则把一岁的用度,和郊祀大计,都“编著定式”。所裁省的冗费,计有十分之四。其余一切积极的政策,也都是从此议行的。

荆公对民政上的设施,最紧要的,是“青苗法”和“免役法”。“青苗法”是陕西转运使李参所行。当春天播种时,叫百姓自己揣度,种田之后,能有多少盈余,官就酌量借钱给他,以做种田的资本;到谷熟后还官。

荆公把这个法子,推行到诸路。用常平广惠仓的钱谷做本钱(常平仓是汉朝耿寿昌所创的法子。丰收之年,仓里储蓄了米,到荒年发出来平粜;使岁有丰歉,而谷价常得其平;不至于荒年则吃米的人受累,丰年则种田的人吃亏。所以谓之常平。历代仿办的很多,也有就唤做常平仓的,也有另立广惠……名目的。但是常平二字,总算做这种仓的总名。南宋后,又有一种社仓,则用意与常平同,而办法小异。可参考《文献通考》的《市籴考》)。这是所以救济富人盘剥重利之弊的。“免役法”是改“差役”为“雇役”,令“乡户”各按等第,翰“免役钱”。本来无役的人家,出“助役钱”(其“额”,是按一县所须的数目均摊。又额外增取二分,谓之“免役宽剩钱”,以务水旱)。官用此钱,募人充役,不再“签差”。其整理赋税,最为根本的,是“方田均税法”。以东西南北各千步之地为一“方”。每年九月,县令委佐官分地计量。于每一方地的角上,立了一根木头,以作标识。测量既毕,则经界已正;然后察看其土性的高下,以定赋税(当时反对青苗的人,其理由是:一、官放钱取息;二、取息二分太重;三、州县以多借出为功,不免押借;四、有钱的人,不愿借,无钱的人,借了不容易还;银钱入手,良民不免浪费,何况无赖之徒?追收起来,州县就不免多事;五、出入之际,吏缘为奸,法不能禁。一、二两说,都不足论〈取息二分,较之当时民间借贷的利率,已经轻得多了〉。三、四、五都是奉行不善之弊,不能怪到法的本身。青苗一事,读史的人,大都以为诟病,然而所谓害民的话,都出在反对党的口里。此外,在“反对荆公的《宋史》”里,竞也找不出什么证据来。可见当时奉行就是不善,也没有多大的弊病。反对雇役的理由是:一、向来差役,固有因此破家的,也有全然不役的下户;现在一概要出钱,上户则便,下户则否。不知负担本该均平;况且免役钱亦视乡户等第,以定多少,并非是不论贫富,概今出同一的钱;还有向来无役的户,也出助役钱;如何得便于上户,不便下户?二、户口升降失实。不知差役也要分别人户等第的。户口的升降,和役法的为差为雇无关。此外理由尚多,更不值得一驳。总而言之,荆公所行的法,以免役为最完全合理。所以后来辗转变迁,而其法卒不能废。——差役之法,卒不能复。新会梁氏说:“直至今日,人民不复知有徭役之苦,即语其名,亦往往不能解……公之此举……实国史上世界史上最有名誉之社会革命……”实非虚言。青苗原非完全合理之法,然在当时,确亦为救济贫民之一法。方田则荆公时推行不曾甚广。后来徽宗时候,虽然继续进行,恐怕有名无实。此外还有“市易”、“均输”等法,也是关于经济的行政,以其推行也不甚广,而本书篇幅有限,所以从略。读者可自取《宋史·食货志》参考)。关于军事,则首先着手于裁兵,把不任禁军的,降为厢军;不任厢军的降为民。《宋史》上不曾明言其所裁之数,只说“所裁减者甚众”(《通考》同)。其次则改掉从前番戍之制,置将统兵,分驻各路(其置将之数,河北十七,府畿七,京东九,京西四,廓延九,泾原十,环庆八,秦凤五,熙河九,淮南两浙江南东西路各一。荆湖北路一,南路二,福建路一,广南东路一,西路二,共九十二将。又有马军十三指挥,忠果十指挥,士军两指挥,与将并行。一将一指挥的兵数,史无可考;但知忠果十指挥,额各五百人;东南诸将的兵,有在三千人以下的)。又行保甲之法,以十家为一保,保有长;五十家为一大保,有大保长;十大保为一都保,有都保正、副。户有二丁的,以其一为保丁。保丁中每日轮派五人备盗。后来才教保长以武艺,教他去转教保丁(荆公是主张民兵制度的。和反对党辩论的话,具见《宋史·兵志》。还有他上仁宗的书,也畅论此理,可以参看。当时还有“保马”之法,由官给民马,令其豢养,而免其租税的一部。又特置“军器监”,以改良军器,本书因限于篇幅,也只得从略)。

关于教育选举的改革,见第十章第二节。

第四节 神宗的武功

神宗、荆公,所想膺惩的是辽、夏。但这两件事,都不是一时办得到的。于是先为伐夏的准备,而有恢复河湟之举。

唐宣宗时,虽然恢复河湟,然占据其他的蕃族,仍旧不少。大者数千家,小者数十百家,为一“族”,各有首领。内属的谓之“熟户”,不内属的谓之“生户”。起初,凉州的潘罗支,和青唐的唃厮罗,都能和西夏相抗。后来潘罗支之兄弟厮铎督,为元昊所并。唃厮罗死后,也国分为三(潘罗支杀李继迁,已见前。不久,被蕃族附继迁的所杀。潘罗支,宋朝本曾授以朔方节度的名号,及是,遂以授其弟厮铎督。元昊复取西凉府,厮铎督和中国,就音信不通,想是给他征服了。唃厮罗初居宗哥城〈在凉州西南五百里〉后徙邈川〈在如今西宁市的东南〉。又徙青唐〈如今的西宁〉,始终和元昊相抗。唃厮罗死后,第三子董毡嗣,遂据河北之地。长子瞎毡,别据河州〈如今甘肃的临夏县〉,次子磨毡角据宗哥城)。公元1070年,建昌军司理王韶,诣阙上平戎三策。说欲取西夏,要先复河湟。荆公颇善其言,用韶为洮河安抚使。于是王韶先克复武胜,建为熙州(如今甘肃的临洮县)。旋破木征,取河州。以次降岷(如今甘肃的岷县)、洮(如今甘肃的临泽县)、宕(在岷县西南)、叠(在临潭之南),开辟熙河一路(董毡传子阿里骨,至孙瞎征,部落自相睽二。哲宗元符二年〈公元1098〉,王赡因之.取邈川、青唐。置邈川为湟州,青唐为鄯州。旋因蕃族反叛,弃之。徽宗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王厚又重取二州)。

夏元昊死于公元1051年(仁宗皇祐三年),子谅祚立。先是鄜州将种世衡,请进城延安东北二百里的旧宽州城,以逼西夏,朝廷许之。城既筑成,赐名为青涧(如今陕西的清涧县)。就以世衡知城事。世衡死后,儿子种谔,继任下去。公元1067年(英宗治平四年),种谔袭取绥州(如今陕西的绥德县),朝议以为擅开兵衅,把种谔贬斥。这一年,谅祚也死了,子秉常立,还只有三岁。公元1069年,愿将所陷的塞门(如今陕西安塞县北)、安远(如今甘肃通渭县境)两砦,归还中国,以换取绥州。神宗也答应了他。谁知道夏人并无诚意,交涉不能就绪。于是改筑绥州城,赐名绥德。夏人就举兵入寇。神宗用韩绛做陕西宣抚使。起用种谔,杀败夏人,进筑了一个啰兀城(在如今陕西米脂县北),又进筑了许多的砦。不多时,夏人来攻,诸砦尽陷,并啰兀也不能守。于是再罢韩绛,斥退种谔。公元1081年,秉常给他的母亲囚了起来。神宗听种谔的话(这时候,种谔已仍做了鄜延总管),令陕西河东,五路进讨,约期同会灵州,不曾成功。公元1082年,侍中徐禧,新筑了一个永乐城(在如今米脂县西),夏人来攻,又败死,这两役,北宋丧失颇多(但《宋史》说“官军,熟羌,义保,死者六十万”,恐怕也言之过甚)。于是仍许西夏讲和(元丰六年,公元1083年。神宗对西夏用兵,是失败的。然而绝不如《宋史》所言之甚。只要看反对新法的人,并没指出什么陕西因用兵而受害的实据来,就可知道了。公元1086年〈哲宗元祐元年〉,秉常死,子乾顺立,也只三岁。还了中国“永乐之俘”一百四十九人。当时朝臣,就把神宗时所得米脂〈如今的米脂县〉、葭芦〈如今陕西的佳县〉、浮图〈绥德西〉、安畺〈在如今甘肃安化县东北〉四砦,轻轻还了它。然而划界不定,侵寇仍不绝。于是知渭州章楶,请进城平夏〈如今甘肃的固原市〉以逼之。诸路同时进兵,拓地。西夏毕竟国小,不能支持,介辽人以乞和。公元1087年〈哲宗元祐二年〉,和议再成,从此终北宋之世,无甚兵争)。

以上所述,是神宗以后,对于北方的兵事。还有对于南方的兵事,关系也颇大;如今撮叙其大略。

一、沅水流域的蛮族(参看第一篇第三章第二节),就是黎族的正支。汉时谓之武陵蛮,隋时,汉族的疆域,进拓到如今沅陵地方,置了一个辰州。唐时,又进辟锦(如今湖南的麻阳县)、溪(如今湖南的永顺县)、巫(如今四川的巫山县)、叙(如今湖南的黔阳县)等州。唐末,其地为群蛮所据。宋初,用徭人秦再雄,招降之。于是沅江的蛮族,分为南江和北江(北江彭氏最大,南江舒氏、田氏、向氏最大)。而资江流域,又有梅山峒蛮。如今靖县地方,又有杨氏,号十峒首领(酋长都是汉姓,大约是汉人王其中的)。梅山峒蛮,为患最甚。神宗用章惇经制蛮事。平梅山蛮,开其地为安化、新化两县(今县名同)。又平南江蛮,置沅州(如今湖南的芷江县)。而北江诸酋,亦愿纳土。徽宗时,又降十峒首领,置诚州(如今的靖州县)。

二、黔江流域的濮族,在唐时,为东谢(在如今贵州思南县一带)、牂牁(汉朝的牂牁郡境)、西赵(在东谢之南)、夷子(在东谢之西)诸蛮。宋时,先有龙、方、张、石、罗五姓,神宗时,又有程、韦二姓,都通朝贡,谓之西南七蕃。其在长江流域的,则分属黎、叙、威、茂、泸五州(其中唯黎州的三王蛮,系氐羌,余均濮族)。皆不侵不叛,只有居长宁(如今四川的长宁县)、宁远(如今四川屏山县附近)以南的晏子,和纳溪(如今四川的纳溪县)附近的斧望个恕,颇为边患。神宗命熊本讨平它。后来又平定了如今重庆以南的地方,开建了一个南平军(叙、威、茂三州的蛮族,徽宗时,内附置州的颇多。但都不久即废。参看第一篇第六章第六节,第二篇第四章第四节,第四篇第七章。西南诸族,就是如今总称为“高地族”的。鄙人自谓把它分析得颇清楚,读者诸君,务请留意,得了这一个纲领,去看别种书,可以较有把握)。

三、安南之地,自唐以前,本来都属中国版图。五代时,才有人据其地独立。宋初,平岭表,据其地的丁氏,遣使入贡;太祖也因而封之。这大约是内陆初平,不欲穷兵于远的意思。太宗时,丁氏为黎氏所篡,太宗发兵讨它,不能取胜;只得因其请和,授以官爵。从此以后,安南就独立为一国了(有三国的纷争,而朝鲜独立;有五代的纷争,而安南独立,正是事同一例,这都是军阀给国家的好处)。真宗时,丁氏又为李氏所篡。神宗时,其主乾德,遣兵犯边。连陷钦(如今广东的钦县)、廉(如今广东的合浦县)二州,和邕州(如今广西的南宁市邕宁区)。公元1075年,神宗派郭逵去讨它,逵先恢复失地。明年,入其国,败其兵于富良江。安南请和。从此以后,对于宋朝,就始终臣服(安南的历史,中国史上所说的,都有些错误。现在根据日本人所著的《安南史》,述其大略如下。——这是根据安南人自己所作的历史的。安南之地,本来是唐朝的安南都护府。后梁末帝贞明中〈公元915—920年〉,土豪曲承关据其地,送款于梁,南汉伐执之,派杨廷艺领其地。后来杨廷艺给手下人杀掉。牙将吴权,自立为王〈公元938年〉。传子昌笈,为权妃杨氏之弟三哥所篡。昌笈的兄弟昌文,废三哥,重立昌笈。昌笈死,昌文即位,境内大乱。昌文自己出兵讨伐,中箭而死〈公元965年〉。诸州互相攻伐。公元970年,并于驩州刺史丁部领。始称帝,国号瞿越。部领爱少子项郎,欲立为嗣。项郎的哥哥丁琏,把项郎杀掉,部领就只得传位于琏。琏时,宋平南汉,琏遣使入贡。太祖以为静海军节度使,封交阯郡王。后来为其下所杀。部领亦遇害。琏的兄弟璿立。公元980年,为大将黎桓所篡〈太宗太平兴国五年〉。太宗派海陆兵〈海兵出广州,陆兵出邕州〉去讨它,不利。桓亦遣使谢罪。公元986年,仍以为静海军节度,加安南都护,封京兆郡侯。公元993年,封南平郡王。真宗即位,进封南平王。公元1006年,黎桓死,次子龙钺立,为弟龙铤所弑。公元1010年,龙铤死,殿前指挥使李公蕴自立。真宗仍以其官爵授之〈英宗时,改封安南国王〉。传四世而至仁宗,始改国号曰大越。自太祖至仁宗,皆留心政事,制定法律,兼提倡孔教和佛教,称为安南的盛世。神宗、英宗两世,亦称贤主。高宗立,荒于游宴,安南始衰。将军郭卜作乱,都城为其所陷。渔家子陈承,以乡兵平卜,辅立高宗之子惠宗。惠宗无子,传位于女佛金,佛金嫁陈承的儿子炬〈就是《元史》的陈日煚〉。就传位于炬,于是李氏亡而陈氏兴)。

安南李氏世系图(国号大越)

第五节 元祐绍圣的纷更和徽宗的衰侈

王荆公的变法,宋朝人把他骂得一佛不出世,然而实在无甚贻害于民之处。只要看当时,并无民愁盗起的现象,就可明白了(荆公变法,关涉的方面太多。果真贻害于民,则全社会都受其骚扰,断没有不民怨盗起的道理)。然而宋朝人的党见,闹得太凶了。不论什么事情,都几乎只有意气,并无是非。当荆公行新法的时候,反对的人,便纷纷而起(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司马光、吕公著、韩琦、富弼、欧阳修、范纯仁、苏轼、苏辙等),无如神宗一概不听。公元1085年,神宗崩,哲宗立,还只十岁。太皇太后高氏(神宗的母亲)临朝,用司马光、吕公著做宰相。于是旧党联翩而进。不到一年,就把荆公所行的新法都废掉。然而这时候,旧党之中,又分为洛、蜀、朔三党(洛党以程颐为首,蜀党以苏轼为首,朔党以王岩叟、刘安世、刘挚、梁焘为首)。互相攻讦,纷纭扰攘,对于政治,其实并没有一定的主见。又大家都捧着一个太皇太后,“哲宗有言,或无应者”,于是哲宗积愤在心。公元1093年,太皇太后崩。杨畏、李清臣、邓润甫等,首创绍述之议。哲宗就罢范纯仁,起用章惇做宰相,而朝局又一变。当荆公执政的时候,反对的人虽多,却并未窜逐一人(只有上流民图的郑侠,下狱远窜,乃荆公罢相一年中事。详见梁氏所著《王荆公传》)。元祐诸臣执政,才把行新法的吕惠卿、邓绾、蔡确等远窜。章惇执政之后,也就窜逐旧党诸臣,以为报复。甚至要追废宣仁太后,以有人阻挠,不果。公元1100年,哲宗崩,无子。太后要立徽宗。章惇说:以年,则神宗诸子,申王为长;以亲,则哲宗母弟简王当立。太后不听。徽宗既立,章惇遭贬,以曾布为相。这时候,太后权同听政,颇起用元祐诸臣。然曾布本是助荆公行新法的。太后听政才七月,就归政。徽宗意亦倾向新法,却去引用了一个反复无常的蔡京(司马光要复差役,限期五日,大家都以为难。这时候,蔡京知开封府,独能如约办到。司马光大喜)。于是曾布亦罢相。蔡京窥徽宗意旨所在,把元祐诸臣的姓名,亲写了一张党人碑,勒诸朝堂,其子弟都不得至阙下;于是新旧水火之势,格外无可挽回。而徽宗又荒淫无度,好大喜功,北宋的天下,就无可支持了(当时就没有女真,内乱也要大起的。只看南渡之初,群盗的多便可知)。蔡京是一个聚敛的好手,只要把《宋史·食货志》看一遍,便可见得当时:不论哪一项财源,都给他搜括净尽;不论哪一件政事,到他手里,就变做了聚敛的政策,以供给徽宗淫侈之用(本篇势难备详,读者诸君,请取来自读一过,便可见得财政紊乱,是国家的致命伤)。于是设苏杭应奉局,派宦者童贯,到东南去监造御器。又命朱领花石纲,东南人家有好的花石,便运进京来。其骚扰,自然不言可知。于是在京城里造了一座万岁山,穷极奢侈(到元朝攻金汴京的时候,金人把这山上的石头,用来供发炮之用。荼毒了无数生灵,其结果,还是拿来做杀人之具,真正可发一叹)。又相信道教,进用方士王老志、王仔昔、林灵素等,大营斋醮。费用也不可胜计。内政一方面,既已如此,对外又要讲武功。西南一方面,则招降蛮族,置了许多州县。西北一方面,又用王厚以开湟、鄯(均见上节)。于是童贯借此机会经略陕西,和夏人开衅。每战,辄讳败为胜。教诸将多筑城堡,骗朝廷是新拓的土地。公元1120年,睦州人方腊作乱,连陷睦(如今浙江的建德县)、歙(如今安徽的歙县)二州,进陷杭州。童贯带兵把他讨平。就格外自谓知兵,要想趁辽朝败亡的机会,恢复燕云。北狩南渡之祸,就因此而起了。

第五章 北宋辽金的兴亡

第一节 女真和金室的起源

女真,就是现在的满族。它的起源,是很古的。它的名称,考据起来,也很有趣味。

这一族人在最古的时候,称为肃慎(亦作息慎、稷慎)。两汉时谓之挹娄。从南北朝到唐,谓之靺鞨(亦作勿吉)。辽以后,称为女真(避兴宗讳作女真。《大金国志》:“金国,本名珠里真,后讹为女真,亦作虑真。”宋刘忠恕说金朝姓朱里真)。到明末,才称为满洲。而据清朝人所说:则谓旧称所属曰珠申。近来日本稻叶君山著《清朝全史》,说:清朝改号称清以前,实曾自号其国曰金。至于“满洲”二字,则明人和朝鲜人,都书作“满柱”,乃最大酋长之称,既非国名,并非部族之名。我国人有自署心史的,著了一本《史料》,把这件事情,考核得很详细,实在已无可疑(参看这两部书,和本书第四篇第三章第一节)。我才悟到《魏书》称靺羯的酋长,号“大莫弗瞒咄”,“瞒咄”两字,就是满柱的异译,“靺鞨”两字,又是瞒咄的异译。至于挹娄,则是满洲语“叶噜”(亦作懿路)的转音,乃是岩穴之义。是因其所居而名之,并非种族的本号(见《满洲源流考》)。至于其种族的称号,则索慎、女真、珠申,原是一音的异译,几千年来,并没有改变(现在东三省的索伦人,也就是这种人,把珠申又写作索伦了)。

这一族人,当三代以前,曾到中国来,贡其楛矢石砮(见《史记·孔子世家》)。两汉时代,臣服夫余,所以不和中国交通(据《后汉书》及《晋书》)。到南北朝时,分为七部。便是:

《唐书》没有号室部,其余都同。又有思慕(黑水西北,当在今黑龙江境)、郡利(从思慕北行十日,当在今嫩江境)、窟说(从郡利东北行十日,当在今瑷珲附近)、莫曳皆(从窟说东南行十日,当在今同江附近)、虞娄(无考)、越喜(在如今开原铁岭之北,北接宁安)、铁利(在图们江北岸)等部(靺鞨,渤海的释地,《韩国小史》最为可据。《满洲源流考》,亦可参看)。拂湼、铁利、虞娄、越喜,时时通中国,而郡利、窟说、莫曳皆,都不能自通。粟末、黑水,都是如今的松花江(上源称粟末,稍远便称黑水),所以《唐书》说:粟末等六部,“部间远者三四百里,近者二百里”。《金史》说“女真之地,有混同江,长白山,混同江,亦号黑龙江;所谓白山黑水者也”,尤其说得清楚。清朝人误把鄂嫩、克鲁伦两河,算做黑龙江的上源,于是《唐书》、《金史》之说都不可通。不自知其考古之粗疏,反疑心前史是错误,真是荒谬绝伦。

满族的开化,都是得高丽的力(参看第四篇第三章第一、第二节)。所以粟末靺鞨和高丽最近,就最先开化。当唐朝时候,建立了一个渤海国,地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上京龙泉府,在如今宁安附近。中京显德府,在如今吉林东南。东京龙原府,在如今海参崴附近。南京南海府,在如今朝鲜的咸兴。西京鸭淥府,在如今集安市附近。其余诸府州,不尽可考)。核其疆域,实在包括如今的吉、黑两省,朝鲜的咸镜道和平安道的大部分,俄国的阿穆尔沿海两州。一切制度文化,都以唐朝为模范,真不愧为海东文明之国。到五代时候,才给契丹太祖灭掉(关于渤海的事情,可参看《唐书》本传和《韩国小史》)。前述靺鞨诸部落,《唐书》说:“白山本臣高丽,唐取平壤,其众多入唐。伯咄、安车骨等浸微,无闻焉。唯黑水盛强,分十六落,跨水,称南北部。”从渤海盛强以后,这许多部落,都变做它国家的一部。渤海灭亡以后,依旧是黑水部出来反抗契丹,这便是金朝人。

金朝的部族,就是黑水女真。从渤海亡后,服属契丹。《金史》说:在南者系辽籍,谓之熟女真;在北者不系籍,谓之生女真。《大金国志》则说明熟女真在混同江之南,生女真在混同江之北。朝鲜史籍,则称熟女真为西女真,说它在白头山(就是长白山)大幹长岭之西,鸭绿江之北;生女真为东女真,在长岭之东,豆满江(图们江)之西(据《韩国小史》)。地位都相符合。

至于金朝的王室,则实在系出高丽。据《金史》说:金朝的始祖,名唤函普。来自高丽,年已六十余矣,居完颜部布尔罕水之涯。这时候,完颜部方与他部争斗,函普替他排难解纷;部人感激他,把部里一位六十多岁还没出嫁的姑娘嫁给他;生了两男一女,从此以后,就做了完颜部人(可见前此还无意于久住)。朝鲜的史家,则说彼围的平州(如今的成兴)有个僧人,唤做金俊,逃入生女真。娶妻生子,为金之始祖。又有说平州有个僧人,唤做金幸。金幸的儿子,名唤克守。克守娶生女真之女为妻,生了个儿子,唤做古乙太师(太师是辽朝人所加的爵号。生女真虽不系辽籍,也有受辽命,称太师的。见《大金国志》),是金朝的始祖的。我说金朝的始祖,名字唤做什么,自然该以金朝人自述的话为准。然而函普究竟姓什么,《金史》不曾说出来。《金史》述金人所以称金的原因,共有两说:一说“国言金曰'安出虎’,以安出虎水源于此,故名金源。”一说是太祖建国时候的诏书说:“契丹名国,义取镔铁。镔铁虽坚,终亦变坏;唯金不变。”遂号国为大金。两说自相矛盾。我看“太祖下诏书的时候,金朝必久已称金,诏书上的话,不过是就固有的名称,加之以一种解释。安出虎水的名目,前此亦没有听见;怕函普本来姓金,安出虎水,正是因高丽的金氏,迁居于此,所以得名的(乃水以部族名,非部族以水名)。至于《金史》上说金朝的王室为完颜氏,乃是从生女真之俗,用的女系”。这种推测,倘使不谬,则金朝的王室,简直是汉族的血胤了。为什么呢?因为朝鲜半岛的金氏,实在系出中国(见第二篇第十三章第六节。以上兼据《韩国小史》。《韩国小史》载宋徽宗崇宁八年,金使褭弗失请和于高丽说:“昔我太师盈歌,尝言我祖宗出自大国,至于子孙,义当归附:今太师乌雅束,亦以大邦为父母之国。”政和时,金使如高丽修好,亦称高丽为父母之邦)。

金世系图

第二节 辽朝的灭亡

金朝的开化,起于献祖(安帝、德帝两代,无事迹可见)。前此是穴居的,到献祖徙居海姑水(《金史·本纪》下文又说“自此遂定居于安出虎水之侧矣”。《始祖以下诸子传赞》则说:“再徙安出虎水。”安出虎水,是如今的阿勒楚喀河。海姑水当在其附近),才知道“筑室”、“树艺”。至昭祖,乃渐以“条教为治”。辽人以为惕隐。“昭祖耀武,至于青岭白山(长白山)入于苏滨耶懒之地,所至克捷”(《韩国小史》说:苏滨,就是渤海的率宾府,金朝的恤品路;其地,从如今的兴京向西南,跨过鸭绿江。耶懒,就是金朝的曷懒路;其地,从朝鲜吉州向南,直至成州)。景祖之时,“自白山、耶悔(未详)、统门(图们的转音)、耶懒、土鲁伦(未详)之属,至于五国之长,皆听命”。按所谓五国,就是《辽史》所谓五国部,有一个城,在朝鲜的会宁府(徽宗所迁的五国城,就是这个城)。乃辽朝属境最远的地方。景祖替辽人讨平五国中的蒲聂部,受辽命,为生女真部族节度使。“始有官属,纪纲渐立。”景祖、世祖、肃宗、穆宗四世,皆尽力平定东方诸部族,一面借用辽朝的声威,一面又用外交政策,阻止辽兵入境,拒绝辽人要它“系籍”。到太祖手里,就和辽人交涉起来了。

契丹的国势,以圣宗时为最盛;兴宗时,亦尚可蒙业而安;道宗时,用佞臣耶律乙辛,自杀其子耶鲁斡,忠良多遭陷害,国势遂衰。天祚帝立,荒于游畋,委政于妃兄萧奉先,国事更坏。这时候,辽朝年年遣使到女真去求海东青(一种名鹰的名目),骚扰得极其厉害。金太祖就借此激怒诸部族;又有个星显水纥石烈部的阿疏,和金朝构兵,逃到辽朝去,金朝要索还,辽朝不肯;太祖也以为口实。公元1123年,起兵攻辽,陷宁江州(在如今吉林东北)。辽遣都统萧嗣先讨之,大败于出河店(在如今扶余县附近)。金遂取咸州(在如今铁岭之东)。公元1115年,金太祖称帝,定国号曰金。

女真初起,部族很小,初起时,甲兵未尝满千。太祖攻辽,诸路兵皆会来流水(如今的拉林阿),只有二千五百人。出河店之战,兵始满万。然护步答冈之役,辽兵号称七十万,金兵仍不过二万。以后两路伐宋,每路也不过三万人。说它就有取辽而代之之心,是决无之理。它所以起兵,大概因辽朝对于女真,控制颇为严密(《大金国志》说:契丹于宾州混同江之北八十里筑寨,以控制生女真。又说:“契丹恐女真为患,诱豪右数千家,处之辽阳之南,使不得与中国往来,谓之曷苏馆。自咸州东北分界,入山谷,至涑末江〈粟末〉,中间所居之女真,隶咸州兵马司,谓之回霸。极东而野居者,谓之黄头女真。居涑末江之北,宁江州之东……”所以当时辽朝控制女真,咸州、宁江州,是两个要地。这两处既破,就轮到黄龙府了);而所谓求海东青等的辽使,又一定十分骚扰。金朝从景祖做生女真部族节度使后,累代都和辽朝打交涉,辽朝的无能为,已经给它看穿(当时女真有叛乱的,辽朝都不能定,都靠生女真部族节度使替它打定)。于是姑且起兵。想脱辽朝的羁轭。所以咸州、宁江州既下之后,就遣使与辽议和(因他本来所求,不过如此)。以还阿疏和迁黄龙府于别地为条件(黄龙府如迁去,女真的自由,就算完全恢复了)。辽人不答应。金太祖就自行用兵,攻破黄龙府(公元1115年9月)。天祚帝闻之,自将兵七十万至门(七十万自系虚数,然而为数必不少)。不意御营副都统耶律章奴谋反,想立兴宗次子耶鲁斡之子秦晋国王淳。天祚帝闻之,皇遽西归,给金兵追到护步答冈,杀得大败(门和护步答冈,都该离黄龙府不远。大概在如今艮岭县附近)。明年,渤海人高永昌据东京,又给金太祖打破。于是东京郡县,多降于金。金朝的疆域,差不多有如今的奉、吉两省了。黄龙府既破,金朝已经心满意足;更加意外得了一个东京,自然更无进取之意。公元1117年,又差人到辽朝去议和。所要求的条件是:

1.辽主册金主为皇帝。

2.辽主以兄礼事金主。

3.割让上京、中京、兴中府三路之地。

4.纳岁币。

5.以亲王、公主、驸马、大臣子孙为质。

磋磨了许多时候。第3、5两条,都不要了。第4条也肯减少数目,只求册用汉礼,和第2条而已。然而辽人争执条文,议终不就。至公元1120年,兵衅再开,金兵就攻破上京(在如今内蒙古开鲁县境)。

辽朝是一个泱泱大国,如何亡得十分快,而且极容易?这件事,读史的人,都有点疑心。原来辽朝的国家,是合三种分子组织成功的。便是:一、契丹、奚,二、诸部族,三、汉人。诸部族的瓦解,是很容易的;南边既然拥立了秦晋国王,就把所得到的中国地方都失去;再加以契丹诸部族,也未必都归心天祚,就弄得众叛亲离的了。公元1121年,辽朝的耶律余睹叛降金(天祚的元妃,生秦王定。文妃生晋王敖鲁斡。敖鲁斡颇贤,为国人所归心。耶律余睹,是文妃的妹夫。元妃怕秦王不得立,诬文妃和耶律余睹谋立晋王,天祚赐文妃死,耶律余睹惧而降金),金人因此尽知天祚的虚实。于是命世祖的儿子辽王杲做都统以伐辽。明年,克中京(如今辽宁的凌源县)。天祚帝这时候,还在鸳鸯泺打猎(在如今河北赤城县境),为金兵所袭,逃到夹山(在如今五原西北)。于是南京的人,拥立了秦晋国王淳,尽有燕云、平州、辽西、上京之地;天祚帝所有,不过沙漠以北,西南、西北两招讨使而已。金人就进取西京。漏屋更遭连夜雨,破船又遇打头风;辽人正弄得七零八落,宋人却又想恢复燕云了。原来宋徽宗本是个好大喜功之主,蔡京、童贯一班人,又是全不晓得轻重的,听得金朝打破辽人,就想借金人之力,以恢复失地。于是差燕人马政到金朝去,求“五代时陷入契丹汉地”(公元1118年。马政是燕人,童贯使辽时,自言有灭辽之策。童贯就把他带归,引见徽宗,赐姓名为赵良嗣。《宋史》说:马政的使金,是约夹攻辽国的。然而《金史本纪》说:“……马政以书来,曰:克辽之后,五代时陷入契丹汉地,愿畀下邑。”并无夹攻之说。果使宋本约夹攻,金朝的复书,就不必再提起与宋夹攻之说了。大概童贯等本想不烦一兵,而得燕云的,这并不是有外交手段,不过是小人侥幸之心而已)。金太祖复书,约宋朝夹攻,谁得到的地方,就算谁的。于是约宋朝攻南京,金取中京及上京。公元1122年,童贯派兵攻辽,大败。这一年六月,辽秦晋国王死了,辽人立天祚帝的次子秦王定为帝,尊秦晋国王的妻萧氏为太后,同听政。童贯听得,又派刘延禧和辽国的降将郭药师去攻辽,又不胜。童贯大窘,就差人到金朝去,请金朝代攻燕京。这时候,金太祖正以西京郡县反侧,应辽王杲的请,亲自出师。就从蔚州攻破居庸关,直薄南京。萧太后和秦王定都逃掉,于是南京攻破,辽人五京皆破。天祚帝辗转山后,弄得无家可归。到公元1126年,给金朝人捉获,辽朝就此灭亡。金朝和宋朝的交涉,就此起了。

第三节 北宋的灭亡

金朝当初起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土地思想(它的灭辽,其实是辽人自己土崩瓦解,并不是金人真有多大的能力)。以区区东方一个小部落,一旦灭辽而有之,不但喜出望外,再求扩充,一时也有些难于消化了。所以南京虽系金朝所取,也不过敲几个钱的竹杠,就肯把来还宋。原来宋朝和金朝,是约夹攻契丹的。辽朝的南京、西京两道,本应当宋人自己去取。然而后来,全仗金人的力量攻下。于是金人一方面,只肯还宋燕京和蓟、景、檀、顺、涿、易六州;而宋朝则山后诸州外,还要要求营、平、泺三州。原来燕云十六州,自入契丹之后,颇有废置。这时候,在辽朝的南京道,除析津府外,有蓟、景、檀、顺、涿、易六州(景州辽所置,在如今河北的遵化县);西京一道,除大同府外,有应、蔚、儒、妫、奉圣、归化六州,和武、朔二州(归化州,就是旧时的武州。辽朝的武州,治如今山西的神池县。奉圣州,也是辽朝所置,在如今河北的保安县),都是五代时让给契丹的旧地。至于营、平二州(见第三章第二节),则系后唐时,契丹所攻陷,滦州(如今河北的滦县)系辽人所置,都和石晋所割的地无涉。宋朝起初和金立约,也只说“五代时陷入契丹汉地”,并没提起营、平、滦;南京既破之后,宰相王黼,就想兼得此三州,差马政到金朝去要求。金朝一定不答应。这时候,涿、易二州,是辽将郭药师带来投降的,已经是宋朝的地方,其余诸州,却都在金人手里。于是金人也提出强硬的抗议。说:

1.若宋朝定要营、平、滦三州,则并燕京而不与。

2.就使宋朝不要营、平、滦三州,单要燕京和六州,燕京的租税,也是要给金朝的;因为这地方是金朝所攻下。燕京的租税额,是每年六百万缗;现在金朝肯减取,只要一百万缗。

3.倘若宋朝不肯照此办法,就要把涿、易二州,都还金朝。

于是磋议的结果,宋朝答应:

1.岁输银绢各二十万两匹,又别输“燕京代税钱”一百万缗。

2.遣使贺金主生辰及正旦。

3.置榷场贸易。

公元1123年,五月,金人就把燕京和蓟、景、檀、顺之地来归。不多时,又还了应、蔚、儒、妫、奉圣、归化六州。这一年八月里,金太祖死了,太宗立。十一月,又以武朔二州来归。宋朝置为燕山府和云中府两路。

平州地方,金朝既不还宋,就建为南京,以辽降将张觉留守。就是这一年六月里,张觉据城叛降宋。宋人受之。十一月,给金朝打破,张觉又逃到燕山。金朝人来索取,宋朝无奈,只得杀掉张觉,“函首以畀金”。然金朝人仍以此为口实。公元1125年,十月,宗翰、宗望(都是辽王杲的儿子)分两道伐宋。

宗望从平州入燕山,宗翰从云中攻太原。这时候,童贯方驻兵太原,听得金朝人来,先拔步跑掉。幸得知太原府事张孝纯固守,所以河东一路,还可暂时支持。而河北一路,宋人以郭药师守燕山,又派内侍梁方平,带着卫士,拒守黎阳。郭药师既望风投降。明年正月,梁方平的兵也大溃,宗望遂渡河。这时候,徽宗业已传位钦宗(隔年十二月),金兵围汴京,由主战的李纲固守。虽然未必一时就破;然而四方来援的兵很少(因为这时候已没有什么兵,参看第九章第三节),偶有来的,也遇敌辄败。于是只得和金朝讲和。其条件是:

1.宋朝输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表段百万匹,牛马万头。

2.尊金主为伯父(《宋史·钦宗纪》作叔父,是错的。《高宗纪》也作伯父)。

3.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

4.以亲王宰相为质。

于是括京城里的金二十万两,银四十万两,先行交给金人,并以肃王枢为质。五月,宗望遂解围北还。这时候,宗翰还在太原,听得宗望讲和,也差人来“求赂”。大概金朝人的意思,以为每一支兵,都要得些利益,才算罢兵的。宋朝人的意思,则说业已讲和,如何又来需索。于是把它的使者捉起来。宗翰大怒,分兵攻破威胜军(如今山西的沁县)、隆德府(如今山西的长治市),进取泽州(如今山西的凤台县)。宋朝人说:这是背盟了。就诏三镇固守,而且派兵往援。这时候,辽朝的国戚萧仲恭,做了金朝的使臣,来到宋朝,也给宋朝人拘留住。萧仲恭的母亲,本是辽道宗的女儿。就骗宋朝人,说能替宋朝招耶律余睹,叫他叛金。宋人信了他,写了封信给余睹,封在蜡丸里,托萧仲恭带回。萧仲恭走到燕山,就把这蜡书献给宗望。金人以这两件事为名,八月,宗翰、宗望再举兵南下。九月,宗翰陷太原,从孟津渡河。宗望也渡河,替他会合。十一月,合围京城。闰十一月,城陷。钦宗自到金营请和。先是京城未被围时,金人差人来,要尽得两河之地。宋朝没法,只得答应它。叫聂昌使宗翰军,耿南仲使宗望军。聂昌到绛州(如今山西的绛县),给钤辖赵子清所杀。南仲走到卫州(如今河南的汲县),卫州人不纳,而且要杀掉他。南仲逃到相州(如今河南的安阳市)。于是和议不成。京城既破之后,仍以割两河地成和。再差耿南仲和陈过庭出去割地,各地方的人,都不奉诏。公元1127年,二月,金人就掳徽、钦二宗,和钦宗的太子谌,以及后妃宗室等皆北去,而立宋臣张邦昌为楚帝。金人既去之后,张邦昌虽不敢做皇帝;然而宋朝人在北方,也始终站不住,就成了南渡之局了。

第六章 南宋和金朝的和战

第一节 南宋初期的战事

从南宋以后,又变做异族割据北方,汉族占据南方的局面了。其和两晋南北朝不同的,便是后者的结果,是汉族先恢复了北方,然后统一南方;前者的结果,却是占据北方的异族,为另一异族所灭,而汉族亦为所吞并。

从南宋到元,重要的事情,便是:

(1)宋南渡后的立国,及其和金朝人的交涉。

(2)金朝的衰亡。

(3)蒙古的建立大帝国,和它的侵入中国。

(4)元朝的灭亡。

如今且从第一项说起。

宋朝南渡之初,情形是很危险的,其原因:

(1)这时并无一支可靠的兵。当徽宗时候,蔡京等利用诸军阙额,“封桩其饷,以备上供”。北宋的兵力,本靠不住;这一来,便连靠不住的兵力,也没有了(靖康时入援,以陕西兵多之地,竭力搜括,只得万五千人)。南北宋之际,大将如宗泽及韩、岳、张、刘等,都是招群盗而用之;既未训练,又无纪律,全靠不住;而中央政府既无权力,诸将就自然骄横起来;其结果,反弄成将骄卒惰的样子。

(2)这时候,到处盗贼蜂起。只要一翻《宋史·高宗本纪》,从建炎元年到绍兴十一二年间(公元1127—1142年),天下二十六路,每路总有著名的盗匪数人或十数人,拥众十余万或数十万(这种数字固然未必确实,然而其众也总不在少数),剽掠的地方,或数郡,或十数郡。其次也拥众或数万或数千。这都是徽宗时多行苛政,民不聊生;加以北方受了兵祸,流离失所的人,起而为盗,再去蹂躏他处的缘故(此外还有溃兵和团结御敌、号召勤王之兵,屯聚不散,而又无所得食。也变而为盗的)。这样说,国家既无以自立,而又无以御外;倘使当时的金朝大举南侵,宋朝却用何法抵挡?然而南宋竟没有给金朝灭掉,这是什么缘故?

金朝本是一个小部落;它起初,不但无吞宋之心,并且无灭辽之心,前章已经说过了。所以灭辽之后,燕云州县,仍肯还宋。就是同宋朝开衅以后,金人所要的,也不过河北、河东,所以既得汴京之后,就拿来立了一个张邦昌。

金兵既退,张邦昌自然是不能立脚的。于是请哲宗的废后孟氏垂帘(二帝北狩时,太子和后妃宗室都北行,废后以居母家得免)。康王构,本来是到金朝去做“质”的。走到半路上,为人民所阻,退还相州;开大元帅府。及是,以孟后之令迎之。康王走到南京(归德府,如今河南的商丘市),即位,是为高宗。

高宗即位之初,用主战的李纲做宰相。这时候,宗泽招抚群盗,以守汴京;高宗就用他做东京留守,知开封府;又命张所招抚河北,傅亮经制河东。旋复罢李纲,召傅亮还,安置张所于岭南。宗泽屡疏请还汴京,不听;请留南阳,亦不报;李纲建议巡幸关中襄(湖北襄阳)、邓(河南邓州,今南阳),又不听。这一年十月里,就南走扬州。读史的人,都说高宗为黄潜善、汪伯彦二人所误。然而高宗不是十分无用的人(看下文便知),倘使恢复真有可图,未必怯弱至此。这时候的退却,大约因为汴京之守,不过是招用群盗,未必可恃;又当时的经略河北、河东,所靠的,不过是各处团结的民兵,也未必可靠之故(据李纲说:当时河东所失,不过恒代、太原、汾晋、泽潞。河北所失,不过怀、卫、濬、真定。其余地方的民兵,都还团结,为宋守御。当时派出的傅亮、张所,手下并没有兵,大约就是想利用这种民兵,以拒敌。然而这种兵,并不能用正式军队,以御大敌的。后来取消经略河北、河东之议,大约为此。至于亟亟乎南走扬州,则大约因为金兵逼近,北方不能立足之故)。

金朝一方面,到这时候所要经略的,还不过河北、河东。对于此外地方的用兵,不过是剽掠主义(也可以说是对于宋朝的膺惩主义。当时就是灭掉宋朝,大河以南的土地,金人也是不要的)。公元1127年,七月,宗望死了,代以宗辅(太祖的儿子,熙宗的父亲)。这一年冬天,宗辅东徇淄青。分兵入襄、邓、唐、蔡(这支兵,是逼高宗的。高宗所以不敢留居关中、南阳)。明年正月。因高宗还在扬州,而农时已届,还师。宗翰的兵,于公元1127年冬天,入陕西,陷同华、京兆、凤翔。明年,留娄室屯驻,自还河东。公元1128年七月,宋朝差王师正到金朝去请和,又以密书招诱契丹汉人,为金人所获。金太祖诏宗翰、宗辅伐宋。于是二人会兵濮州。十月,进兵(合两路兵以逼高宗)。1129年二月,前锋到扬州。高宗先已逃到杭州。金人焚扬州而去。五月,宗弼(也是太祖的儿子)就再进一步,而为渡江之计。

宗弼分兵攻蕲(如今湖北的蕲春县)、黄(如今湖北的黄冈市),自将兵从滁(如今安徽的滁州市)、和(如今安徽的和县)、太平(如今安徽的当涂县)渡江,逼建康。先是公元1128年七月,宗泽死了,代以杜充。杜充不能抚用群盗,群盗皆散,汴京遂陷。高宗仍用他留守建康。宗弼既渡江,杜充力战,而韩世忠不救(见第二节)。杜充遂降。于是宗弼陷广德(如今安徽的广德县),出独松关(在如今浙江安吉县西边),逼临安府(杭州所改)。高宗先已逃到明州(如今浙江的宁波市鄞州区)。宗弼遣阿里蒲卢浑从越州(如今浙江的绍兴市)入明州。高宗从昌国(如今浙江的象山县)入海。阿里蒲卢浑也以舟师入海追之三百里,不及而还。于是宗弼“裒所俘掠”,改走大路,从秀州(如今浙江的嘉兴市)、平江(如今江苏的苏州市)而北。到镇江,韩世忠以舟师邀之江中,相持凡四十八日,宗弼颇窘,旋因世忠所用的是大船,无风不得动,为宗弼用火攻所破,宗弼乃北还。这一次是金朝南侵的极点。从此以后,金人再有主张用兵的,宗弼便说“士马疲弊,粮储未足,恐无成功”,不肯再听他了。这是用兵的计划如此;宋朝人以为他给韩世忠一场杀怕了,不敢再说渡江,这是犯了夸大的毛病(参看第二节)。

以上所说,是宗辅的一支兵(金朝的左军)。其宗翰的一支兵(右军),则以打平陕西为极限。先是高宗既南渡,用张浚做川陕京湖宣抚使,以经略上游。公元1130年,张浚以金朝的兵,聚于淮上;从兴元出兵,以图牵制。金朝果然分了东方的兵力,用宗辅做西路的监军;宗弼渡江而北,也到陕西去应援。这一年九月里,战于富平(如今陕西的兴平市),浚兵大败。于是关中多陷。张浚用赵开以治财赋,刘子羽、吴玠、吴磷以任战守,和金人苦苦相持,总算拒住汉中,保守全蜀(这其间很有几场苦战,可参看《宋史》三人的本传)。

金人既不要河南、陕西,这几年的用兵,是为什么呢?这是利用他来建立一个缓冲国,使自己所要的河北河东,可以不烦兵力保守。所以这一年九月里,就立刘豫于河南,为齐帝,十一月里,又畀以陕西之地。于是宋朝和金朝的战争,告一小结束,宋人乃得利用其间,略从事于内部的整理。

第二节 和议的成就和军阀的剪除

宋朝当南渡之初,最窘的是什么?便是:

(1)盗贼的纵横;

(2)诸将的骄横。

如今且先说盗贼。当时盗贼之多,前节已说过,请读者自行翻阅《宋史·高宗本纪》和岳飞、韩世忠、张俊等几个人的传,本书无暇一一详叙。其中最强悍的,是李成(据江淮湖湘十余郡)、张用(据襄汉)、孔彦舟(据武陵)、杨太(洞庭湖里的水寇)、范汝为(在福建)等几个人。都给张俊、岳飞、韩世忠打平,而孔彦舟、李成都降齐。

刘豫既然为金所立,就想自固其位。于是请于金,欲立其子麟为太子,以窥探金朝的意思,到底打算不打算永远保存他这齐国。金朝说:替我伐宋,能胜才许你。于是刘豫就利用李成、孔彦舟的投降。公元1133年十月,叫李成南侵,陷襄阳、唐、邓、随(如今湖北的随县)、郢(如今湖北的钟祥市)、信阳(如今河南的信阳市),岳飞把它恢复。刘豫又乞师于金。九月,挞懒(穆宗的儿子)带着五万人,和齐兵同寇淮西(步兵入淮东,韩世忠败之于大仪〈镇名,在如今江苏江都县西〉。骑兵入淮西,攻庐州〈如今安徽的合肥市〉,岳飞派牛皋救却之)。不多时,金太宗死了。金兵引还。先是宋朝很怕刘豫,以至于称之为大齐。这一次,知道无可调和。于是高宗从临安进幸平江,起用张浚视师,颇有振作的气象。金兵既退,张浚仍竭力布置。公元1146年,分令张俊屯盱眙(如今江苏的盱贻县),韩世忠屯楚州(如今江苏的淮安市),刘光世屯合肥,岳飞屯襄阳。高宗又诏谕三军,说要亲征。刘豫闻之,便告急于金。金朝人的立刘豫,本是想他做个缓冲国,使河北、河东,不烦兵力守御的。如今反要替他出兵伐宋,如何肯答应呢?于是刘豫自签乡兵三十万,叫他的儿子刘麟(出寿春,犯合肥)、侄儿子刘猊(自涡口犯定远〈如今安徽的定远县〉)和孔彦舟(自光州〈如今河南的潢川县〉犯六安〈如今安徽六安市〉)三道入犯。刘猊到藕塘(镇名。在定远县东),为杨沂中所败。刘麟、孔彦舟皆引还。于是金人知道刘豫是无用的,并不能靠他抵御宋人。公元1137年,十一月,就把他废掉,而在汴京立了个行台尚书省。

于是和议开始了。和议的在当时,本是件必不能免的事(参看《廿二史札记》卷二十六《和议》条)。然而主持和议的秦桧,却因此而大负恶名(当议割三镇的时候,集百官议延和殿,主张割让的七十人。反对的三十六人;秦桧也在三十六人之内,金人要立张邦昌,秦桧时为台长,和台臣进状争之。后来金朝所派的留守王时雍,用兵胁迫百官,署立张邦昌的状,秦桧抗不肯署,致为金人所执。二帝北徙,桧亦从行。后来金人把他赏给挞懒。公元1130年,挞懒攻山阳〈楚州〉,秦桧亦在军中,与妻王氏,航海南归。宋朝人就说是金人暗放他回来,以图和议的。请问这时候,金人怕宋朝什么?要讲和,还怕宋朝不肯?何必要放个人回来,暗中图谋。秦桧既是金朝的奸细,在北朝,还怕不能得富贵?跑回这风雨飘摇的宋朝来做什么?当时和战之局,毫无把握,秦桧又焉知高宗要用他做宰相呢?我说秦桧一定要跑回来,正是他爱国之处;始终坚持和议,是他有识力,肯负责任之处。能看得出挞懒这个人,可用手段对付,是他眼力过人之处。能解除韩、岳的兵柄,是他手段过人之处。后世的人,却把他唾骂到如此,中国的学术界,真堪浩叹了),真冤枉极了。请看当时诸将的情形。

给事中兼直学士院汪藻言:金人为患,今已五年。陛下以万乘之尊,而怅然未知税驾之所者,由将帅无人,而御之未得其术也。如刘光世、韩世忠、张俊、王之徒,身为大将,论其官,则兼两镇之重,视执政之班,有韩琦文彦博所不敢当者;论其家,则金帛充盈,锦衣肉食;舆台厮养,皆以功赏补官;至一军之中,使臣反多,卒伍反少。平时飞扬跋扈,不循朝廷法度;所至驱虏,甚于夷狄;陛下不得而问,正以防秋之时,责其死力耳。张俊守明州,仅能少抗;奈何敌未退数里间,而引兵先遁?是杀明州一城生灵,而陛下再有馆头之行者,张俊使之也。……陛下……以……杜充守建康,韩世忠守京口,刘光世守九江,而以王隶杜充,其措置非不善也。而世忠八九月间,已扫镇江所储之资,尽装海船。焚其城郭,为遁逃之计(注意!后来邀击宗弼,无风不得动的,就是这海舶。因为要装载资储,又要预备入海,所以不得不大)。洎杜充力战于前,世忠、王,卒不为用;光世亦晏然坐视,不出一兵;方与韩朝夕饮宴,贼至数十里而不知;则朝廷失建康,虏犯两浙,乘舆震惊者,韩世忠、王使之也;失豫章而太母播越,六宫流离者,刘光世使之也。……诸将以负国家,罪恶如此;而俊自明引兵至温,道路一空,民皆逃奔山谷。世忠逗留秀州,放军四掠,至执缚县宰,以取钱粮;虽陛下亲御宸翰,召之三四而不来;元夕取民间子女,张镫高会。……自信入闽,所过要索千计;公然移文曰:无使枉害生灵,其意果安在哉?臣观今日诸将,用古法皆当诛。……(按此疏上于公元1130年,即建炎四年。读者可自取一种编年史,把建炎三四年的兵事参考)。

起居郎胡寅上疏言:……今之赏功,全阵转授,未闻有以不用命被戮者。……自长行以上,皆以真官赏之;人挟券历,请厚俸,至于以官名队。……煮海榷酤之入,遇军之所至,则奄而有之;阛阓什一之利,半为军人所取。至于衣粮,则日仰于大农;器械则必取之武库;赏设则尽出于县官。……总兵者以兵为家,若不复肯舍者,曹操曰:欲孤释兵,则不可也,无乃类此乎?……诸军近者四五年,远者八九年,未尝落死损逃亡之数,岂皆不死乎?……(参看第十章第三、五、六节。观此可知当时所有的税入,为诸将分割殆尽)。

以上都见《文献通考》卷一五四。马端临也说:“建炎中兴之后,兵弱敌强,动辄败北,以致王业偏安者,将骄卒惰,军政不肃所致。”“张、韩、刘、岳之徒……究其勋庸,亦多是削平内难,抚定东南耳;一遇女真,非败即遁;纵有小胜,不能补过。”(韩世忠江中之捷,是乘金人不善用水兵,而且利用大船的优势,幸而获胜;然亦终以此致败。大仪之战,只是小胜;当时金人以太宗之死,自欲引归,和世忠无涉;参看《金史》便知。岳飞只郾城打了一个胜战。据他《本集》的捷状,金兵共只一万五千人:岳飞的兵,合前后的公文算起来,总在二万人左右,苦战半日,然后获胜。并不算什么稀奇。《宋史》本传,巧于造句,说“兀术有劲兵号拐子马,是役以万五千骑来”,倒像单拐子马就有一万五千,此外还有无数大兵,岳飞真能以寡击众了。以下又铺张扬厉,说什么“磁相、开德、泽潞、汾隰、晋绛,皆期日与官军会”;“自燕以南,金人号令不行”;真是说得好听,其实只要把宋、金二《史》略一对看,就晓得全是瞎说的。十二金字牌之召,《本传》可惜他“十年之功,废于一旦”,然而据《本纪》所载,则还军未几,就“诸军皆溃”了。进兵到朱仙镇,离汴京只四十多里,更是必无之事。郾城以外的战绩,就全是莫须有的。最可笑的,宗弼渡江的时候,岳飞始终躲在江苏,眼看着高宗受金人追逐;《宋史》本传,还说他清水亭一战,金兵横尸十五里,那么,金兵倒好杀尽了——韩、岳二人,是最受人崇拜的,然而其战绩如此。至于刘光世,则《宋史》本传说他的话,就已经够了。依我看,倒还是张俊,高宗逃入海的时候,在明州,到底还背城一战)这种兵,好靠着他谋恢复否?

然而既不能言和,这种兵就不能去;留着他又是如此;真是载胥及溺了。幸而当时有一个机会。

原来金朝的王位继承法(从太祖以前,只好说是生女真部族节度使的继承),是不确定的(把王位继承,看得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除掉合法应继承的人以外,都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意思;这是君主专制政体,几经进化以后的情形。像女真这种浅演的国家,当然没有这种观念)。景祖就舍长子劾孙而传位于世祖;世祖、肃宗、穆宗,都是兄弟相及(《金史》说都是景祖之意。世祖、肃宗之间,又越掉一个劾孙);康宗以后,又回到世祖的儿子(世祖共有十一个儿子,三个是做金主的);太宗又传太祖的儿子;大约是只凭实际的情势,毫无成法可言的。那么,就人人要“觊觎非分”了。至于实权,这种侵略主义的国家,自然在军人手里。金初用兵,常分为左右两军。其初都元帅是辽王杲;左副元帅是宗望,右副元帅是宗翰。辽王死后,宗翰以右副元帅兼都元帅(宗翰就有不臣之心)。宗望死后,代以宗辅。这时候都死了。军人中老资格,只有宗弼和挞懒。而挞懒辈行又尊,和内里的宗(右相)、宗磐(太师领三省事,位在宗幹上),都有异志。干国政的宗幹、斜也,制不住他。这种人,自然是不关心国事的。于是宋朝利用这个机会,差王伦到金朝去,“求河南地”(公元1137年二月)。就是这一年,金朝把刘豫废了。十二月,王伦从金朝回来,说金朝人答应还二帝的梓宫,及太后,和河南诸州(把时间核起来,金朝人是先有还宋朝河南之意,然后废掉刘豫的。王伦的外交,也很为有功,不过《宋史》上也把他算做坏人了)。1138年三月里,高宗就用秦桧做宰相,专意言和。十月里,王伦闻着金使萧哲、张通古来,许先归河南诸州,徐议余事。

平心而论:不烦一兵,不折一矢,恢复河南的失地;这种外交,如何算失败?主持这外交的人,如何算奸邪?却不料金朝的政局变了:这是无可如何的事,也是不能预料的事;就能预料,这种有利的外交,也总得办办试试的;如何怪得办这外交的人?把河南还宋,宗幹本是不赞成的,但是拿这主持的人,无可如何。到后来宗弼入朝,形势就一变了。于是宗磐、宗,以谋反诛。挞懒以属尊,放了他,仍用他做行台尚书右丞相。谁想挞懒走到燕京,又有反谋之心。于是置行台尚书省于燕京,以宗弼领其事;而且兼领元帅府。宗弼遣人追杀挞懒,大阅于祁州(如今河北安国市),把到金朝去受地的王伦捉起来(公元1139年七月),发兵重取河南、陕西,而和议遂破。

宗弼入河南,河南郡县多降。前锋到顺昌(如今安徽的阜阳市),为刘锜所败。岳飞又在郾城(如今河南的漯河市郾城区)把他打败。宗弼走,还汴京。娄室入陕西,吴磷出兵和他相持,也收复许多州县(韩世忠也进兵复海州〈如今江苏的东海县〉。张俊复宿〈如今安徽的宿州市〉亳〈如今安徽的亳州市〉)。这一次的用兵,宋朝似乎是胜利的。然而顺昌、郾城,宗弼是以轻敌致败,再整顿前来,就不可知了。陕西不过是相持的局面,并无胜利之可言。持久下去,在宋朝总是不利,这是通观前后,很可明白的。当时诸将的主战,不过是利于久握兵柄,真个国事败坏下来,就都一哄而散,没一个人肯负其责任了。所以秦桧不得不坚决主和。于是召回诸将。其中最倔犟的是岳飞,乃先把各路的兵召还;然后一日发十二金字牌,把他召回。公元1201年,和议成,其条件是:

宋称臣奉表于金(金主册宋主为皇帝)。

岁输银绢各二十五万两匹。金主生辰及正旦,遣使致贺。

东以淮水、西以大散关为界。

宋朝二十六路,就只剩两浙、两淮、江东西、湖南北、四川、福建、广东西十五路;和京南西路襄阳一府,陕西路的阶、成、秦、凤四州。金朝对宋朝,却不过归还二帝梓宫及太后。

这种条件,诚然是屈辱的。所以读史的人,都痛骂秦桧,不该杀岳飞,成和议。然而凡事要论事实的,单大言壮语无用。我且再引《金史》郦琼的一段话(见本传。按郦琼是刘光世部下。南渡诸将中,刘光世最骄蹇不用命。公元1144年,张浚做都督的时候,把他免掉,以大兵隶都督府,郦琼就叛降齐),以见当时倘使续战,到底能胜不能胜?

语同列曰:琼常从大军南伐;每见元帅国王(按指宗弼),亲临阵督战;矢石交集,而王免胄,指挥三军,意气自若。……亲冒锋镝,进不避难;将士观之,孰敢爱死?……江南诸帅,才能不及中人;每当出兵,必身在数百里外,谓之持重;或习召军旅,易置将校,仅以一介之士,持虚文谕之,谓之调发;制敌决胜,委之偏裨;是以智者解体,愚者丧师;幸一小捷,则露布飞驰,增加俘级,以为己功,敛怨将帅;纵或亲临,亦必先遁,而又国政不纲;才有微功,已加厚赏;或有大罪,乃置不诛。不即覆亡,已为天幸,何能振起邪?

和议既成,便可收拾诸将的兵柄了。当时韩、岳、张、刘和杨沂中的兵,谓之御前五军。杨沂中(中军)常居中宿卫。韩(后军)、岳(左军)、张(前军)、刘(右军)都驻扎于外。刘光世的兵降齐后,以吴玠的兵升补,四川离下流远,和议成后,仍用帅臣节制。对于韩、岳、张则皆授以枢府,罢其兵柄,其中三人被召入朝,岳飞到得最晚,不多时,就给秦桧杀掉。这件事,本书篇幅无多,且莫去考论它的是非曲直(但要注意的:据《宋史·张宪传》,则宪的谋还岳飞兵柄,并不是莫须有的事)。从三宣抚司罢后,他的兵,都改称某州驻扎御前诸军,直达朝廷,帅臣不得节制。骄横的武人既去,宋朝才可以勉强立国了。我如今请再引《文献通考》所载叶适论四大屯兵的几句话(按四大屯兵,就是指韩、岳、张和吴玠的兵),以见得当时的情形。

……诸将自夸雄豪,刘光世、张俊、吴玠兄弟、韩世忠、岳飞,各以成军,雄视海内。……廪稍惟其所赋,功勋惟其所奏;将版之禄,多于兵卒之数;朝廷以转运使主馈饷,随意诛剥,无复顾惜。志意盛满,仇疾互生。……其后秦桧虑不及远,急于求和,以屈辱为安者,盖忧诸将之兵未易收,浸成疽赘,则非特北方不可取,而南方亦未易定也。故约诸军支遣之数;分天下之财,特令朝臣以总领之,以为喉舌出纳之要。诸将之兵,尽隶御前;将帅虽出于军中,而易置皆由于入主。……向之大将,或杀或废,惕息俟命,而后江左得以少安。……

看了这一段,也可以知道当时的措置,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了。总而言之,古人滥得美名,或者枉受恶名,原不同咱们相干,不必要咱们替他平反;然而研究历史,有一件最紧要的事情,便是根据着现代的事情,去推想古代事实的真相(根据着历史上较为明白,近情的事情,去推想糊涂、荒诞的事情的真相)。这么一来,自然见得社会上古今的现象,其中都有一个共通之点。得了这种原则公例,就好拿来应用,拿来应付现在的事情了。所谓“臧往以知来”。历史的用处,就在这里。倘使承认了历史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人物,譬如后世只有操、莽,在古代,却有禅让的尧、舜;现在满眼是骄横的军阀,从前偏有公忠体国的韩、岳、张、刘。那就人的性质,无从捉摸;历史上的事实,再无公例可求;历史可以不必研究了。

第三节 海陵的南侵和韩侂胄的北伐

绍兴和议成后,宋朝和金朝,又开过两次兵衅:一次是海陵的南侵,一次是韩侂胄的北伐。

金海陵是一个狂谬的人。乘熙宗晚年,嗜酒昏乱,弑之。从上京(会宁府,如今哈尔滨市阿城区)迁都到燕京(公元1153年),后来又迁都于汴(公元1160年)。想要灭宋,以统一天下。公元1162年,就发大兵六十万入寇。

金海陵兵分四路(一支从蔡州瞰荆襄,一支从凤翔攻大散关,一支从胶西走海路窥临安,海陵自将大兵,从涡口渡淮),声势颇盛。宋朝这时候,宿将只有个刘锜,叫他总统诸军。刘锜自守楚州,叫别将王权守淮西。权不战自溃;刘锜也老病,不能带兵,退守镇江;淮南尽限。海陵到采石,想要渡江,形势甚险。幸而金朝内乱起来。海陵两次迁都,都大营宫室;又为伐宋起见,籍民为兵,大扩民马:于是群盗大起。海陵却一味隐讳,有提及的人便获罪;于是群下亦相率不言;遂将群盗置诸不顾,依旧出兵伐宋,授甲时候,就有逃亡的。猛安完颜福寿等,跑到东京(辽阳)拥立世宗。海陵听得,要把所有的兵,尽行驱之渡江,然后北归。不期宋中书舍人虞允文奉命犒师,收王权的散卒,把他杀得大败。于是海陵改趋扬州,至瓜洲(镇名,在如今江苏镇江市丹徒区),为其下所弑。金兵北还。宋人乘机收复两淮州郡,又东取唐、邓、陈、蔡、海、泗,西取秦、陇、商、虢诸州,兵势颇振。

公元1162年,高宗传位于孝宗。孝宗是个主张恢复的,起用张浚,做两淮宣抚使。张浚派李显忠、邵弘渊两人出兵。李显忠复灵璧(如今安徽的灵壁县),遂会邵弘渊复虹县(如今安徽的泗县),又进取宿州。显忠置酒高会,不设防备。金副元帅纥石烈志宁来援,显忠之兵,大溃于苻离(在宿县境内,事见《金史·志宁传》。《宋史》把败兵之罪,全推在邵弘渊身上,殊靠不住)。于是恢复之议,遂成画饼。金世宗初以承海陵骚扰之后,不欲用兵,但令元帅府防御河南。迁延年余。和议不成。就再令元帅府进兵,陷两淮州郡。公元1165,和议成:(1)宋主称金主为叔父。(2)岁币银绢各减五万两匹。(3)疆界如绍兴时。

孝宗从和议成后,仍不忘恢复,尝教阅禁军,措置两淮屯田;惜乎积弱之势,不能骤振;而金又正当全盛;终于空存虚愿。公元1189年,孝宗传位于光宗,称寿圣皇帝。光宗后李氏,和孝宗不睦,宦者又乘间离间,光宗却也有病,不能常去朝见寿皇。这本算不得什么事情,而宋朝士大夫,一种群众心理的作用,却又因此表现,把它当做一个大问题,时时犯颜直谏。公元1194年,孝寿皇崩,光宗托病不出,叫儿子嘉王扩,出来主持丧事。于是宰相赵汝愚,托合门使韩侂胄,去见高宗的皇后吴氏,说:皇帝久病不出,人心惊慌,京城里的秩序,怕要保持不住,请她出来做主,叫光宗传位于嘉王,于是内禅之事遂成。嘉王即位,是为宁宗。这件事本来是无甚关系的,只因宋朝士大夫喜欢立名;找着一点事情,便要小题大做,反而弄得不妥帖(当时迫光宗内禅的理由,不过说是人心惊慌,秩序要保持不住。其实中国历代的百姓,和官府都没甚关系,何况朝廷?只要当“士大夫”的人少造几句谣言,就皇帝病一百年。秩序也不会乱的)。传位之事既成,其中却就有点功可居,就有点权力可争;于是政海上又起了波澜,赵汝愚反为韩侂胄所排挤而去,却又这时候“道学”之论已盛(参看第十章第八节),韩侂胄虽能排去赵汝愚,然赵汝愚是道学中人,韩侂胄就要“不为清议所与”。于是想立点功劳,“以间执人口”,而伐金的事情又起。

金世宗以公元1189年殂,孙章宗立。北边的部族,叛乱了好几年。山东、河南,又颇有荒歉的地方。就有善于附会的人,对韩侂胄说,金朝势有可乘。韩侂胄这时候,已经有了成见,自然信以为真。于是用皇甫斌守襄阳,郭倪镇扬州,吴曦督四川,暗中做伐金的预备。初时还不敢显然开衅,只是时时剽掠金朝边境。到公元1206年,就下诏伐金。金章宗起初听得宋人要和他开衅,还不相信,把入告的人,给了个杖戍之罪(所以这一次的兵衅,实在其曲在宋)。到边境屡次被掠,才命平章政事仆散揆,于汴京设立行省,调集河南诸路的兵,听其便宜行事。到宋人下诏伐金,金人也就举兵南下。这时候,金人的兵力,确已不济;然而宋朝的兵,无用更甚。屡战皆败,襄阳淮东西多陷(其间吴曦又以四川叛降金,宋朝更为吃紧。幸而金朝接应的兵,还没有到,就为转运使安丙所诛)。于是韩侂胄又想议和。派邱崈督视两淮军马,叫他暗中遗书金人。金人复书,要得韩侂胄的头。侂胄大怒,和议又绝。然而宁宗的皇后杨氏,又和韩侂胄有隙(宁宗皇后韩氏崩后,杨贵妃曹美人俱有宠。韩侂胄劝宁宗立曹美人,宁宗不听)。于是趁此机会,叫他的哥哥杨次山,和礼部侍郎史弥远合谋,把韩侂胄杀掉,函首以畀金,和议乃成。韩侂胄固不足取,然而宋朝的举动,也未免太失体面了。这一次的和议,银绢各增十万两匹;疆界和两国君主的关系,仍如旧时。

第七章 南宋金元的兴亡

第一节 蒙古的由来

章宗以后,金朝的势力,也日渐衰微,蒙古就要崛起了。蒙古到底是怎样一个种族?本来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忽然强盛起来?关于这种问题,《元史》上头,一个字也没有,真是荒谬绝伦。

清朝的洪文卿说:“蒙古就是《旧唐书》的蒙兀室韦(《新唐书》作蒙瓦),在望建河南。望建河,就是如今的黑龙江。”(《元史释文证补》卷二十七)这句话是不错的。但是蒙古人常自称为鞑靼(《元秘史》便如此,但写做达达。元朝逃到漠北,数传之后,仍自称为鞑靼),宋朝人的记载也早就称它鞑靼;这又是什么缘故?

室韦,《魏书》说:“盖契丹之类;在南者为契丹,在北者号为室韦。”又说:“其语与奚、契丹同。”《唐书》说:“鲜卑之别部。”又说:“其语言,靺鞨也。”按现在满、蒙的语言,相同的很多;室韦酋长,号为“余莫弗瞒咄”,分明是一句靺鞨话。《魏书》说,“其语与奚、契丹同”,当是就其近于契丹者而言之;因此便把它认为契丹的同类;契丹是鲜卑,《唐书》就说它是鲜卑的别部;这是和契丹接近的结果。论其种族的本来,实在和靺鞨近,和鲜卑远(参看第二篇第十一章第四节,和本篇第八章第一节)。

室韦的分布,当南北朝时候,是:

南室韦 在水流域(《唐书》作峱越河,亦作那河,如今的嫩江)。北室韦从南室韦北行十一日,依吐纥山而居。

钵室韦 从北室韦北行千里,依胡布山而居(吐纥山,胡布山,都该在如今的兴安岭山脉中)。

深末怛室韦 在钵室韦西南四日行,因水为号(屠氏《蒙兀儿史记》说:阿穆尔省结雅河,东源曰昔林木迪,译言“黄曲水”。是句蒙古话,就是深末怛的异文)。

大室韦 在深末怛室韦西北数千里(《魏书》说:“径路险阻,言语不通”,这一定过兴安岭,入西伯利亚南境了)。

《唐书》所载部名更多,然而分布的地方,并无异同。(《五代史》说分三部:一曰室韦,二曰黄头室韦,三曰兽室韦。《辽史》有单称室韦的,又有大小黄室韦。部名的多少,是由于中国和它交通有盛衰,因而所知有多少;亦许有时但举其大别,有时却详其分部;又中国人所指目的部落,和它实际的区分,也未必尽能密合。所以《北史》、《唐书》、《五代史》所举部族之数,多少悬殊,并无可疑)。质而言之,就是嫩江流域和黑龙江流域(包括鄂嫩、克鲁伦、什勒喀三条水)。

鞑靼又是什么?

《五代史》:鞑靼,靺鞨之遗种。本在奚契丹之东北;后为契丹所攻,而部族分散:或属契丹,或属渤海,别部散居阴山者,自号鞑靼。后从克用入关,破黄巢,由是居云代之间。

黑鞑事略》:黑鞑之国,号大蒙古。沙漠之地有蒙古山;鞑语谓银曰蒙古。女真名其国曰大金,故鞑名其国曰银。

古今纪要》:鞑靼与女真同种,皆靺鞨之后;其居混同江者曰女真,居阴山北者曰鞑靼。鞑靼之近汉者曰熟鞑靼,远汉者曰生鞑靼。生鞑靼有二:曰黑,曰白,皆事女真。黑鞑靼至忒没真叛之,自称成吉思皇帝。又有蒙古国,在女真东北。我嘉定四年,鞑靼始并其名号,称大蒙古国。

蒙鞑备录》:鞑靼始起,地处契丹之西北;族出于沙陀别种,故历代无间。其种有三:曰黑,曰白,曰生(按:生熟自指其距汉之远近,不得和黑白并列为种别,这句话是错的)。所谓白鞑靼者,颜貌稍细。所谓生鞑靼者,甚贫,且拙,且无能为,但知乘马随众而已。今成吉思皇帝及将相大臣,皆黑鞑靼也。

综合以上诸说,则:鞑靼居地,在于阴山;因其距汉的远近,而有“生”、“熟”之称;又因其颜貌和生计、程度、文明程度的不同,而有“黑”、“白”之别;成吉思是黑鞑靼;诸说都无异辞。所不同的是:鞑靼的种族,或说出于靺鞨,或说其出于沙陀。又黑鞑靼,或说就是蒙古;或说鞑靼之外,又有蒙古国。

按“靺鞨为契丹所攻,部族分散”,《唐书》并没这句话。契丹当太祖以前,正值中衰时代,而渤海盛强,似乎不得远攻靺鞨。《满洲源流考》据《册府元龟》,“黑水酋帅突地稽,隋末率部落千余家内属,处之营州。唐武德初,以其部落置燕州”。说为契丹所攻的,就是这一支,应当不错。为契丹所攻后,别部散居阴山;后来沙陀也住到阴山来(见本篇第二章第五节),两种种族接近,血统自然不免混淆。或说它是靺鞨,或说它是沙陀,都不为无据。

至于蒙古,则就是《唐书》的蒙兀室韦,在望建河之南;后来成吉思汗的兴起,在斡难、克鲁伦两河流域;断不得在阴山;如何会和黑鞑靼是一?若说别有蒙古国,为黑鞑靼所并,则其合并,在于何时?成吉思汗的兴起,又何以不闻先在阴山,后来才搬到漠北呢?然而蒙古人确又自称为鞑靼,这又是何故呢?按《元秘史》载成吉思汗先世的世系是:

孛儿帖赤那,译言“苍狼”;其妻豁阿阑马勒,译言“惨白牝鹿”;乃是两个人名。《蒙文秘史》如此。《大典》本的《秘史》(就是如今通行的《元秘史》),乃明初人所译。译的时候,意在于考究蒙古的语言,而不在研究其历史;所以于人名的旁边,也但注其意义,而不表明其为一个人名。后来辑这本《元秘史》的人,不懂得蒙文,只把旁注的正文直抄下来,就变做“当初蒙古人的祖,是一头苍色的狼,和一头惨白色的牝鹿”,讹为狼鹿生人的怪谈了。孛儿帖赤那,和豁阿阑马勒,同渡腾吉思水,东至斡难河源之不儿罕合勒敦山。不儿罕合勒敦山,即今车臣、土谢图两部界上的布尔罕哈勒那都岭。腾吉思水,未详。《蒙古源流考》说:布尔特齐诺(孛儿帖赤那的异译),是土伯特智固木赞博汗的第三子(参看第二篇第十四章第三节)。因而有人说:蒙古王室,系出吐蕃。腾吉思水,就是西藏的腾格里池(我从前作《蒙古种族考》一篇〈登载在《大中华》杂志里〉,也持此说)。然而《源流考》一书,全为表章喇嘛而作;其“援蒙古以入吐蕃”的话,全不足信。腾吉思究竟是什么水,究以阙疑为是。据我测度,不过在如今蒙古地方。孛儿帖赤那夫妇,渡此水而至不儿罕山,是鞑靼人北徙的事实。十传至孛儿只吉歹蔑儿干,其妻曰忙豁勒真豁阿。按蒙古二字,异译甚多:除新旧《唐书》作蒙瓦、蒙兀,已见前外,《辽史》则作盟古、萌古,《金史》作盟古,《契丹事迹》作朦古,《松漠纪闻》作盲骨子,《秘史》则全部皆作忙豁勒。蒙古二字,见于丘处机的《西游记》;因明时修《元史》,沿用此两字,遂变成定称(详见《蒙兀儿史记》卷一)。忙豁勒真豁阿,译即“蒙古部美女”。北徙的鞑靼部落,怕到这时候,才和室韦的蒙古部结婚;从此以后,就以蒙古自称其部,正和金世祖娶了完颜部的女儿,他子孙就算做完颜部人一样——因为这时候,所用的是女系。

《蒙鞑备录》又说:

鞑人在本国时;金虏大定间,燕京及契丹地有谣言云:鞑靼去,赶得官家没处去。虏酋雍(金世宗),宛转闻之,惊曰:必是鞑人,为我国患。乃下令:极于穷荒,出兵剿之。每二岁,遣兵向北剿杀,谓之“减丁”。迄今中原尽能记之。鞑人遁逃沙漠,怨入骨髓。至伪章宗明昌年间,不令杀戮,以是鞑人稍稍还本国,添丁生育。

因童谣而出兵剿杀,语涉不经。然世宗初年,北边有契丹人移剌窝斡作乱,扰攘数年,牵动得很大;频年出兵,亦非无据之谈。观此,可以知鞑靼人北徙之由;而且可知道鞑靼人和女真人,有很深的冤仇;后来成吉思汗南侵,守长城的白鞑靼,所以要做他的向导。

又拉施特《蒙古全史》所载蒙古人的起源,已见第二篇第十三章第四节。这一说,我已断定它就是突厥起源的异说。但是蒙古人为什么会把突厥的传说,拉来算做自己的历史呢?这也可见得元朝王室,一定系出鞑靼。因为靺靼是靺鞨沙陀的混种,沙陀却是突厥。

如此,可以断定元室是室韦、靺鞨、突厥的混种。

《元史》在《二十四史》里头,要算最为荒谬。元朝人自己著的历史,便是《元秘史》。但是大典本不全;蒙文本不易读,亦不易得(我只晓得杭县杭州市图书馆里有一部)。能看懂文的,就看日本那珂通世的《成吉思汗实录》也好。这部书,就是《蒙文秘史》的日文译本。《元秘史》后来经修改了一次,把太祖“杀掉兄弟”,“给札木合打败”等事情,都删除掉。其汉文译本,便是《亲征录》。别有颁发亲藩的,就是拉施特著《蒙古全史》所据。《源流考》也是根据此书,不过又加了些“援蒙古入吐蕃”的话(参看第二篇第十四章第三节)。欧洲人所著的《蒙古史》,要以多桑所撰为最善。洪文卿的《元史译文证补》,所据的便是多桑、拉施特两人的书。惜乎洪氏这部书,本没做成功;现在所刻的,又不是他的全本。日本田中萃一郎,却有多桑《蒙古史》译本。近人武进屠氏,所著的《蒙兀儿史记》,虽未出全,而考核极精(上海商务印书馆有寄售)。至于柯氏的《新元史》已经奉大总统命令,加入正史之内,作为二十五史,当然也可供参考了。

第二节 蒙古征服漠南北

从回纥败亡以后,漠南北地方,久没有强大的种族(黠戛斯根据地在西北,所以虽破回纥,而未能代之占据漠南北。契丹兴于黄河流域,女真兴于松花江流域,在地文上,都不属于蒙古高原)。到蒙古勃兴,才再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如今先得把漠南北地方,当时部族的情势,简明叙述于下。

(一)翁吉剌(译名都以《秘史》为主,《元史亲征录》作弘吉剌,《源流考》作鸿吉剌)是蒙古甥舅之国。它的居地,在如今呼伦淖尔附近(《元史·特薛禅传》说:弘吉剌氏,居于苦烈儿温都儿斤,迭烈木儿,也里古讷河之地。屠氏说:如今的根河,发源后西流百余里,经苦烈业尔山之南。其北,有特勒布尔河,略与平行。苦烈业尔,就是苦烈儿。温都儿是蒙古话高山之谓。特勒布尔,就是迭烈不儿。也里古讷是额尔古纳的异译)。

(二)塔塔儿就是鞑靼的异译,和蒙古世为仇雠。其分部,有主因,阿亦里兀惕,备鲁兀惕等(主因,就是朱邪的异译,可证其为鞑靼沙陀的混种)。居地也在捕鱼儿海附近(如今的达里泊)。

(三)蔑儿乞居斡儿洹(鄂尔坤)、薛凉格(色楞格)两水流域。分部有兀都亦惕,兀洼思,合阿惕等。

(四)兀良孩《明史》作兀良哈,就是如今的乌梁海。西人说他容貌近土耳其人,当是突厥族。据《秘史》,当时游牧之地,也在不儿罕山。

(五)客列(《元史·列传》作怯烈,《本纪》和《亲征录》作克烈,《源流考》作克哩叶特)本居欠欠州(亦作谦河,如今华克穆、克穆齐克两河会流之处。详见《元史译文证补》卷二十六),其部长默儿忽斯,生二子:长不亦鲁黑汗,次古儿罕。不亦鲁黑死后,子脱邻斡勒嗣。为古儿罕所攻,逃奔也速该(成吉思父)也速该替他起兵逐去古儿罕。于是脱邻斡勒建牙于土兀剌沐涟(土拉河)之上(客列,有人说就是康里转音,则亦属突厥族)。

(六)汪古(《亲征录》作王孤)《辽史》作乌古。此族属白鞑靼。替金朝守长城。地在如今归绥县北(参看《元史译文证补》卷一)。

(七)乃蛮(亦作乃满,又作乃马)据《元史·地理志》,本居吉利吉思(见下)。其部长亦难察可汗,生二子:长为塔阳可汗(《元史亲征录》作太阳汗),次为不亦鲁黑汗(《元史》不鲁欲罕,《亲征录》作杯录可汗)。兄弟不和,分国而治。塔阳居金山之阳(阿尔泰山),忽里牙速兀(乌里雅苏台河)、札八儿(匝盆河)二水之间,南近沙漠。不亦鲁黑居兀鲁黑塔黑之地,南近金山。

(八)斡亦剌就是明代的瓦剌。其部族甚多,《秘史》统称之曰秃绵斡亦剌(“秃绵”亦作“土绵”,译言万)。散居如今西伯利亚南境。

(九)乞儿吉速亦作吉利吉思,就是唐时的黠戛斯。居也儿的石河流域(额尔齐斯河)。

(十)失必儿鲜卑的异译。据多桑地图,在乞儿吉思正北(应当在如今鄂毕河流域)。

这都是当时漠南北(包括西伯利亚南部)的部族,从此望西,就是回纥种族了。蒙古的渐强,在于察剌合领忽、想昆必勒格的时候。“领忽”,就是《辽史》“令稳”,“想昆”就是《辽史》“详稳”的异译(蒙古人名,都把官名别号……牵合在一起。本书不能一一分别;欲知其详,可把前节所举各书作参考),都是契丹的北面部族官。到哈不勒,才有汗号;统辖蒙兀全部。哈不勒传位于俺巴孩。蒙古与主因塔塔儿有仇,因此,俺巴孩为主因塔塔儿所袭执,送之于金,金人以“木驴”杀之(当时的一种非刑)。俺巴孩叫使者传令给自己的儿子合答安太石,和哈不勒汗第四个儿子忽都剌,叫替他报仇。于是部族会议,共立忽都剌为可汗。入金境,败其兵。金宗卫来讨,连年不能取胜。乃议和;割西平河(克鲁伦河)以北二十七团寨给蒙古;并且每年送他牛羊米豆。这时候,是公元1147年(宋高宗绍兴十七年,金熙宗皇统七年)。忽都剌可汗和合答安太石谋报主因塔塔儿的仇;前后十三战,竟不能克。只有乙亥年一役,成吉思汗的父亲也速该获其酋长帖木真兀格和豁里不花两人;而成吉思汗适生;于是就替他题个名字唤做帖木真,以作纪念(公元1155年,高宗绍兴二十五年)。忽都剌可汗死后,蒙古没有共主,又复衰颓。而也速该又适以此时死,成吉思汗就要大遭魔难了。

成吉思汗的母亲诃额仑,是斡勒忽讷惕翁吉剌氏。成吉思汗年十三岁时(公元1167年,宋孝宗乾道三年),也速该带着他到舅家去。途遇翁吉刺惕德薛禅,把他爷儿俩邀到家里;把自己的女儿孛儿帖,许配给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就留住丈人家。也速该独归,为主因塔塔儿人所毒杀。先是朵奔蔑儿干,娶豁里秃马敦部(拉施特说:在拜喀勒湖之东)的女儿阿阑豁阿(《元史·本纪·世系表》作阿阑果火,《源流考》作阿抡郭斡)为妻。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名唤别勒古讷台,一个名唤不古讷台。朵奔蔑儿干死后,阿阑豁阿又生三子:一个唤做不忽合塔吉,一个唤做不合秃撒勒只,一个就是孛端察儿。别勒古讷台弟兄,疑心母亲和家里一个兀良孩的奴隶私通。阿阑豁阿说:天天夜里,总有个黄白色灰色目睛的人,来按摩我的肚子,光明直透到肚子里,所以生这三个儿子。你们看,这三个孩子,将来一定有个把贵的。后来蒙古人就称三个人之后为尼伦,意义就是“絮清”(不忽合塔吉之后为合答斤氏,不合秃撒勒只之后为撒勒只兀惕氏,孛端察儿之后为孛儿只斤氏,异译作博尔济锦,就是“灰色目睛”);其余的支派为多儿勒斤,译义就是寻常人。也速该生时,虽统辖尼伦全部,同族忌他的人很多。也速该死后,就都离叛而去。泰亦赤兀氏,和成吉思汗齮齕尤甚,成吉思曾经给他捉去,几乎把性命送掉,后来幸而获免。

脱邻斡勒,是受过也速该好处的,所以相结为“安答”(蒙古话,可以交托东西的朋友)。成吉思汗娶孛儿帖后,拿她嫁妆里一件黑貂裘去送他,脱邻斡勒大喜,许以缓急相助。先是诃额仑原是蔑儿乞也客赤列都的妻子,也速该途遇着抢来。这时候,也客赤列都的哥哥脱黑脱阿,替他兄弟报仇,也约了邻部,来把孛儿帖抢去。成吉思汗又约着脱邻斡勒和札答剌部长札木哈(孛端察儿曾虏一孕妇,所生前夫的儿子,名唤札只剌歹,其后为札答剌氏),把孛儿贴抢回。札木哈本是成吉思汗的安答,于是两人同牧一处,一年多,又生疏了,迁徙到别处。札木哈约泰亦赤兀等十三部来伐,成吉思汗也分军为十三翼迎之(这时候,本从札木哈的部族,弃札木哈而从成吉思汗的颇多,所以分军为十三翼)。战于答阑巴泐诸纳(答阑译言平川。如今呼伦淖尔西南,有个巴泐潴纳湖。湖水东北出,为班朱尼河,注呼伦淖尔),成吉思汗大败。札木哈还兵时,捉到归附成吉思汗的部长,共用七十只锅子,把他煮死,诸部恶其残暴,归心于成吉思汗的,反而更多。

这时候,主因塔塔儿蔑古真薛兀勒图叛金,金丞相完颜襄讨之,至浯泐札(《金史·襄传》作斡里札,如今车臣汗右翼左旗的乌尔载河)。成吉思汗和脱邻斡勒帮助他,把蔑古真薛兀勒图攻杀。完颜襄大喜,授成吉思汗以札兀忽里之职(“札兀”,蒙古话,译言“百”忽里和忽鲁,是同音异译。《金史·百官志》:“部长曰孛堇,统数部者曰忽鲁。”札兀忽里,大约是“百夫长”的意思),封脱邻斡勒为王。脱邻斡勒自此亦称王罕(犹言王汗)。王罕攻塔塔儿的时候,乃蛮亦难察汗乘机,把他的兄弟额儿客合剌送回(本因和王罕不和,逃奔古儿罕的)。王罕还战不胜,逃到西辽。久之,复东归,走到半路上,大为饥困;差人告诉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自己去迎接他。把王罕败亡时来降的人都还他。于是王罕复振。攻破蔑儿乞,脱黑脱阿逃至巴儿忽真(在西伯利亚境)。翁吉剌等部共立札木哈为古儿罕,连兵来伐。成吉思汗击破之,翁吉剌部来降。不多时,不亦鲁黑和脱黑脱阿的儿子忽秃,泰亦赤兀部长阿兀出把阿秃儿,又连合诸部来伐。成吉思汗和王罕连兵逆之。忽然天降大雪,冷得不堪。诸部退到阔亦田之野(呼伦淖尔南边的奎腾河),不复能成军,遂大溃。成吉思汗自追泰亦赤乌,把他灭掉。然而王罕的儿子你勒合桑昆,又和成吉思汗不合,举兵来袭。这时候,王罕兵势甚盛,成吉思汗乃暂时退避。后来出其不意,把他袭破。王罕逃到乃蛮界上,为其所杀。你勒合桑昆辗转逃到曲先(龟兹),为喀剌赤(客剌沙尔,焉耆的番名)部主所杀。于是客列部亦亡,漠南北的强部,只剩得一个乃蛮。乃蛮塔阳罕,差人去约汪古部长阿剌忽失的吉惕忽里(《元史·本纪》白达达部主阿剌忽思,《列传》作阿剌兀思惕吉忽里),同伐蒙古。汪古部却差人告诉成吉思汗。公元1204年,成吉思汗伐乃蛮。太阳汗出兵御之,驻营于康孩山(杭爱山)合池儿水(哈随河),脱黑脱阿,札木合等,都在营里。旋渡过斡儿洹河,战于纳忽山东麓(未详为今何山),乃蛮大败。塔阳罕被擒。其子古出鲁克、和脱黑脱阿,札木哈,都逃奔不亦鲁黑。蒙古进兵金山。1205年,袭杀不亦鲁黑。脱黑脱阿逃到也儿的石河,为蒙古追兵所及,中流矢而死。札木哈逃入傥鲁山(唐努山),为手下的人所执献,给成吉思汗杀掉,古出鲁克逃奔西辽。

于是漠南北尽平。公元1206年,成吉思汗就大会诸部族于斡难河的上源,受成吉思汗的尊号(这是诸部族共戴成吉思为大汗。《源流考》说:成吉思弃札木合从牧时,诸部曾推戴为汗,这是蒙古本族的人,推他为本部族的汗)。

第三节 金朝的灭亡

女真初兴的时候,它的势力真是如火如荼,却到元朝一兴,就“其亡也忽焉”,这是什么缘故?

女真的部落,很为寡弱,已见第五章第二节。他的部落,不唯寡弱,而且很穷。《金史·本纪》:“康宗七年,岁不登,民多流莩,强者转而为盗。……民间多通负,卖妻子不能偿。……”太祖收国二年,“诏比以岁凶,庶民艰食:多依附豪族,因为奴婢;及有犯法,征偿莫办,折身为奴者;或私约立限,以人对赎,过期则为奴者;并听以两人赎一为良。若元约以一人赎者,即从元约”。天辅二年六月,“诏有司禁民凌虐典雇良人,及倍取赎直者”。太宗天会元年,“诏比闻民乏食,至有粥子者,听以丁力等者赎之”。这都是他本部族人。又太宗诏孛堇阿实赍说:“先皇帝以同姓之人,旧有自粥及典质其身者,令官为赎。今闻尚有未复者,其悉阅赎之。”则并皇族也有粥身为奴的人。这是为什么呢?我说,金朝人开化本晚,所居的地方又瘠薄,又累代用兵不息,这也无怪其然。然而金朝人却因此养成一种坚苦尚武的性质。《金史·兵志》说:

金兴,用兵如神:战胜攻取,无敌当世。曾未十年,遂定大业。缘其成功之速:俗本鸷劲,人多沈雄。兄弟子侄,才皆良将。部落保伍,技皆锐兵。加之地狭产薄,无事苦耕,可给衣食;有事苦战,可致俘获。劳其筋骨,以能寒暑。征发调遣,事同一家。是故将勇而志一,兵精而力齐。一旦奋起,变弱为强,以寡制众,用是道也。

宋史·吴玠传》也说:

胡世将问玠所以制胜于磷。磷曰:磷从先兄,有事西夏。每战,不过一进却顷,胜负辄分。至金人,则更进迭退,忍耐坚久;令酷而下必死。每战,非累日不决,胜不遽追,败不至乱;自昔用兵,所未尝见也。……

这不过随举两条;金朝兵强的证据,散见于各处的还很多;要是一一列举起来,怕要更仆难尽。这就是女真崛起的主要原因。

然而从进了中原以后,他这种优点,就都失掉了。原来女真的兵制,是分为千夫长、百夫长,千夫长唤做“猛安”,百夫长唤做“谋克”(女真是兵民不分的,猛安谋克,平时就是理民之官,谓之孛堇。其兼统数部的谓之忽鲁)。本来都是自己人。后来诸部族投降的,也都授以猛安谋克;汉人辽人也如此(平州叛后,金人晓得治部族的制度,不能施行于内陆,才依中国官制,设制长吏);这是因为本部族人少,不得不招徕他部族的缘故。到熙宗以后,又想把兵权都归诸本族。于是把辽人、汉人、渤海人承袭猛安谋克的,一概罢掉。南迁以后,又想用本族人来制驭汉人。于是把猛安谋克所统属的人户,搬到内陆;括民田给他耕种。这种“猛安谋克户”所占的田,面积很广,纳税极轻;而且都是好田(《金世宗本纪》大定十七年,世宗对省臣说:“女真人户自乡土三四千里移来,尽得薄地,若不拘刷良田给之,久必贫。其遣官察之。”又对参政张汝弼说:“先尝遣问女真土地,皆云良田,及朕出猎,因问之,则谓自起移至此,不能种莳;斫芦为席,或斩刍以自给。卿等其议之。”其实以战胜民族,圈占战败种族的地方,哪里有不得良田之理?请问中原哪里来“不能种莳”,只好“斫芦”“斩刍”的地方呢?这许多话,正是当时拘刷良田,以给猛安谋克户的反证)。然而他们的经济能力,很是薄弱的。得了这种好的家产,并不能勤垦治生。大抵是不自耕垦,尽行租给汉人。有“一家百口,陇无一苗”的,“有伐桑为薪”的。“富室尽服纨绮,酒食游宴;贫者多慕效之。”于是汉族长于殖产的好处,并没学到;本族耐苦善战的特质,倒先已失掉了。

金世宗是最想保存女真旧俗的。然而推翻海陵之后,也就定都于燕,不能还都上京。这大约因为当时的女真,都希望留居内陆,不愿重还本土之故。大抵一个民族,总要往物质供给丰富的地方走的。众心难逆,金世宗虽有先见,却也无可如何。只要看下面一段文字,就晓得当时风气变迁的快了。

上谓宰臣曰:会宁乃国家兴王之地。自海陵迁都……女真人寝忘旧风。朕时尝见女真风俗,迄今不忘。今之宴饮音乐,皆习汉风,盖以备礼也,非朕心所好。东宫不知女真风俗,第以朕故,犹尚存之;恐异时一变此风,非长久之计。甚欲一至会宁,使子孙得见旧俗,庶几习效之(《世宗本纪》大定十三年)。

十三年,四月,乙亥,上御睿思殿。命歌者歌女真词。顾谓皇太子曰:朕思先朝所行之事,未尝恝亡,故时听此词;亦欲令汝辈知女真醇质之风。至于文字语言,或不通晓,是忘本也。二十五年,四月,幸上京。宴宗室于皇武殿。饮酒乐。……上曰:吾来故乡数月矣!今回期已近,未尝有一人歌本曲者;汝曹来前,吾为汝歌。乃命宗室子叙坐殿下者皆上殿面听,上歌曲,道祖宗创业艰难,及所以继述之意。上既自歌,至“慨想祖宗,音容如睹”之语,悲感不复能声。歌毕,泣下数行。……于是诸老人更歌本曲;如私家相会,畅然欢洽。上复续调歌曲,留坐一更,极欢而罢。其辞曰:……乃眷上都,兴帝之第。属兹来游,恻然予思。风物减耗,殆非昔时;于乡于里,皆非初始,虽非初始,朕自乐此;虽非昔时,朕无异视。瞻恋慨想,祖宗旧宇;属属音容,宛然如睹。童嬉孺慕,历历其处;壮岁纵行,恍然如故;旧年从游,依希如昨。……

成吉思汗的伐金,上距海陵的南迁,凡五十八年。这时候的女真人,早已有名无实了。所以蒙古兵一到,就不免溃败决裂。公元1209年,成吉思汗伐夏。夏人请降。明年,遂伐金。先是金人于河套以北筑边墙,迤东北行,直抵女真旧地。汪古部所守的,就是这边墙的要隘。汪古部既归心蒙古,成吉思汗兵来,就导之入隘;而且借以放牧之地,恣其休息。于是蒙古士气倍壮。进攻西京,留守纥石烈执中弃城遁。蒙古破桓(在如今河北沽源县)、抚(在如今河北张北县北)二州。金独石思忠,完颜承裕,以兵四十万,拒战于会河堡(在如今河北万全县西),大败。蒙古兵遂入居庸关,逼京城。金卫卒力战,乃退。公元1213年,卫绍王为纥石烈执中所弑,立宣宗。十月,成吉思汗自将伐金。至怀来(如今河北的怀来县),执中使术虎高琪拒战,大败。蒙古兵遂围中都。高琪出战,又败。怕执中要加罪,就把执中杀掉。成吉思汗命右军攻河东,左军徇辽西,自率中军南掠山东。所过之地,无不残破;河北遂不可守。明年正月,成吉思汗还军,屯燕城北。金人把卫绍王的女儿嫁给他,请和。蒙古兵才退出居庸。蒙古兵退后,宣宗因河北残破,迁都于汴。成吉思汗说既和而又迁都,是有猜疑之心。又进兵伐金,围中都。金朝遣兵往救,都给蒙古人杀败。明年,五月,中都遂陷。中都陷后,倘使蒙古人以全力进取金人一定亡不旋踵。幸而有西征的事情,替他缓了一缓兵势。

公元1218年,成吉思汗拜木华黎为太师国王,经略太行以南,而自率众西征。从此到太宗南伐以前,金人仅得维持守势。金朝所受的致命伤,在于河北残破。唯河北残破故,得其地亦不可守,即无从努力于恢复(固然也未必能恢复)。而南迁以后,尽把河北的兵,调到河南,财政大为竭蹶。于是不得不加赋以足军饷;滥发钞票,以济目前之急(参看第十章第七节);经济界的情形,就弄得更为紊乱。又因怕出军饷故,想叫兵士种田;于是夺了百姓的田,去给兵士耕种;兵士未必能种,百姓倒因此失业了。于是河南山东,也弄得所在盗起。又因宋朝罢其岁币,财政竭蹶之秋,看了这种损失,也颇有些在意。于是就想到用兵于宋,倘使侥幸胜了,不但可以复得岁币,而且还可以格外要求些经济上的利益(《金史》上说宣宗时用兵于宋的真原因是如此)。其结果,就弄得和宋朝开了兵衅。又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和夏人也开起兵衅来(连《金史》上也说不出它的原因来,只说是“疆场细故”)。于是格外弄得兵连祸结,不能专力对付蒙古了。公元1223年,宣宗死了,哀宗即位。才南请和于宋,西乞盟于夏。公元1225年,和夏人以兄弟之国成和;而宋朝人到底不答应。隔不到几年,蒙古的兵,也就来了。

公元1227年春,成吉思汗伐夏。这一年夏天,成吉思汗就死了。诸将遵汗遗命,等夏主安全出降,把他杀掉,然后发丧。公元1229年,蒙古太宗立。遵成吉思汗遗意,议伐金。这时候,金人尽弃河北,从潼关到邳州(如今江苏的邳州市),立四行省,列兵二十万以守。公元1230年,太宗攻凤翔。明年,陷河中。叫拖雷假道于宋。宋统制张宣,把他的使者杀掉。拖雷就闯入大散关(在如今陕西的宝鸡市)。硬行通过宋境,从汉中经襄阳而北。公元1232年,正月,太宗从白坡(在河南孟津县境)渡河,叫速不台围汴。拖雷也北行与之会。金完颜哈达,移剌蒲阿,本是去抵御拖雷的兵的,听得汴京被围,撤兵北上;和拖雷的兵,遇于钧州的三峰山(在如今河南禹州市)。大战三日夜,金朝的兵,毕竟大败。于是良将锐卒都尽。乡行省(如令河南的乡县)和关陕总帅,撤兵东援,走到潼关,又为蒙古兵所追及,大败。于是外援全绝。幸而汴城守御甚坚,速不台连攻十六昼夜,还不能克。乃议和,蒙古退军河洛。不多时,金朝的卫卒,杀掉蒙古使者三十余人,和议又绝。这时候的汴京,饥窘已甚。金哀宗出走河北,派兵攻卫州,不克。公元1233年,退到归德。蒙古速不台再进兵围汴。金西面元帅崔立以城降。蒙古尽执金太后、后妃等北去。金哀宗逃到蔡州。这时候,宋朝和蒙古,又起了夹攻之议。这一年十月里,宋朝的孟珙、江海率师会蒙古的塔察尔围蔡。明年正月,城破。金哀宗传位于族子承麟,自行烧死。承麟也为乱兵所杀,金亡。

第四节 南宋的灭亡

金朝既亡之后,宋朝断无可以自立之理。因为这时候的蒙古,断没有不想向南方侵略,断没有不全并中国,就肯住手的。但是宋朝人的种种行为,也总不能辞“谋之不臧”之咎。

宋宁宗从杀掉韩侂胄之后,又任用了史弥远。宁宗无子,弥远就想援立皇太子,以自固其位。于是找到一个燕王德昭的九世孙与芮,先把他立做宁宗的兄弟沂惠靖王之后,再把他立为皇子,改名为竑。而把他的兄弟与莒,立做沂惠靖王之后,赐名贵诚。谁想这位皇子,却和史弥远不对。弥远大惧。公元1224年,宁宗死了,弥远就矫诏立贵诚为帝,更名昀。是为理宗。封竑为济王,出居湖州(如今湖州市的归安县)。湖州人潘壬,起兵奉竑。竑知事不成,把他讨斩。史弥远仍旧把他杀掉。理宗却感激史弥远拥立之恩,格外一心委任他。

宋朝的罢金岁币,事在公元1216年。金宣宗命太子(哀宗)总诸军南侵。宋朝用赵方节制京湖,贾涉节制淮东军马,去抵御他。交战数年,互有胜负。这时候,山东群盗蜂起,多来降宋。宋人想借他的力量,以谋恢复,都厚抚之,却又没有力量驾驭他。于是群盗都骄横得不堪;而据楚州的李全,更为跋扈。公元1219年,金朝的益都府卒张林,复立府治(先是为蒙古所残破)。李全差人去游说他,张林就以京东东路诸州县来降。旋因与李全的哥哥李福不睦,叛降蒙古。而李全因张林之降,业已入据青州,蒙古人就把他围了起来。这都是宁宗手里的事情。

到公元1227年(理宗三年),李全因和蒙古大小百战,终不利,乃投降蒙古。这时候,张林已据了楚州,把李福杀掉。李全请于蒙古,复归楚州。其党大惧,杀张林以迎之。于是李全复据楚州,叛服于宋元二国之间。晓得临安守备空虚,大治舟师,颇有乘虚袭宋之意。公元1234年,赵葵才把他讨平。对付这许多内忧,已经出了一把大汗,自然就无力以对外了。

理宗既立之后十年,联合蒙古,把金朝灭掉。鉴于北宋约金攻辽,而卒亡于金的覆辙,这一次的外交,总应该谨慎将事了。却是不度德,不量力,金朝方才灭亡,武人赵葵、赵范(都是赵方的儿子),又创议收复三京。宰相郑清之,也附和他。于是派知庐州全予才攻汴(金将杀崔立以降),赵葵的偏将杨谊入洛阳。既得之而不能守,却反因此和蒙古开了兵衅。襄阳成都,都给蒙古兵打破了。幸而这时候,蒙古人并没来专心对宋。上流有一孟珙,把襄阳四川,都崎岖恢复。公元1241年,蒙古太宗死了,定宗到公元1246年才立;立后三年而死(公元1248年);又三年而蒙古宪宗乃立(公元1251年)。宋朝人就得偷安了好几年。

公元1257年,蒙古宪宗大举入寇,破东川。明年,二月,围合州(这时候的合州城,在如今重庆市合川县的钓鱼山上)。幸得守将王坚,坚守不下。七月,蒙古宪宗卒于城下。据宋朝人说:蒙古宪宗,是受箭伤死的。怕也有些影响,因为并没听得他有什么病。于是蒙古的兵,解而北归。然而这一次,蒙古兵的入寇,本是分两道的。宪宗攻四川,宪宗的兄弟忽必烈(就是世祖),攻湖北。宪宗的兵虽退,忽必烈却渡江围鄂州。又有兀良合台的兵,从交阯北来,破静江(如今广西的临桂县)、辰沅、潭州,北行以与之会。长江中段的形势,紧急万分。宋朝这时候,史弥远已死了,理宗却又任用了一个贾似道。贾似道这个人,是个少年放荡,薄有才名,而实在是银样蜡枪头的。自己带着诸军去援鄂,一筹莫展。差人到忽必烈军中去求和,情愿称臣纳贡,划江为界。这时候,忽必烈也想争夺汗位,就利用这个机会退兵(参看第九章第一节)。贾似道却把这些话都隐瞒了,而以大捷闻于朝。明年,元世祖自立于开平(如今的多伦县,后来以为上都)。公元1264年,定都于燕。这一年,理宗也死了,度宗即位。

元世祖既和贾似道成了和议,就要派人来修好。贾似道却因讳和为胜,把他的使者,都囚了起来。于是蒙古和宋朝的兵衅,就终无法解免。而宋将刘整,又因和贾似道不协故,降元,劝元人并力以取襄阳。公元1268年,元人就把襄阳围了起来。宋人竟无法救援。守到公元1273年。守将吕文焕,也因忿极了,就投降了元朝。明年,度宗崩,恭宗立。元朝就派伯颜总帅诸军入寇。伯颜攻陷鄂州,叫阿里海牙留守,自率大军东下。公元1239年,贾似道的大兵,溃于芜湖,元兵遂长驱入建康。伯颜分军为三:(一)阿里海牙,平定湖南北和江西。(二)阿术攻真扬诸州,以断宋淮南援师。(三)自率大军,从广德(过独松关),江阴(走瞰浦),平江,三道窥临安。公元1276年,诸关兵皆溃。谢太后使奉表称臣于元,不听。五月,遂和恭宗都北狩。临安既陷,故相陈宜中,立恭宗的兄弟益王昰于福州。九月,元兵从明州江西,两路进逼。陈宜中奉益王走惠州。元遂取福州。明年二月,元以北方有警,召诸将北还。宋人乘之,恢复广州、潮州。文天祥、张世杰,进取江西福建,旋败还(天祥被执)。公元1278年,益王卒于碙洲(在如今广东吴川市)。弟卫王昺即位,迁于新会的崖山(在如今广东江门市新会区)。明年,元张弘范来袭,陆秀夫奉帝蹈海死,张世杰也舟覆于海陵山(在如今广东海阳县),宋亡。

第八章 蒙古的武功

第一节 大食盛强以后西域的形势

从来住居瘠土的民族,总想向物资丰富的地方侵略的;这也是自然之理。所以蒙古平定漠南北以后,也就想侵入中原;西征原非其始愿,却因种种的事情,引起成吉思汗的西征来;使蒙古几乎统一欧亚,这也是读史者很有趣味的事情。

唐中叶以前西域的情形,已略见第二篇第十四章第二节。这时候,大食日强。高宗时,灭波斯。玄宗以后,葱岭以西的地方,遂悉为所并。但是不及三百年,哈里发威权日替,东方诸酋,几于各个独立。又以其间互相吞并。于是他海尔、萨法尔、萨蛮、赛布的克斤、布叶、塞而柱克诸朝,相继而兴(这许多事情,都在西洋史范围里,本书不能详叙。洪氏和屠氏的书,都有《西域和报达补传》,亦可参考)。其从天山南北路,经过两海(咸海、里海)之北,以抵亚洲西境,则仍为回族所占据。其间又可分为三个区域:(一)伊犁河、吹河流域。本西突厥故地。开元时,突骑施最强。至德后(唐肃宗年号,公元756年—公元757年),葛逻禄代之而兴(见《唐书·西突厥传》),元时谓之哈剌鲁。(二)两海之北,为康里人所据。大食历代的哈里发,爱其勇悍,多招之为兵。(三)天山南路。从回纥为黠戛斯所破后,次第侵入这个区域。至宋时,遂悉为所据。元时谓之畏兀儿(参看第二章第二节)。

西辽始祖耶律大石,辽太祖八世孙。辽人立秦晋国王于南京,大石也与闻其事。南京破后,走归天祚。旋走到北庭,会十八部的王众。得精兵万余,率之而西,假道回鹘,西至寻思干(如今的撒马尔罕)。塞而柱克遣兵来拒,大败之(《辽史》说忽儿珊遣兵来拒。按:忽儿珊,是呼罗珊的异译,塞而柱克朝的都城)。又西至起儿漫(如今的克儿漫),群下册立大石为帝(公元1124年)。东归,定都于虎思斡耳朵(在吹河流域)。传三世,而至直鲁古(参看《辽史·本传》)。

塞而柱克朝,以公元1039年至公元1092年之间为最盛。其属地,西至小亚细亚半岛,东至喀什噶尔。公元1092年,其英主玛里克沙卒。子弟及诸将,互相纷争;属地分裂,势遂衰。玛里克沙有一个奴仆,唤做奴世的斤。玛里克沙很爱他,除其奴籍,叫他做花剌子模的部酋,“职视阃帅”。奴世的斤死后,子库脱拔丁穆罕默德嗣。乘塞而柱克朝衰微,也僭称花剌子模沙。死后,子阿切斯嗣。耶律大石既胜塞而柱克,又派兵去征花剌子模。阿切斯战败,被擒。立誓臣服,且约每年进贡,西辽才放了他。传子伊儿阿斯阑,孙塔喀施,都纳贡西辽,吞并东南近境。塔喀施死后,子阿剌哀丁穆罕默德嗣。以己国奉回教,西辽奉佛教,深以纳贡于异教之国为耻。恰好西辽纳了塔阳罕的儿子古出鲁克,就和他里应外合,以灭西辽(花剌子模,是个地名。就是《唐书》的货利习弥。《大唐西域记》作货利习弥迦。凡咸海西南,里海以东,阿姆河下游的地方都是。成吉思汗西征时候,阿剌哀丁穆罕默德几乎统一葱岭以西。所以《元史》称他为西域王。洪氏的书,也沿用这两个字,称《西域补传》。然这两字,毕竟不妥。所以现在还是把花剌子模四字,做它的朝名)。

古出鲁克的逃到西辽,直鲁古妻之以女。古出鲁克却招集东方残众。和花剌子模内外夹攻,把西辽灭掉(公元1211年)。花剌子模先已取得寻斯干之地,从乌尔鞬赤(今属乌兹别克斯坦)徙都之。这时候,又并有突而基思单(今为突厥斯坦),南并郭耳(亦突厥族在印度河外)。于是其疆域:南逾印度河,北至咸海、里海。西北至阿特尔佩占(今为阿塞拜疆共和国),西邻报达,赫然为西域一大国了。

然而花剌子模有兵四十万,都是康里、突厥人,和百姓不洽。王母土而堪哈敦,也是康里部酋之女。于是诸将靠着王母的声势,都十分骄恣。王母的权柄,也和国王相埒。“国虽大,本未固也”。西辽的百姓,都奉回教。西辽虽奉佛教(契丹是最信佛的),却也并不强他。乃蛮人本奉景教。古出鲁克娶西辽王女之后,又娶了一个西辽宰相之女。两女都奉佛教;古出鲁克信她们的话,也改奉佛教;而且剥夺起人民的信仰自由来;又收税甚苛;于是民心大怨。所以蒙古兵一来,两国就都土崩瓦解。

西辽和花剌子模,是当时西域的两个大国。其余有关系的部族,也得简单叙述如下:

(一)不里阿耳(译名都以较通行者为主。《秘史》作孛烈儿)就是如今的保加利亚。当时的居地,在里海之北,乌拉岭之西,浮而嘎河之东(都城同名,距喀山二百五十里)。

(二)钦察(亦作乞卜察兀)在乌拉岭西,里海、黑海以北。《元史译文证补》说:“俄书称其地曰波罗佛次,称其种人曰波罗拘齐;他国皆称奇卜察克……相传有二解:一谓突厥族派凡五,一为奇卜察克,与蒙古同属乌古斯汗之后。乌古斯汗与亦脱巴阿部战败,退至两河间。有阵亡将弁妇,怀孕临蓐;军行仓促无产所,就空树中生子。乌古斯汗收育之,名以奇卜察克,义谓空树。越十七年,乌古斯战胜亦脱巴阿人,遂降其部。未久,复叛。乃命奇卜察克往牙爱克河(乌拉河)亦脱巴阿,居中以镇抚之;因以名部。此拉施特哀丁与阿卜而嘎锡之言也。一谓荒野平地之民……语出波斯。俄之波罗物次同解。此近世西人之说也。”《莫卧儿史记》据《元史·土土哈传》:“其先本武平北折连川按答罕山部族。自曲出徙居西北玉里伯里山,因以为氏。号其国曰钦察。曲出生唆末纳,唆末纳生亦纳思,世为钦察国主。”说钦察是东方族类;所以后来哲别速不台对他,有“我等同类”的话。则前一说似乎可据。

(三)阿罗思(《秘史》作斡鲁速)就是如今的俄罗斯。《元史译文证补》说:“唐季,此种人居于俄今都森彼德普尔(按后来通译为圣彼得堡)之南,旧都莫斯科之北。其北邻为瑞典、挪威国。国人有柳利哥者,兄弟三人,夙号雄武。侵凌他族,收抚此种人,立为部落。柳利哥故居地,有遏而罗斯之名,遂以是名部。他西国人释之曰:遏而罗为摇声;古时瑞典、挪威国人,专事抄掠,驾舟四出。柳利哥亦盗魁,故其地有是称。……柳利哥建国,在唐咸通三年。其部初无城郭,至是建诺物哥罗特。……后嗣渐拓而南,迁于计掖甫,近邻黑海。行封建之制。……”愚按:《唐书》“马,或曰弊刺,曰遏罗支。直突厥之北,距京师一万四千里。马色皆,因以名国云。北极于海。……人貌多似结骨,而语不相通”。遏罗支,就是遏而罗斯(马系他部族称之之词)。结骨,《唐书》说:“其人皆长大,赤发,皙面,绿瞳”,正是白种人。然则遏而罗斯,本系北方部族之名。说它是摇的声音,怕未免穿凿附会了。

(四)阿速《元史译文证补》:“……希腊罗马古史……谓里海以西,黑海以北,先有辛卑尔族居之(按就是鲜卑)。……厥后有粟特族(按《后汉书》作粟特,《后魏书》作粟也,也就是《汉书·陈汤传》的阖苏)。越里海北滨,自东而西,夺辛卑尔地……东汉时,有郭特族人,亦自东来。……粟特族人,败溃不复振。晋时,匈奴西徙……郭特人西窜(郭特,今译通作戗特)。……当郭特之未侵粟特也,有部落曰耶仄亦,居里海西,高喀斯山北(案今译通作高加索山)。亦东来族类,而属于粟特。厥后郭特匈奴,相继攘逐;独耶仄亦部,河山四塞,恃险久存。后称阿兰,亦曰阿兰尼,又曰阿思,亦曰阿兰阿思,皆见东罗马书(按《后汉书》作阿兰聊,《三国志注》引《魏略》作阿兰)。今按:耶仄亦,即汉奄蔡,元阿速。……明后始为俄罗斯所并,享国之久,可谓罕见。……”(参看原书)

(五)撒耳柯思(《秘史》作薛儿客速,又作薛儿格速)《元史译文证补》:“在高喀斯山北。……今俄南境端河滨,有部落曰端司科喀杂克,即《朔方备乘》等书之端戈萨斯。其人善驰骤;俄之突骑,悉出于此。……”

(六)木剌夷(《元史·太宗本纪》作木罗夷,《宪宗本纪》作没里奚,《郭侃传》作木乃兮,刘郁《西使记》作木乃夷)天方教主摩诃末死后,教中的首领阿部倍壳尔,倭马尔,摩诃末的女婿奥自蛮、阿里,相继为哈里发。阿里死后,子哈山嗣。哈山死后,他的兄弟忽辛,应当嗣立,而为倭马亚朝所夺。教中的人,有不服的,别立阿里之后为伊玛姆。第五世伊玛姆于非而沙体,已经定以长子伊思马哀耳嗣位,后来又改立次子。十叶教人(阿里一派为十叶教),又有说“教主之位,帝鉴在兹,非可朝令夕改”的。于是推戴伊思马哀耳的儿子,是为伊思马哀耳一派。而同教的人,则称他为木剌夷,就是“舍正义入迷途”的意思。北宋中叶,教徒跑到波斯,占据里海南岸一带。其头目哈山沙巴哈,居于低楞(在里海西南滨。《元史·西北地附录》作低帘)。哈山沙巴哈的教规:“凡徒党,必应奉教,杀仇人。阴谋行刺,必致死乃已。”在头目所住的堡内,造了宫室苑囿,聚音乐佳丽于其中。拣十二到二十岁的青年,给他麻醉药吃了,带他到里面,说这就是天堂。再把他灌醉了送出去。以后便叫他去行刺。说不幸身死,就会到这天堂里的。所以都“踊跃用命,或为商贾,或为奴仆,不远千里,以行其志”(参看《元史译文证补·报达木剌夷补传》)。

以上都是蒙古西征以前,亚洲西北方的部族,再往西,就入于欧洲了。

第二节 蒙古的西征

从蒙古到西域,本来有两条路:一条是天山南路,一条是西伯利亚。成吉思汗既定漠北,就命忽必来征服哈剌鲁,畏兀儿部主亦都护巴而术阿儿忒的斤亦来朝。又命术赤平斡亦剌吉利吉思失必儿等部。这两条路,就都开通了。

成吉思汗伐金的时候,忽秃走到乃蛮界外,招集旧部,和古出鲁克两个人,都想趁此恢复旧业。公元1213年,成吉思汗回到喀鲁涟,派速不台追忽秃,哲别追古出鲁克。速不台杀败蔑儿乞于垂河,其酋霍滩奔钦察。哲别到垂河,宣言许人民信奉旧教。西辽旧境的人民,都叛古出鲁克而降。古出鲁克逃到撒里黑昆(如今新疆蒲犁县土名,色勒库尔的异译),为哲别所迫杀。西辽旧地全定。蒙古的疆域,就和花剌子模相接(公元1214年)。

这时候,有西域商人,来到蒙古。成吉思汗因之,贻书修好于花剌子模,请保界通商。花剌子模王也答应了。后来又有西域商人,从蒙古回去。成吉思汗派人随行,去购买西域的货物,共有四百多人(都是畏兀儿人)。走到锡尔河边的讹打剌城。城主伊那儿只克(土而堪哈敦的兄弟),把他都捉起来,告诉花剌子模王,说是蒙古的奸细。花剌子模王就叫他尽数杀掉,只逃脱一个人。归告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大怒,“免冠解带,跪祷于天”。公元1219年,就起兵伐西域。

这一年五月,成吉思汗兵到也儿的石河。六月,进兵。哈剌鲁、畏兀儿和哈力麻里(在如今的伊犁,也是回族)的部酋,都率兵从行。号称六十万。花剌子模王,本来晓得蒙古是个大敌;又听得细作报告,说蒙古兵漫山遍野;心上有些惧怯。想要深沟高垒,听蒙古兵“饱掠扬去”。所以蒙古兵直走到锡尔河,并没抵御的人。九月,蒙古兵逼讹打剌。分军为四:

(一)窝阔台、察合台,留攻讹打剌城。

(二)拙赤,扫荡西北一带。

(三)诸将托海等,分兵扫荡东南。

(四)成吉思汗和拖雷攻不花刺(《元史·本纪》作蒲华,如今的布哈尔),以断新旧两都的交通。

明年(公元1220年),五月,四军皆会,攻破寻思干。花剌子模王,先已遁去,派哲别速不台去追。王辗转逃到里海东南隅的小岛上,这一年十二月里,死了。子札剌勒丁(亦作札阑丁)嗣,南走哥疾宁(城名,在巴达克山西南,印度河东),这时候,成吉思汗已攻破巴惕客薛(亦作巴达哈伤,如今的巴达克山)。拖雷攻破呼罗珊,术赤、窝阔台、察合台攻破乌尔鞬赤。除术赤留驻西北外,三子都和成吉思汗会兵。南逾印度固斯山。前锋为札剌勒丁所败,成吉思汗兼程前进。公元1221年,十月,在申沐涟河边(印度河),把他追上。札剌勅丁已经将要渡河,成吉思汗下令,即日进薄。四面把他围起。可他到底突围而出,从数丈的高崖上,策马跃入申沐涟,凫水而去。于是派将渡河追他。1222年六月,成吉思汗自带大军东还。本来想从印度走西夏的;因为路不好走,又听说西夏反了,乃仍由原路而还。这是成吉思汗自己的大军。其哲别、速不台二将,既将花剌子模王逼入里海中小岛之后,乘胜西北进,到钦察,叫他交出霍都来。钦察人不听。公元1221年,二将绕宽甸吉思海(里海),逾太和山(高加索山)。钦察、阿速、撒耳柯思,合兵来御。众寡不敌,又迫于险。乃以甘言诱钦察,说:“我等同类,无相害意。勿助他族。”钦察引退。军既出险,打败阿速和撒耳柯思。出其不意,也把钦察打败。公元1222年冬,平撒耳柯思和阿速,又打败钦察的兵。霍都逃到阿罗思,求救于他的女婿哈力赤王穆斯提斯拉甫。公元1223年夏,战于阿里吉河(名见《速不台传》,如今入阿速海的喀勒喀河)畔的铁儿山(名见《曷思麦传》,乃地名,非山名)。阿罗思大败,死掉六王,七十侯;兵士十死其九。列城都无守备,只等蒙古兵来了便乞降。幸而二将不复深入,仅平康里而还(哲别死在路上)。

以上所述,是成吉思汗手里的事情。成吉思汗东归后,札剌勒丁也回归旧地,图谋恢复。公元1230年(太宗二年),太宗遣搠马儿罕率兵三万人西征,诸城皆降。札剌勒丁逃入山中,为怨家所杀,花剌子模朝亡。公元1234年,以迤北诸部未服,命拔都(术赤长子)、不里(察合台长子,木阿秃儿的儿子)、蒙哥(宪宗)、贵由(定宗)等西征。诸王、驸马,及诸千户、万户,各以长子从行。是为“长子出征”(因为所征的都是强部,长子出征,则兵强而多)。以拔都为元帅,速不台为先锋(旋升为副元帅)。公元1235年,出兵。明年秋,速不台破不里阿耳,杀败钦察的兵。冬,入阿罗思,攻破莫斯科。公元1237年,破其首都务拉的迷尔,分兵徇下诸城。十月,还兵攻破钦察,钦察酋长霍都,逃到马札儿(如今的匈牙利)。合丹(定宗的兄弟)平撒耳柯思。公元1238年,定宗攻破阿速的都城蔑怯思(《元史·太宗纪·昔里钤辖传》同。《定宗纪》作木栅寨,《土土哈传》作麦怯思,《拔都儿传》作麦各思)。这一年冬天,再入阿罗思。进攻孛烈儿(如今的波兰)和马札儿,打败孛烈儿的兵。1239年春,入马札儿,攻破派斯特(如今的佩斯城)。分军西略,直到如今的威尼斯。欧洲大震。1239年,太宗讣音至,乃还。从此以后,西域只有木剌夷和报达(大食都城。《元史。本纪》作哈塔,《秘史》作巴黑塔惕)未服。公元1252年(宪宗二年),宪宗命皇弟旭烈兀率郭侃等西征。公元1256生,旭烈兀至西域。平木剌夷。1257年,围报达。1258年,把报达打破,哈里发木司塔辛杀掉。郭侃西行到天房(如今的麦地那),降巴儿算滩(苏丹的异译)。下其城一百八十五。又西行,到密昔儿(如今的埃及),降可乃算滩。遂渡海,收富浪(如今的塞浦路斯),降兀都算滩而还,于是西域全定。在历史上,蒙古高原的部族,本来较西域诸国为强(这是因为一居沃土,一居瘠土之故)。所以匈奴、突厥等,虽然失败于东,还能雄张于西。但是匈奴、突厥的西略,都在既失败于东方之后,不过做个桑榆之补。至于合东方的部族,并力西向,则自西辽大石开其端,蒙古却更进一步;而当时的西方,又没有一个真正的强部;所以成功大而且快——突厥族雄张西域已久,蒙古西征,得到他的助力,也是成功的一大原因。

第三节 蒙古和朝鲜日本

成吉思汗的侵金,是从居庸关进兵。虽然也一掠辽西,并没认真经营。何况女真故地?于是契丹人耶律留哥,起兵隆安(就是从前的黄龙府),掠取辽东之地,自立为辽王。定都咸平(如今辽宁开原市)。金朝的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也据东京自立。公元1215年,耶律留哥入觐蒙古。蒲鲜万奴乘虚袭取咸平。留哥用蒙古兵还攻,万奴投降蒙古。后来转入女真故地,叛服金元之间。自号为东夏国。又有契丹遗族,名为喊舍,乘辽东之乱,起兵侵略。后来败入高丽。百济余族,有名唤杨水尺的,做他的向导。太宗派哈真去剿办,高丽以兵来会。于是蒙古高丽,约为兄弟之国。公元1225年,蒙古使者札古与从高丽回来,道经鸭绿江,为盗所杀。蒙古说是高丽人杀掉的。公元1231年,派撒礼搭去伐高丽。高丽请和,蒙古许之。而置达鲁花赤七十人于其国。高丽的权臣崔瑀,把他尽数杀掉,而把国王搬到江华岛。于是二国兵衅复启。公元1232年,蒙古平蒲鲜万奴。高丽人洪福源,据着西京造反。兵败后,投降蒙古。又有赵晖、卓青等,以和州、永兴迤北,附于蒙古。于是愈甚。到公元1241年,和议乃成。高丽从公元1198年之后,大权为崔氏所握。到蒙古征服高丽之后,崔氏的势力才除掉。然而蒙古势力,从此弥漫全国。时时把它的地方,设立行省。高丽历代的王,都尚元朝的公主;也同化于胡俗。国王的废立,和一切内政,无不受蒙古的干涉;几乎不成为国。到元朝和高丽王氏同时倾覆,朝鲜人才算恢复自由(蒙古和朝鲜的交涉,可参看《韩国小史》。蒲鲜万奴,屠氏的书有补传)。

蒙古帝国是喜欢侵略的,是有夸大的性质的。所以朝鲜既平,又想招致日本。这件事,是发起于高丽人赵彝的。元世祖听了他,先叫高丽人去招致他,后来又自派赵良弼去,日本人不听(日本此刻,是北条时宗执政)。公元1275年,就派忻都带着蒙古汉兵和高丽兵一万五千人前去伐他。攻破对马岛,陷壹岐,掠肥前沿海诸郡邑。舍舟登岸,杀到如今津佐原、百道原、赤阪一带。再回兵上船。因箭已用尽,又大风起,船多触礁,乃还。公元1281年,又命忻都、范文虎带着十五万兵东征。一偕高丽兵发合浦,一发江南,约会于壹歧、平户(《元史》作平壶)等岛。忻都兵先到对马,进攻壹岐。到宗像洋,和文虎的兵会合。泊于能古、志贺二岛。元将多苦航海,心力不齐,不肯即行进攻,于是移泊鹰岛(就是《元史》的五龙山)。忽然又见了飓风的兆头。文虎心怯,拣了坚固的船先走。诸将都弃军而归。十万多人,落在岛上,受日本人袭击,死得只剩两三万人,给日本人掳去。把南人留做奴隶,汉人、高丽人和蒙古人,全行杀掉。这一次,全军十五万人,回来的不到三万。范文虎所带江南兵十万,回来的只有三个人。世祖还要再举,以群臣多谏,又适用兵于安南,遂尔不果。

第四节 蒙古和南方诸国

蒙古对于西南的经略,从宪宗时候起。宪宗即位,命皇帝忽必烈,南征大理。忽必烈从临洮西南行(临洮,如今甘肃的岷县)。经山谷中,二千余里。到金沙江,乘革囊以济。大破大理的兵,其王段兴智出降(唐朝的南诏国,昭宗时,为其臣郑买赐所篡,改号大长和。后唐明宗时,又为其臣赵善政所篡,改号大天。不多时,又为其臣杨义贞所篡,改号大义宁。晋高祖时,段思平代杨氏改号大理,公元1075年,为其臣杨义所篡。有一个人,唤做高升太,起兵讨灭杨氏,迎立段寿辉。传子正明,避位为僧。国人皆奉升太为王〈公元1087年〉。改国号曰大中。公元1095年,高升太卒,遗嘱他的儿子,仍立段氏之后。他的儿子,听了他的话。于是段氏仍王云南,改号后理国。公元1253年,为蒙古所灭。以其地设都元帅府,仍派段兴智一同安辑。元末之乱,段氏复据有其地。明兴乃为蓝玉、沐英所灭。以上据《续文献通考》)。忽必烈就进攻吐蕃,降其酋唆火脱(参看第九章第二节)。于是班师。留兀良哈台经略其地。兀良哈台尽服大理的属地和倮锣(参看第四篇第七章第一、二节)。就和后印度半岛诸国,发生关系。

安南地方,本来是中国的郡县,五代时候,才自立为一国,第四章第四节,已经说过了。却是其南部的象林县,当后汉末年,就独立为一国,是为林邑(如今越南的广和城)。唐肃宗时候,改号澴王。南徙于占,因之亦称占城(如今越南的平顺城)。暹罗之地,古号扶南(参看第二篇第十四章第五节)。其东南的柬埔寨,谓之真腊。又因南北地势之不同,而有陆真腊(北)、水真腊(南)之分。唐太宗时,扶南为真腊所并。缅甸,则汉时谓之掸,唐时谓之骠,到宋时才谓之缅(亦称蒲甘)。

兀良哈台既定云南,遣使招谕安南。安南太宗(日煚。参看第四章第四节)把他囚了起来。兀良哈台怒。公元1253年,发兵攻安南,破其都城。太宗逃入海岛。蒙古兵以热不能堪,班师。公元1261年,再差人去招谕。安南圣宗乞三年一贡,许之(圣宗名光昺,太宗的儿子)。封为安南国王,置达花赤七十二人。安南人请取消,不许。公元1277年,圣宗的儿子仁宗(日烜)立。元朝怪他不请命,征他入朝。仁宗不听,但遣叔父遗爱来朝。公元1281年,蒙古立遗爱为安南国王,想要用兵纳他。先是蒙古差人到占城去,使者回来,说占城国王(名失黑咱牙信合八剌哈迭儿)有内附之意。封为占城郡王。公元1282年,元朝以占城国王孛由补刺省吾,前曾遣使来朝,称臣内属。叫唆都就其地设立行省。而王子补的,掌握国权,负固不服。公元1283年,蒙古发兵从广东航海伐之,打破他在港口所立的木城,入其大州。而占城仍不服。公元1284年,命阿里海牙奉皇子脱欢往讨。索性和安南挑衅,征他的兵粮。安南人答应输粮境上,而不肯助兵。蒙古人就向他假道。安南发兵来拒,蒙古兵击破之。公元1285年,转战到富良江。安南仁宗弃城而遁。蒙古兵入其都城,占城行省唆都亦来会。然而军疲粮尽,暑雨将作,疾疫发生,只得退还。为安南伏兵邀击,损失甚多。脱欢仅而得免(唆都战死)。公元1286年,立征交阯尚书省。用阿里海牙来阿八赤做左右丞。1284年,再发大兵十万往伐。薄其都城。安南仁宗又走入海。蒙古兵据了他的都城,并无施展。而从海道所运的粮,却给安南人邀击,又遭飓风,损失甚多。只得退兵,又为安南人所邀击(来阿八赤战死)。蒙古人到此,也无法可施,只得因安南人来谢罪,掩耳盗铃地罢兵。

对于缅国,也曾用过好两次兵。这时候的缅国,都城在忙乃甸(就是如今的蛮得勒。《明一统志》谓之马来,《圣武记》谓之蛮得)。公元1271年,元朝遣使招谕,缅国才内附。公元1277年,因缅国和金齿(在如今云南的保山市)构衅,云南行省,遣兵往伐。到江头(大约是如今的八莫),以天热还师。公元1283年,宗王相答吾儿等再率兵往征,攻破江头。1284年,缅人遣使请和。公元1287年,缅王为其庶子所囚,并害其嫡子,云南王率诸军往征,到蒲甘。缅王奔白古,泛海到锡兰。元兵以粮尽而还。缅王还都,也遣使请降。公元1300年(成宗大德四年),又因缅王(的立普哇拿阿迭提牙)为其弟(阿散哥也)所弑,其子(窟麻剌哥撒八)逃奔京师。诏立为王,遣兵往问罪,亦不克而还。

蒙古的用兵,对于后印度半岛,要算最为不利(对于日本的用兵,失败的原因,不在陆上,又当别论)。这全是天时地利上的关系。大抵蒙古人的用兵,利于平原,而不利于山险;而南方的暑湿,尤非北人所堪;所以屡次失败。

至其对于海上,则宋朝时候,要算三佛齐和中国往来得最密(如今的苏门答腊)。三佛齐之南,有阇婆(如今的爪哇)。阇婆的西北,海行十五日而至渤泥(如今的加里曼丹岛)。这都是如今的南洋群岛。又有南毗,在大海西南,从三佛齐风飘月余可至,则似乎在印度沿岸。又有注辇,《宋史》说它到广州有四十一万一千四百里路,未免说得太远了。又说注辇的东南,二千五百里,有悉兰地。悉兰地,就是如今的锡兰岛,则注辇一定在印度半岛的西岸。《元史》说:海外诸国,以俱蓝马八儿为最大。马八儿,就是如今的麻打拉萨;俱蓝是马八儿的后障,怕就是《宋史》所谓注辇了。

元朝对于海外,世祖时,也曾几次遣使招谕。其来朝的,共有十国,就是:

马八儿、须门那、僧急里、南无力、马兰丹、那旺、丁呵儿、来来、急兰亦解、苏木都剌

这许多国,因为《元史》并不载其道里、位置、风俗、物产和事迹;除马八儿和马兰丹(马六甲)、苏木都剌(苏门答腊),可以音译推求外,其余都无从强释为何地。至于用兵,则只有对爪哇,曾有过一次。更请参看第四篇第一章第一节。

第九章 元朝的衰亡

第一节 汗位继承的纷争

从成吉思称汗起,到世祖灭宋,不过八十年。蒙古几于统一亚洲大陆(只除前后两印度和阿拉伯三个半岛),而且包括欧洲的一部分。其中固然有许多原因,而(一)这时候,中国的衰弱(包括已入中国的金言之)和(二)西方大食的不振;称雄于西域的回族,又附从蒙古,实在是两个最大的原因。

蒙古是行封建制度的,而成吉思汗的四个儿子,分地尤大。就是:

术赤,分得咸海、里海以北之地。

窝阔台,(太宗)分得叶密立河(名见《定宗纪》,如今新疆的额米尔河)一带的地方。

察合台,分得昔浑河(锡尔河)一带。

拖雷,分得和林旧地。

这是成吉思汗打定西域以后分的。原来蒙古风俗,称幼子为“斡赤斤”,意谓“守灶”(就是承袭家产的意思),所以成吉思汗把和林旧业,传与拖雷。至于术赤所得的,是康里以西北诸部的旧地。太宗所得的,是乃蛮旧地。察合台所得的,是西辽旧地(这是那珂通世说的)。后来定宗、宪宗两朝,两次戡定西域。其戡定西北一带,功在术赤的长子拔都;戡定西南一带,则功在拖雷的儿子旭烈兀。所以术赤的分地,是拔都之后为共主(西史称Km.of Kiptchak,亦称Golden Horde。参看《元史译文证补·拔都补传》)。花剌子模以南的地方,却归旭烈兀后人统辖(西史称Km.of Iran,窝阔台之后称Km.of Oghotai,亦称Naiman〈乃蛮〉。察合台之后,称Km.of Te Haghatai)。宋、金、夏、吐蕃、大理诸国的地方,和和林旧业,是归世祖直辖。

蒙古本来没有什么“汗”;忽图剌、哈不勒两世,才有汗号;后来又经中断;可见得就是“本部族的汗”,也是“无其人则缺”的。成吉思从和札木合分牧之后,才有汗号,这个大约是本部族的汗。平定乃蛮之后,诸部公推为成吉思汗。拉施特说:“成”是坚强的意思,“吉思”是多数的意思,犹之契丹的称“古儿汗”(“众汗之汗”的意思)。我疑心中国历史上所谓“大汗”,就是“古儿”、“吉思”……的意译。“古儿”、“吉思”……字样,是随各部族的语言而异的。至于其意义,则总是所谓“众汗之汗”。其但为本部族之共主的,则但称为汗(我又疑心《后汉书》以前所称北族的“大人”,就是“汗”字的意译。参看第四篇第三章第一节)。看忽图剌汗之立,就可知道蒙古本部族的汗,是由本部族公推。看太祖的做成吉思汗,就可知道所谓“大汗”,须由各部族公推。所以成吉思汗死后,大汗的继承,也还得经这公推的手续。不过以当时的人的心思,所推举的,自然总是成吉思汗的儿子罢了。

这种公举的手续,是由宗王、驸马、诸大将等,公开一大会决定的(看下文唆鲁禾帖尼主议的事情,则后妃亦得与议。大约这种会议,是并没有一定的规则的),谓之“忽烈而台”。什么人有被选举权?自然并没有一定的规定;但是在事实上,一定要限于成吉思汗的子孙,这种观念,为人人所共认,也是可以推想而得的。

再者,从事实上看起来,前任大汗的遗命,对于后任大汗的被举,却极有效力。蒙古太宗之立,是由成吉思汗的遗命(但这种遗命,并不是有权指定某人为继承的大汗;不过前任的大汗,有这一句话,后来的忽烈而台,在事实上,自然遵奉他的言语罢了。从法理上说,却像前任的大汗,推荐一个人给忽烈而台。蒙古既本无所谓汗,自然没有所谓汗的继承法。前此家族中的继承,只有所谓“斡赤斤”,但这是承袭产业的意思,全是私权的关系,和汗位继承毫不相干。对于汗位继承等,却仍是长子易于被选。这个大约因为对内的统率,对外的攻战,长子都较为有力之故。观征讨西北的疆部,便要用“长子出征”的法子可知。所以成吉思汗的儿子,除去长子术赤,有不是自己生的嫌疑外〈术赤是孛儿帖给蔑儿乞掳去之后,抢回来生的。大约实在不是成吉思汗的儿子,所以当时弟兄辈里,都有些外视他,察合台和他,尤为不对。曾经把这话,当面抢白过成吉思汗〉,就轮到太宗),所以当时的忽烈而台,并无异议。太宗以后,忽烈而台,推戴了定宗。定宗体弱多病,三年而殂。这时候,大汗的选举,自然不比部落寡弱的时候:一、既无权力之可争;二、又有对外的关系,大家都肯顾全大局,举个众望允孚的人,自不免各自运动暗斗。却是太宗在日,既说失烈门可以君天下,又说宪宗可以君天下(当时大汗的话,对于后任大汗的被举,既然很有效力),自然就做了两方面的借口。于是定宗死后,太宗和拖雷的后人,就都希冀本房的人,当选为大汗(太宗后人一方面的候选人,自然是失烈门。但是定宗的长子忽察,也有希冀当选的意思)。但是(一)太宗后人,多不惬众望。(二)而成吉思汗把部兵分配给诸子时,拖雷以系“斡赤斤”故,所得独多(当时的观念,把部兵〈人民〉也当做产业)。功臣宿将,大半是他的旧部。(三)拖雷死后,宪宗和他的兄弟都年幼,一切事情,都是宪宗的母亲唆鲁禾帖尼主持。唆鲁禾帖尼颇有才智,为部下所归向。(四)宗王之中,最有威望的是拔都,也和唆鲁禾帖尼联络。所以拖雷后人的势力,远比太宗后人为大。定宗死的明年(公元1249年),拔都召集忽烈而台于阿勒台忽剌兀(在如今新疆精河县之南)。被召的人,说“会议非地”,大半不到。于是约明年春,再开会于客鲁涟(这才是合法的地点),由唆鲁禾帖尼主议。太宗、定宗和察合台的后人都不到(联结以抵抗拖雷后人),拔都到后,就创议推立宪宗(置缺席抵制于不顾)。又明年(公元1251年),宪宗即位。太宗后人,就有反谋。于是宪宗杀掉定宗的可敦,和用事大臣及失烈门的党羽七十人。谪失烈门为探马赤(后来忽必烈南征的时候,请令他随营效力。到宪宗自将伐宋,仍投之于水),把太宗分地,分封其后王(“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太宗的旧部,都另委亲王统带。蒙古的内争,到此就不能弥缝了。

宪宗死后,这时候的忽烈而台,自然是无公理可说的。于是世祖就索性破坏法律,自立于开平(宪宗两个兄弟,世祖开府漠南,阿里不哥留守漠北,权力地位本是相等的)。于是阿里不哥也自立于和林,给世祖打败,公元1276年乃降。而海都之变又起。海都是太宗的孙子,分地在海押立(在巴尔哈什湖东南)。以不得继承大汗,心常不平。不过兵柄为宪宗所夺,无法可想。阿里不哥和世祖争持时,海都是附于阿里不哥的。阿里不哥既降,海都仍“自擅于远”。后来得术赤察合台后王的援助,就公然和世祖对敌(察合台死后,孙哈剌旭烈兀嗣。定宗废之,而立察哈台子也速蒙哥。也速蒙哥死后,哈剌旭烈兀之妻倭耳干纳,摄治其地。阿里不哥自立,立察合台孙阿鲁忽。阿鲁忽死后,倭耳干纳立哈剌旭烈兀的儿子谟拔克来沙。拔都死后,子乌拉赤嗣立,不久而死,拔都的兄弟伯勒克嗣立。伯勒克死后,世祖令拔都的儿子忙哥帖木儿代之。世祖又令哈剌旭烈兀的儿子八剌回去,辅佐谟拔克来沙。八剌既至,废谟拔克来沙而自立。死后,察合台孙尼克伯嗣。尼克伯死,察合台四世孙托喀帖木儿嗣。不久又死。海都援立八剌之子笃哇,因之得其助力。忙哥帖木儿也附于海都。只有旭烈兀之子阿八哈,以和世祖同出拖雷,所以不附海都。时和术赤后王抅衅,然而也不能钳制海都),西侵火州(如今吐鲁番哈剌和卓城),北犯和林。太祖诸弟的后王乃颜等,又和他联合(公元1287年,为世祖所破擒)。终世祖之世,常遣成宗和伯颜戍守漠北。成宗即位后,武宗代之。公元1301年(成宗大德五年),海都死,子察八儿立,和笃哇抅衅,笃哇愿与成宗夹击。武宗立后,遣兵把察八儿打败。公元1310年,察八儿穷蹙,来降。于是太宗后王封地,全入于察合台后王。积年的兵争,虽算戡定,然而从海都称兵以来,蒙古大汗和术赤、察合台、旭烈兀的后王,关系就几于断绝,此后再也不能恢复。蒙古大帝国,实在就此解纽了。

世祖和海都、阿里不哥的竞争,虽幸而获胜;然从世祖以后,汗位继承的竞争,依然不绝。世祖是第一个立太子的(依汉法,而完全破坏“忽烈而台”推举的制度),然而立了又是早死。世祖死后,诸王之中,也颇有觊觎汗位的。因为伯颜是“宿将重臣”,辅立成宗,所以不曾有事变。成宗太子德寿,也早卒。成宗末年寝疾,事多决于皇后伯岳吾氏。成宗死后,后欲立安西王阿难答,召之入都。然而这时候,武宗手握重兵,镇守北边,在实力上,实在不容轻视。于是和左丞相阿忽台合谋,想要断掉北道,然后拥立阿难答。右丞相哈喇哈孙,阳为赞成,而暗中遣人迎接武宗。又怕他路远,来得迟,先遣使召他的亲兄弟仁宗于怀州。仁宗既入都,杀阿忽台,执阿难答和其党诸王明里帖木儿。武宗既至,就把二人杀掉,并弑伯岳吾后而自立。武宗既立,以仁宗为太子。武宗死后,仁宗即位。要立明宗为太子,旋又听了宰相铁木迭儿的话,立了英宗,而出明宗于云南。武宗的旧臣,奉之奔阿尔泰山(依察合台后王)。仁宗崩,英宗立。仁宗时,铁木迭儿有宠于太后(仁宗的母亲,《后妃表》作答吉,《传》作答己),既贪且虐,仁宗也拿他无可如何。英宗时,仁宗的太后死了,才把他罢斥。不多时,铁木迭儿也死了,英宗又追举其罪。其党御史大夫铁失惧,就结党密谋弑帝,而迎立泰定帝。泰定帝既立,诛铁失及其党,泰定帝是死在上都的,子天顺帝,就在上都即位,年方九岁,武宗旧臣燕帖木儿,时签书枢密院事。乃暗结死党,迫胁百官,署盟迎立武宗的儿子。于是一面遣人迎接明宗于漠北,一面又遣人迎接文宗于江陵。文宗先至,摄位以待明宗。燕帖木儿举兵陷上都,天顺帝不知所终。明宗即位和林,到漠南,文宗入见,明宗暴崩。于是文宗再即帝位。文宗弑兄自立,事后不免天良发现。遗属皇后翁吉喇氏,必须立明宗的儿子。文宗死后,燕帖木儿要立文宗的儿子燕帖古思。皇后不可,遣使迎立宁宗,数日而卒。燕帖木儿又要立燕帖古思,皇后仍不答应,于是把顺帝迎接进京。燕帖木儿怕他即位后,追举明宗暴崩故事,迁延不肯立他。恰好燕帖木儿死了,顺帝才即位。燕帖木儿的儿子唐其势谋反,伏诛。于是追举明宗暴崩之事,毁文宗庙。迁翁吉喇后于东安州(如今河北廊坊),把燕帖古思也窜逐到高丽,燕帖古思死在路上(大约不是好死的)。这种置君如弈棋,诚然是历代罕见的现象。其中要注意的,便是成宗、武宗,其先都戍守北边;成宗靠伯颜辅立,伯颜正是和成宗伺戍北边的大将;明宗、文宗之立,还是武宗的辅臣推戴他;元朝的君位,始终只是靠兵力争夺罢了。

第二节 元朝的政治

蒙古人是始终并没懂得中国政治的——而且可以算始终并没懂得政治。他看了中国,只是他的殖民地,只想剥削中国之人以自利。他始终并没脱离“部族思想”,其初是朘削他部族,以自利其部族;到后来,做了中国的皇帝,他的政策,就变做剥削百姓,以奉皇室和特殊阶级了(罗马人的治国,就是如此。始终是朘削殖民地,以庄严他的罗马,像中国历代一视同仁的思想,专以宣传文化为己任,要想教夷狄都“进于中国”,是根本上没有的。可见中国人这种“超国家”的精神,养成也非容易。可参看南海康氏《欧洲十一国游记》)。当蒙古太宗灭金之后,近臣别迭说:汉人无益于国,不如空其人,以其地为牧地。这种野蛮思想,真是中国人梦也做不到的,给耶律楚材力谏而止(后来又要分裂州县,以赐亲王功臣,也因楚材力谏而止。都见《楚材本传》)。然而到底把降人当做“驱丁”,虽儒者亦不免。他这时候的思想,非把中国人全数作为奴隶不可,后来虽因“增进自己的利益,事实上就不得不兼顾汉人的利益”,把这种制度除掉;然而平等的思想,毕竟是他所没有的。于是把人民分为四等:第一等是蒙古人;第二等是诸部族人,谓之色目;第三等是汉人(灭金所得);第四等是南人(灭宋所得)。权利义务,一切都不平等(参看第十章第一节和第二节)。他所喜欢的是工匠,所以攻打西域诸国时,敌人一拒战,城破之后,就要屠洗的,工匠却不在内。速不台攻汴时,也想城破之后,把全城屠洗。耶律楚材说:“奇巧之工,厚藏之家”,都在于此,才算住手。所看重的是商人(和王室贵戚大臣等交往的商人),所注意的,是聚敛的政策。太宗时,商贾卖货给皇室的,都得驰驿,太宗死后,后乃蛮真氏称制(定宗未立以前),信任西域商人奥鲁剌合蛮,叫他专掌财赋。至于把“御宝”、“宫纸”付给他,听凭他随意填发。又下令:奥鲁剌合蛮要行的事情,令史不肯书写的,就断他的手。这种行为,说到久经进化的民族耳朵里,简直是笑话。世祖要算略懂点政治的,所行的还是这种政策。先用一个阿合马特,次用一个卢世荣,最后又用一个桑哥,都是言利之臣(后来虽然把这些人除掉,然而在蒙古人眼光里,只是说他聚敛的法子不好,并不晓得这种聚敛的政策在政治上是不行)。其中卢世荣所行的政策,却又颇合理。总而言之,蒙古人除掉聚敛之外,始终并没晓得什么叫做政治。

好大喜功之念,又是蒙古帝国所特有的。这是由于他脑筋里,完全没有“不尚武功”的思想。他虽入中国,脑筋里还是充塞了部族时代的“掠夺思想”。所以世祖灭宋之后,还要用兵于日本、南洋和后印度半岛;成宗时,又用兵于缅甸和八百媳妇(这一次,兵士和运饷的人,死掉好几十万)。其余诸帝的时候,没有什么兵事;不过因他们都运祚短促,继承之际,则纷争不绝,没有这余暇罢了。

对于宗教上的事情,就弄得更糟。喇嘛教的入蒙古,《元史》不载。据《蒙古源流考》,则其事还在世祖以前(《元史》的帝师八思巴,《源流考》作帕克巴。《源流考》说:库裕克汗死后,他的兄弟库腾,继为大汗。因患“龙魔侵祟”,延请帕克巴施治。遂于蒙古地方,大兴佛教。按:库裕克汗,就是定宗。库腾是定宗之弟阔端。阔端并无继为大汗之事。《源流考》记蒙古的事情,很为疏舛。记喇嘛教的事情,自然也不能密合。但毕竟是他教中人自己说的话,总不得尽是子虚)。但是大尊崇他,总是起于世祖时候的。《元史》说:这是世祖统治吐蕃的政策,这句话,且勿论其真伪;就是真的,也是想利用人,反给人利用了去(参看第十章第一节)。元朝历代帝王,没一个不崇信喇嘛的。喇嘛教的僧侣,都佩“金字圆符”,往来中国和西蕃。所过之处,都要地方官办差。驿舍不够住,就到民间去借住。驱迫男子,奸淫妇女,无所不为。在中原的,就豪夺民田,侵占财物。百姓不输租税的,就投靠他,仗他包庇。内廷年年做佛事,所费很多(延祐四年所定之额:《元史》说:“以斤计者”,是面437500,油79000,酥21870,蜜27300。他种东西,也就可推想而得了)。又因此奏释囚徒,谓之祈福;大奸巨猾,自然不免有和他通声气的。其中最骄横的如杨琏真迦,至于发掘绍兴、钱唐的宋朝陵寝和大臣冢墓,共计101所;杀害平民四人:受人献美女宝物无算;而且攘夺盗取财物:计金1700两,银6800两。玉带9条,玉器111件,杂宝152件,大珠50两,钞116200锭,田23000亩,包庇不输赋的人民23000户,真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未有的事情。

元朝的政治,混乱如此;它的赋役,本不宽平;中叶以后,再加以钞法的败坏(参看第十章第七节),民困愈甚。顺帝以后,又加以各处的天灾,于是群雄并起,他在中原的宝位,就有些坐不住了。

第三节 元朝的灭亡

元朝的崇信喇嘛教,害得中国人总算够了。他又时时干涉高丽的内政,把许多公主硬挜给高丽国王,弄得历代的高丽国王,都成了“蒙古化”,“暴政亟行”,害得高丽人也算够了。却到后来,都自受其害。元顺帝是个荒淫无度的人,佞臣哈麻、雪雪等,就乘机引进西僧,教他以“房中之术”。于是百政俱废,而哈麻、雪雪等,却乘此弄权。一个乱源,就伏下了。他又娶了一个高丽微贱的女子奇氏,把她立为皇后。当元初时候,高丽人到元朝来当太监,颇有得法的。于是有一班人,争先恐后地“自宫以进”。奇皇后微时,曾经依靠一个人唤做朴不花的。到立为皇后之后,朴不花也就跟进宫来,做了阉人。于是第二个乱源,又伏下了。

公元1348年,台州人方国珍起兵,入海劫掠漕运。隔了三年,白莲教徒刘福通也起兵安丰(如今安徽的寿县),奉教主韩山童之子林儿为主。又有萧县李二起兵徐州,罗田徐寿辉起兵蕲州(如今湖北的蕲水县),泰州张士诚起兵高邮(如今江苏的高邮县),定远郭子兴起兵濠州。南方就成了四分五裂之势了。这时候,各行省征讨贼多无功。丞相脱脱,自请出兵。公元1352年,大破李二于徐州。公元1354年,围张士诚于高邮,士诚势已穷蹙了。脱脱和哈麻,原是一党,后来又有嫌隙。脱脱出兵之后,哈麻乘机谗脱脱于奇皇后,把他削夺官爵,窜死云南。于是朝廷征剿之势一松,革命军的势力就复盛。公元1357年,刘福通分兵为三:一军出晋冀,破太原,出雁门,以攻上都(后来这支兵,没在辽东)。一军出关中,陷兴元、巩昌,还攻凤翔。一军出山东,陷济南,北陷蓟州(如今天津的蓟县),以逼大都。福通自挟韩林儿陷汴梁,声势颇盛。先是颍州察罕帖木儿,信阳李思齐,同起兵河南讨贼。及是陕西行省,求救于二人。二人连兵而西,打破贼兵。乘胜东定山西,进攻汴梁。刘福通挟韩林儿走回安丰。察罕就东平山东,围贼将田丰于益都,田丰差人把察罕刺死。察罕的儿子库库帖木儿代总其军,攻破益都,杀掉田丰。黄河流域,几于肃清了。然而南方诸军,声势渐盛。徐寿辉攻破湖北、江西,迁都汉阳。其将陈友谅,进取安庆(如今安徽的怀宁县)、龙兴(如今江西的南昌市),把寿辉杀掉,自称汉帝。寿辉将明玉珍,因据重庆自立,其后遂割据四川。张士诚也据有浙西,徙居平江。明太祖初起兵从郭子兴,后来别为一军,攻破滁和二州;从采石渡江,破太平(如今安徽的当涂县),据集庆(如今江苏的江宁县),长江流域,却全非元朝所有了。

奇皇后所生的儿子,名唤爱猷识果达腊,立为太子。奇皇后想废掉顺帝,等太子出来做皇帝,太子也有这个念头,哈麻、雪雪都与闻其事的。脱脱既贬,哈麻为宰相,雪雪为御史大夫,就想实行了,不意事机泄露,两人都杖死,然而奇后和太子依然无恙。哈麻死后,太平继为宰相。奇后又叫朴不花去示意于他,要想行内禅。太平不答。于是奇后想个法子,又把太平去掉,搠思监为宰相。山西地方本是察罕帖木儿所平定,却又有个孛罗帖木儿驻军大同,想兼得晋冀,以裕军食。察罕不肯,两个人就争夺起地盘来,出兵相攻。陕西参政张良弼也和察罕不协,察罕又和李思齐连兵攻他。察罕死后,库库代统其军,还是如此。搠思监和库库是一党,而顺帝的母舅御史大夫老的沙却和孛罗是一党。老的沙奏参搠思监和朴不花,皇太子便言于顺帝,革掉他的官职。老的沙逃到大同,搠思监等就诬孛罗谋为不轨。于是孛罗举兵犯阙,把搠思监、朴不花都杀掉,太子逃到兴州(如今河北承德市)。不多时,孛罗兵退了。太子复还大都,叫库库去讨孛罗。孛罗又举兵犯阙,太子迎战,大败,逃到库库军里。孛罗入京师,顺帝旋密遣勇士,把他刺杀(老的沙不久也被杀)。库库护太子入京师,太子又使人谕意库库,要他用兵力胁顺帝内禅。库库不肯,于是太子和库库又不对。恰好诏封库库为河南王,叫他总统诸军,进平南方。而李思齐自以和察罕同起兵,不愿意受库库节制,反和张良弼连兵。库库进兵攻之,而库库手下的将貊高、关保等,又叛库库。于是太子乘此机会,叫顺帝下诏,削库库官爵,命太子总统天下兵马讨之。不多时,貊高、关保,都给库库打死,明兵又已逼近,元朝没法,只得恢复库库的官爵,叫他出兵抵抗,然而已是来不及了。

明太祖既据集庆之后,先平陈友谅,次定张士诚,旋降方国珍,韩林儿则先已为张士诚所虏,于是自淮以南皆定。公元1367年,命徐达、常遇春,分道北伐。胡美定闽、广,杨璟取广西。明年,太祖即位金陵。徐达、常遇春从开封、济南,合兵德州(如今山东的德县),北陷通州(如今北京市通州区),顺帝逃到应昌(在达里泊旁边。是元朝外戚翁吉剌氏的农土。元时,在漠北则和林,在漠南则开平、应昌,并称重镇)。这时候,库库帖木儿,还据着山西,李思齐也据着凤翔。明太祖再遣兵进讨。库库走甘肃,思齐降。公元1370年,再命徐达攻库库,库库奔和林。李文忠出居庸关攻应昌。恰好顺帝死了,爱猷识里达腊也逃到和林。文忠获其子买的八剌和后妃官属而还。捷奏至,颁《平定朔漠诏》于天下。这时候,还有一个明玉珍的儿子升,割据着四川。公元1371年,叫汤和、傅友德,把他灭掉。云南地方,还有个元朝的梁王把匝剌瓦尔密据着。公元1381年,也派傅友德、沐英、蓝玉,把他讨定。于是元朝的遗臣,只有一个纳哈出还出没辽东。公元1387年,命冯胜、蓝玉出兵征之,纳哈出降。就命蓝玉为大将,移军北征。这时候,库库帖木儿已死,爱猷识里达腊也死了(公元1371年)。子脱古思帖木儿嗣,蓝玉袭破其众于捕鱼儿海,获其次子地保奴。脱古思帖木儿和长子天保奴走和林,依丞相咬住,至土剌河,都为其下所弑。于是“部帅纷拏”,五传至坤帖木儿,都被弑。部帅鬼力赤自立,改称鞑靼可汗,蒙古大汗的统系,就此中绝了(以上据《源流考》所载,和《明史》不同。见第四篇第一章第三节)。

第十章 宋辽金元四朝的政治和社会

第一节 官制

魏晋南北朝隋唐的官制,和秦汉的官制大不相同,第二篇第十五章第一节,已经说过了。却是宋朝的官制,又和唐朝大不相同。这个变迁,都起于唐中叶以后。都是因事实变迁,而制度随着改变的。

其最显而易见的,便是中央政府。在唐朝时候,是合三省为相职;中书取旨,门下封驳,尚书承而行之(虽然后来实际上三省并不截然离立)。这时候,重要的政务,便都在六部手里。却是到后来,税法大坏。而又藩镇擅土,“王赋所入无几”。于是乎不得不舍“田税”、“丁赋”,而注重于他种税目,而“盐铁使”就做了财政上的重要机关(参看第六节)。又当经费竭蹶之秋,财政上的规划,关系甚大。而这时候的财政,又本是紊乱的,于是不得不别置一职,以从事于清厘,就又新添出一个“度支使”来(在唐朝大抵以宰相兼之)。到宋朝,便合“户部”、“盐铁”、“度支”为“三司”,专设一使,做了中央的财政机关了。又如“兵事”,本来是兵部专管的。“兵谋”则自然是天子和宰相,筹议于庙堂之上。却到后来,事实上又发生出一个“枢密使”来,一切政务,都要参与。这种官,最初是用宦官做的。这时候,兵权又都在宦官手里。于是枢密使和兵事,就关系独深。到后来,便渐次侵占了兵部的职权。于是“中书治民,三司理财,密院主兵”,就成了中央政府三个对立的机关了。

相职如此,其余一切官职,也都是如此。所以从秦汉的官制,变成隋唐的官制,是六部专权,九卿失职。从唐朝的官制,变迁成宋朝的官制,则是发生了许多临时特设的机关,而六部亦失其职(譬如户兵二部的职权,都在三司和密院。礼部的职权,则在太常礼仪院。工部的职权,则分属军器监、文思院等)。

所以宋朝的官制,有一特点,便是所谓“官”者,不过用之以“定禄秩”。至于实际任事,则全看“差遣”而定——做这个官,便治这件事,也要另外“用敕差遣”的(用差遣治事,起于唐武后时候。其初先有“试官”,后来又有“员外”,这是因武后要以禄位收拾人心,所取的人太多,没有这许多官缺可给他做的缘故。但是到后来,此风便相沿下去,于是有所谓检校〈近乎加衔〉、摄〈代理〉、判〈以大官兼小官〉、知〈兼任〉等,到宋朝,便专用差遣治事)。这种官制,看似错杂不整齐,却也有切于事实的好处。到神宗,才参照唐六典,改正官制。命“省、台、寺、监,各还所职”,是为元丰的新官制。元丰新官制,大抵以唐为法。然而唐朝的官制,本有两件不可行之处:其一相职分属三省,各不相涉,是事实上办不到的(所以唐朝从设政事堂以后,也不啻合三省为一)。其二则六部九卿等官,本来互相重复,其中就总有闲曹。所以元丰改正官制之后,仍不能不随事变迁。宰相不但不能三省分立,南渡以后,反多兼了一个枢密院(宋初宰相,本称同平章事,另有参知政事,做他的副官。元丰新官制,仍以中书令、侍中、尚书令为相职。但因官高,实际不除人。以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之职〈这时候,三司的事情,都已归户部〉。枢密所管杂事,亦都还给兵部,专以本兵为务。枢密和兵部的关系,倒像现在参谋部和海陆军部的关系。南渡以后,以左右仆射为丞相,改两省侍郎为参知政事。旋又径改左右仆射之名为丞相,而删去三省长官虚称。则仍回复到宋初的样子,和唐朝的制度绝不相同了。而南渡以后,又时时发生所谓御营使、国用使等名目,往往以宰相兼之。则又和唐中叶以后发生什么三司枢密等机关的情形相像。枢密院,南渡以后,每逢用兵,就用宰相兼。从开禧以后,遂为永制。总而言之,唐朝的官制,沿袭于隋。隋朝的官制,只是把南北朝的官制来整齐一整齐。从唐中叶以后,久已不切于事实了。所以虽有人要墨守他,而在事实上,到底不能成功)。六部属官,除户工二部外,南渡以后,尚有并省;九卿就更不必说了。

外官则取中央集权主义。宋初,召诸藩镇入京师,各赐以第;分命朝臣出守列郡,号为权知军州事(“军”字指兵,“州”字指民言。其本官高的,则谓之“判”),以后遂为定制。诸府州军监,都不设正官,只派文官朝臣出去治理,谓之知某某府事,知某某州军监事。就各县也不设县令,只用中朝官外补,谓之知某某县事,像是出一趟差似的。诸州又有通判,以为佐贰。长吏和通判,都得直接奏事。县令也由吏部殿最。这种制度,似乎比轻视外官,中央对于地方,有些漠不相关的样子要好一点。监司之官,国初本来没有。后来才于各路设转运使,名为总一路财赋,实则于各事无所不总。又怕他的权柄太大了,于是把提点刑狱一官,从转运使属下析出,以分其权。此外专管漕运籴买的,则有发运使。常平、盐茶、茶马、坑冶、市舶等,也各设提举(但只是随事而设;有时这件事不办了,或者并归他机关管理,便可以省掉。总之,唐宋时候的使臣,是随事而设的,并没有一定的制度〈譬如宋朝,到神宗时候,才认真办起事来,这时候所设的使臣就独多〉。所以唐朝的道,宋朝的路,还不能认真算一个地方区划)。

其为用兵而设的,则有安抚、宣抚、招讨、招抚、经略、制置等使,也是随兵事而设。南渡以后,岳飞、韩世忠、张浚,号称三宣抚使,其权力甚大。到秦桧同金人议和,才把三宣抚使废掉,以后唯四川地方,仍设一制置使(宋朝南渡以后的中央集权,四川是除外的,参看第六节)。又有总领财赋一官,起于张浚守四川时,命赵开经理财政。其后三宣抚司的兵,收为御前军,也各派总领财赋一员,又兼“专一报发御前军马文字”的职衔,则其权限,又涉及于军政上了(这也是为集权起见)。总而言之,宋朝这等官,都是随事而设的,并没有一定的制度。宋朝的外官,分为“亲民”、“厘务”两种:“亲民官”是用差遣的形式,派他出去代向来的地方官的。“厘务官”则专治一事,而直属于中央;好比现在的路、航、邮、电,不属于地方官,而属于交通部一样。这种办法,都是把向来地方官所兼管的事情,析出一部分来,归之于中央,所以宋朝能够中央集权。

辽之为国,是合耕稼游牧两种民族而成。所以他的设官,也分为南北。“北面治宫帐、部族、属国之政,南面治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事。”所谓“宫帐”者,“帐”则辽主所居,谓之御帐;此外又有皇族四帐、遥辇氏九帐、国舅二帐,和渤海帐、奚王帐,都各设专官(御帐官,好比中国侍御禁近之官。诸帐官则好比中国的王府官属。皇族是宗室;国舅是外戚;遥辇氏是前代君主之后;渤海、奚王,都是大国,而奚王又是同种,这都是契丹的贵族)。“宫”则“辽国国法,天子践位,即置宫卫。分州县,析部族,设宫府,籍户口,备兵马。崩则扈从后妃宫帐,以奉陵寝。有调发,则丁壮从戎,老弱居守”,这是天子的禁卫军。诸宫官,好比隋唐时候的卫官,宋朝的殿前和马步两指挥使。“部族”则“部落曰部,氏族曰族”,就是“分地而居”谓之部,“合族而处”谓之族(其中有“族而部者”,就是因其同族,所以合居一处的。有“部而族者”,就是同居在一处,向来又算做一族的。有“部而不族者”,就是虽同居一地而非同族。有“族而不部者”,就是虽同族而不合居一处)。这是契丹国里的游牧之民。“属国”则北方游牧之族,不直接归辽国治理的。但就其酋长,授以官名,按时或者不按时来通朝贡。有兵事时,也得向其征兵;诸国但随意出兵或助粮饷,并无一定的义务。有些像中国的土司。

北面的政府,是北枢密院,视兵部;南枢密院,视吏部;北南二大王院,视户部;夷离毕,视刑部;宣徽南北院,视工部;敌烈麻都,视礼部,而北南二宰相府总之(这都是北面官中,又分南北,和“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政”无涉,不可误会)。南面的官,亦有三公、三师、枢密院、省、台、寺、监、卫。外官则有节度、观察、防御、团练诸使和刺史、县令。大概模仿中国的制度,无甚足述。又有一种头下州军,是宗室外戚大臣之家,自行筑城,而朝廷赐以州军之名的。这个好像古时候大夫的私邑,和普通的州军不同。

金朝的情形,又和契丹不同。契丹本来是个大部族,服属他的部族也多。金朝则自己是个小部族,用不着设官。别的部族,也没有归他统辖的。所以《金史本纪》说:“生女真之俗,无书契,无约束,不可检制。”昭祖欲“稍立条教”,几乎给部众杀掉。景祖做了生女真部族节度使,才“建官属以统诸部”,然而他的官制也极为简单。《金史》说:“其官长皆称曰勃极烈。”今据《金史》所载,不过都勃极烈(“总治官,犹汉家宰”)、谙版勃极烈(“官之尊且贵者”)、国论勃极烈(“尊礼优崇,得自由者”)、期鲁勃极烈(“统领官之称”)、移赉勃极烈(“位第三曰移赉”)、阿买勃极烈(“治城邑者”)、乙室勃极烈(“迎迓之官”)、札失哈勃极烈(“守官署之官”)、昃勃极烈(“阴阳之官”)、迭勃极烈(“停贰之职”)等,寥寥数官而已(《桓赧·散达传》:“国相雅达之子也。雅达之称国相,不知其所从来。景祖尝以币与马求国相于雅达,雅达许之。景祖得之,以命肃宗。其徒撒改亦居是官焉。”《百官志》:“太祖以都勃极烈嗣位,太宗以谙版勃极烈居守……其次曰国论、忽鲁勃极烈。国论言贵,忽鲁,犹总帅也。又有国论勃极烈,或左右置,所谓国相也。”按:“忽鲁”,就是“期鲁”的异译。“国论忽鲁勃极烈”,并不是一个官名。所以移赉勃极烈,位居第三。盖言其居国论勃极烈和忽鲁勃极烈之次。至于都勃极烈、谙版勃极烈,则系临时设置之官,并非常制。阿买勃极烈,要拓土渐广,然后有之。乙室勃极烈,亦要有了归顺的部族,然后用得着。移赉勃极烈,也总是事务繁了,然后添设的。然则金初之官,只有国论勃极烈和期鲁勃极烈而已。而这两者,又或许以一个人为之。所以《金史·百官志序》,误为一官。据此看来,金初设官的简单可想)。“其部长曰孛堇,统数部者曰忽鲁”,则不过是个称号(就固有的酋长,而加之以称号),算不得特设的官。只有都元帅府里的都元帅和左右副元帅,却是金朝行军时候的制度(后来改为枢密院。这枢密院,不是仿汉制设的,是把旧有的都元帅府改的)。其余的官,便都是模仿汉制设的(大率循辽宋之旧。金朝的模仿汉制设官,起于平州叛后,其颁定官制,则在熙宗时)。

元朝初起时候,官制也极为简单。《元史》说他只有万户以统军旅,断事官以治政刑(就是达鲁花赤),到太宗才立十路宣课司(这是因为蒙古人最讲究理财,所以特立此一官,其余则毫无措置)。凡金人之来归者,都就以原官授之(如行省元帅等),以致错杂得不堪。到世祖才厘定官制,以中书省总政务,枢密院秉兵柄,御史台司黜陟(江南、陕西,都有行台),其余也都模仿汉制。所特别的,便是:(一)诸官或汉蒙并置,譬如翰林兼国史院之外,又别有蒙古翰林院等。(二)则关于宗教上的官,比别一朝注重。当时设立了一个宣政院,虽说为治理吐蕃起见,其实一大半,由于自己的迷信喇嘛(宣政院,掌释教僧徒,兼治吐蕃之境。遇吐蕃有事,则设分院往镇。其用人,“别自为选”。其为选,则“军民通摄。僧俗并用”)。(三)则关于工艺,设官甚多。大都和各路,都有诸色人匠总管府,此外又随处设局,如织造、绣、染、毡、皮货、窑、梵像、玛瑙、玉石、油、漆等,均各设专官(有人说:元朝这种设官,很有提倡工艺的意思,是历代所无。其实不然,元朝这种举动,不过是供给王室,于民间并没有什么影响)。(四)则关于理财的官,也较别一朝为详密(但看户部属官可知)。这是由于元朝始终没有脱离部落思想,总想损下以益上之故。而其影响最大的,就是于路、府、州、县之上,别设行省。明朝虽然把行省废掉,而各布政司的区划,都仍元行省之旧,遂致成了现在的一种庞大的行政区域(参看第四篇第十四章第一节。元朝的行政区划,是以省统路、府,以路、府统州、县。但府亦有隶属于路之下的;州有在路府之下,而又统县的;又有与路、府并列的。诸路、府州县,都各置达鲁花赤,算做正官)。

第二节 学校选举

学校选举制度,当宋朝时候,也起了一次大变迁。

中国的科举制度,有摧破贵族阶级之功,第二篇第十五章第二节已经说过了。但是这种制度也有个显而易见的毛病,便是“学非所用,用非所学”。简而言之,便是所治的,都是“无用之学”。唐朝的科举,得人最多的,是明经、进士两科。所以所谓无用之学,就是“诗赋”和“帖经墨义”。“经”是从前的人,不承认他是无用的。以为治经而无用,只是治经的法子不好罢了。至于诗赋的无用,却是无人能替他辩护。所以当时改革的法子,便是废掉诗赋,对于经,则改变其治法。这种主义,实行的便是王荆公。

王荆公是不赞成用“科举取士”,而赞成用“学校养士”的(他的理论,可看他仁宗时《上皇帝书》)。所以当他执政的时候,便从事于整顿学校,增广太学校舍,设立三舍之法。初入学的为外舍生,渐次升入内舍上舍。上舍生得免礼部试,特授以官。这便是渐次以学校代科举的办法(徽宗崇宁时,曾办到罢科举而令天下的州县都立学。县学生升入州学,州学生升入太学。但是徽宗的推行新法,都是有名无实的;此法又行之未久,无甚影响)。但是学问和功名,本是两事,既然以利禄诱人,来的人当然都是志在利禄的,哪里有真希望“学以致用”的人,所以这种法子,行之到底没甚效果。对于科举制度的改革,其要点是:一、罢诸科而独存进士;二、对于进士科,则废掉诗赋而改帖经墨义为大义。这便是明清时代科举制度的先河(参看第四篇第十四章第二节)。当时的进士科,共试四场:第一、二场,试本经(各人所专治的经)和兼经大义,共十通。第三场试论一首,第四场试策三道。另立新科明法,试律令、刑统大义、断案,以待本应“诸科”试,不能改应新进士科的人(宋初的科举制度和唐朝大略相同,除进士之外,其余总称为“诸科”)。

大义是自己可以发抒心得的,就有明白道理的人才能做,自然比专责记忆的帖经墨义好些。策论虽则旧时的进士科亦有,然而并不注重。学习诗赋,是最费工夫的,穷老尽气于此,自然没有工夫再研究别的学问。现在把诗赋废掉,注重策论,自然也比旧时好些。这都是理论上当然的结论。然而理论总不能与事实相符。因为还有别种原因掺杂在里头,科举的特色,便是一以利禄诱人,二以言取人。为利禄所诱的人,当然只志在利禄;你又以“言”取他,他当然只要会“言”就够了。有学问才能的人,固然未必不会“言”;无学问才能的人,也未必就不会“言”。总而言之,要靠了“言”以判定人的有才能学问没有,本是极难的事。况且利禄之途所在,自然有人专力去研究,到后来,这“应考试的言”,就离开才能学问,而独立成为另一件事了。研究这种“言”的人,当然不必再发达才能,研究学问。到这时候,而要靠着“言”以判定人的才能学问,就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当王荆公时候,科举制度已经行了好几百年,这种趋势早就成功了。荆公虽能改变所试的东西,却不能禁止人家,不把这一种“言”,离开才能学问而独立研究。所以到后来,来应科举的人,仍旧都只会发“应科举的言”(王荆公是注重经义的,又颁了一部自己所著的《三经新义》,应科举的,就都只会说《三经新义》的话),荆公也叹息道:“本欲变学究为秀才,不料变秀才为学究。”(秀才是隋唐时最高的科目。应这一科的人,非极有学问不可。因为实际上无人能应,其科目遂成虚设。学究就是只会做帖经墨义的)——这是科举制度根本上的毛病。历代要想“改革科举制度,以求真人才”的人很多,所以终于失败,其原因都在于此。

既然以言取人,而这种“言”又是个人都会发的,于是看卷子的人,颇觉为难,就要找个易于去取的法子。于是有“诗赋声病易考,策论汗漫难知”的议论。而且科举里头,要试诗赋,而大家又独看重试诗赋这一科,原是社会上崇尚文学的风气使然。这种风气未变,始终还是要影响到制度上。所以法行未几,就仍有改试诗赋之论。然而押牢了天下的人,都做诗赋,也是难的(大概南人长于诗赋,北人则否);而诸科又猝不易复,于是公元1089年(元祐四年),把进士分为“诗赋”和“经义”两科,南渡后也沿其制(公元1143年,即绍兴十三年,曾并做一科。但到公元1161年,仍分为两科)。两科既分之后,做诗赋的人多,专经的人少,这是“看重应诗赋科的进士”的风气还没有变的社会里,当然的结果。

还有一件事,在科举制度的变迁上,也颇有关系的便是“殿试”。原来唐时的考试进士,本以考功员外郎主其事,后来因其望轻,被黜落的人,有哗闹的事,乃移于礼部。宋初还是如此。公元973年(开宝六年),知贡举李防,被人攻击,宋太祖遂御殿重试。从此以后,礼部试之后,又有殿试,就成了常制。原来唐朝时候的科举,规则并不如后世之严。考官和士子,并不绝对禁止交通。固然有得以采取誉望的好处,然而私通关节,也是不免的。用科举摧破贵族阶级的功用,还不能十分完成。到有了殿试,情形就又迥然不同。所以宋太祖对近臣说:“昔者科名多为势家所取,朕今临试,尽革其弊矣。”可见“科举制度的进化”,始终是往一条路上走的。

契丹的开科举,始于圣宗统和六年。其制度《辽史》不载,据《契丹国志》:则三年一开,有乡府省三试。圣宗时,分诗赋、法律两科。诗赋为正科,法律为杂科。后来改法律科为经义科。《辽史·耶律蒲鲁传》:“重熙中,举进士第。主试者以国制无契丹试进士之条,闻于上。上以其父庶箴,擅令子就科目,鞭之二百。”则契丹之设科举,是专以待汉人的(《天祚纪》说耶律大石登天庆五年进士第,或者后来此制在实际上又成具文)。

女真却又不然。金世宗是很希望女真人保守质朴尚武的旧俗,而又很希望他的文化渐次进步的。太宗天会元年,就设词赋和经义两科,又有策试一科。海陵时,罢策试及经义,增设律科。世宗时,又恢复经义科,这都是所以待汉人的(又有经童科,年在十三以下,能背诵二大经三小经,又诵《论语》诸子及五千字以上者,为中选。凡应词赋经义两科中式的,都谓之进士。应经童律科中式的,则谓之举人。制举当章宗时也曾开过。所以合女真进士科算起来,金朝取士之科,共有七种)。大定十一年,添设女真进上科。初但试策。二十八年,于经内增试论一道。世宗又特设女真国子学,这都是所以保存他本族的文化的(金朝的科举,也是三年一开。由乡至府,由府至省,由省至殿廷,凡四试。皆中选,则授以官。其廷试被黜的,亦赐之以第,谓之“恩例”。特命及第的,则谓之“特恩”)。

元朝对于学校,颇为注重。当世祖时,即于京师立国子学。蒙古人、色目人和汉人,各有定额。又特立蒙古国子学,以教随朝蒙汉百官和怯薛子弟。又立回回国子学。这是因为元起漠北,最初的文化,即系受之于回族,后来征服西域,和回族关系更深之故。——这种“回回学”里头,一定包含着许多西洋文化。可惜当时养成的人才,除供朝廷之用外,在社会上,也不曾发生什么影响(在国子学中,蒙古色目人和汉人,所享的权利,是不平等的。蒙古人试法最宽,及格的授六品官。色目人试法稍密,及格的授七品官。汉人则考试全用科场之法,而不过授从七品官)。诸路各设教授一人,学正一人,学录一人。府及上中州,都设教授一人,下州设学正一人,县设教谕一人。从南宋以后,私人所设的书院,颇为发达。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除诏诸路州县都立学外,又命儒先过化之地,名贤经行之所,与好事之家,出钱粟赡学者,并许立为书院(书院中掌教的,谓之山长)。诸路亦有蒙古字学,以教民间子弟。回回学之外,又有阴阳学和医学,各行省所在地,都设一儒学提举司,以统诸路府州县的学校。江浙、湖广、江西三省,有蒙古提举学校官。河南、江浙、江西、湖广、陕西五省,又有官医提举司。总之,元朝对于学校,是颇为注重的。其制度,也颇为完备。这种制度,在元朝固然未必有多大的效果,然而实在开明清两代学校制度的先声(参看第四篇第十四章第二节)。

其科举之制,则始于仁宗延祐年。分进士为左右榜:蒙古色目人为右,汉人南人为左。蒙古人由科目出身的,授从六品官。色目人和汉人,递降一级(至元元年罢科举。六年复之)。每试三场:第一场,蒙古色目人,试经问五条;汉人南人,试明经经疑二问,经义一道。第二场,蒙古色目人试策一道,汉人南人,古赋、诏、诰、章、表内科一道。第三场,蒙古色目人无。汉人南人,试策一道。蒙古色目人,应汉人南人科目中选的,注授各加一等(这是仁宗时的制度,顺帝废而再复,小有改变)。也有乡会试及御试。

元朝的用人,是极为驳杂的。他不问哪一种人,只要有才具的就用。所以蒙古人和汉人、南人之外,色目人也蔚然成一阶级(当时回回人被用得最多。欧洲人被用的,当亦不少。马可·波罗等,不过是其中最著的),颇有立贤无方之风。这是由于蒙古人所征服的地方大,所接触的异族多,所以能够如此,但是入仕之途太广了,于铨政上,却也颇有妨碍。所以《元史·选举志》,说他“仕进有多歧,铨衡无定制”,“吏道杂而多端”,“纵情破律,以公济私”,“文繁吏敝”。大概当时最坏的,是所谓宿卫勋臣之家,和任职于宣徽中政各院的人,出身太优。至于工匠和书吏,原未尝不可任用,然当时所以任用之者,恐也未必十分得当。又诸王公主的“投下”,只要得了主人的保任,也都可以入官,这就真是弊制了。总而言之,“仕进有多歧,铨衡无定法”十个字,是他根本上的毛病。有了这十个字,就无论怎样,选政也弄不好了。

第三节 兵制

宋朝的兵制,已略见第四章第二节。宋朝的兵,共分四种:便是一、禁兵,二、厢兵,三、乡兵,四、蕃兵。

乡兵、蕃兵,不是到处都有的。厢兵亦“罕教阅,给役而已”。所以可称为兵的,只有禁兵。但是禁兵到后来,“数日增而其不可一战也亦愈甚”,其弊已如前述。王安石起,欲以民兵代募兵。其初既厉行裁兵,后来募兵阙额,就收其费,以供民军教阅之用,所以民兵盛而募兵衰(保甲法行于熙宁三年,其后命诸保丁习武,而上番于巡检兵。六年,行之于永兴、秦凤、河北、陕西、河东五路。元丰二年,立府界集教法,先教保长以武艺,再教他去转教保丁,谓之团教法。行之于河北、河东、陕西三路。以民兵代募兵,是件极重大的事情。熙宁元丰所行,原不敢说他用多大的效果。但是据章惇说:当时赏赐,都取封桩或禁军阙额的钱,不曾费部一文。阅艺分为八等,劝奖极优。所以仕宦有力之家,子弟欣然趋赴。引对的时候,所骑的都是良马,而且鞍鞯华楚。马上的事艺,往往胜于诸军。章惇的话,容或有偏袒于一方面之处。然而当时的教阅民兵,不曾多费掉钱,而且不是毫无效果,却是可以断言的)。元祐复古,又把民兵教阅和保甲废掉,于是民兵亦衰。当熙宁置将的时候,禁军之数,共有五十九万(《文献通考》卷一百五十四引《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元丰以后,固然递有减省。蔡京秉政,又利用诸军阙额,封桩其饷,以充上供。童贯带兵,打了败仗,都讳不肯言,只说是军士逃窜。于是并仅存的将兵而亦寥寥无几了。所以金兵一入,简直丝毫不能抵御。

宋朝的兵制,也是取中央集权制度的。当时可称为兵的,既然只有禁军;而全国的禁军,又都隶属于殿前都指挥司,和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司,谓之三衙,所以事权能够统一。南渡以后,立御前五军的名目:以杨沂中所带的为中军,张浚所带为前军,韩世忠所带为后军,岳飞所带为左军,刘光世所带为右军。刘光世的兵叛降齐后,以四川吴玠的兵升补。当时除杨沂中的兵,常居中宿卫。四川因路途太远,本不想中央集权外,韩、岳、张的兵,号为三宣抚司者,最为统一之梗。三人兵柄既解,才改其名为某州驻扎御前诸军。凡御前军,都是直隶朝廷的,不归三司节制。于是在事实上,御前军又变成前此的禁军,禁军又变成前此的厢军了。韩、岳、张、吴四人的兵,也谓之四大屯兵,其数共三十万。南渡以后的财政,颇为所困。

契丹的兵,共有五种,便是:一、御帐亲军。太祖征伐四方时,皇后述律氏居守。选四方的精锐,置属珊军二十万。太宗又置皮室军三十万(以后每帝皆有宫卫,所以御帐亲军,无须增置)。二、宫卫军。见第一节。三、大首领部族军。亲王大臣的私甲。四、部族军。五、五京乡丁。六、属国军。

乡丁是辽国的耕稼之民,战斗时不靠他做主力。属国是不直接属辽治理的;有事时虽可遣使征兵,而助兵多少,各从其便,也不能靠他做正式的军队。然则辽国正式的军队,就只有部族军(御帐亲军和宫卫军,是部族军属于君主的。大首领部族军,是部族军属于亲王大臣的。其所属不同,而其实际则和普通的部族军无以异)。所以《辽史》说:“各安旧风,狃习劳事……家给人足,戎备整完。卒之虎视四方,强朝弱附……部族实为之爪牙云。”

女真初起时,部落极为寡弱。其时诸部之民,壮者皆兵。部长谓之孛堇。有警,则下令于本部及诸部的孛堇征兵。诸部的孛堇,当战时,兵少的称为谋克,兵多的称为猛安(猛安谋克的兵,初无定数。太祖二年,始定以三百人为一谋克,十谋克为一猛安)。金初兵数甚少,太祖起兵后,诸部来归的,皆授以猛安谋克,即辽汉之民亦然。其意盖欲多得他部族的人,以为助力。此为金兵制的一变。熙宗以后,罢汉人渤海人承袭猛安谋克,专以兵柄归其本族。此为金兵制的又一变。

移剌窝斡叛后,把契丹的猛安谋克废掉,将其人分属于女真的猛安谋克。海陵迁都,把许多猛安谋克,都迁徙到中都和山东河间。这一班人,就不能勤事生产,而从前尚武的风气,又日益消亡。已见第七章第四节。宣宗南迁以后,尽把这一班人驱之渡河,括了河南的民田,给他们耕种。而且把他们的家属,都安放在京城里。几年之后,到底养不活他们,只得又放他们出去。以致军心愈乱,士气更为颓丧。而他们得到田的,也都不能种,白白地荒废了民业。金朝兵力的强,也见第七章第四节。但是南迁之后,不过几十年,就大变了面目。贞祐三年,刘炳上疏说:“往岁屡战屡衄,率皆自败。承平日久,人不知兵。将帅非才,既无靖难之谋,又无效死之节。外托持重之名,内为自安之计。择骁果以自卫,委疲懦以临陈。陈势稍动,望尘先奔,士卒从而大溃。”这种情形,竟和宋朝南渡时候无异。又《侯挚传》,上章言九事,说:“从来掌兵者,多用世袭之官。此属自幼骄惰,不任劳苦,且心胆懦怯。”则这种腐败情形,竟就是当初极精强的猛安谋克。至于签汉人为兵,则刘祁说:金之兵制,最坏的就在乎此。他说:“每有征伐及边衅,辄下令签军。使远近骚动。民家丁男,若皆强壮,或尽取无遗。号泣动乎邻里,嗟怨盈于道路。驱此使战,欲其胜敌,难矣。”女真兵既不可用,要借助于汉人,又是如此。金朝的天下,就终不能维持了。

元朝的兵制,最初只有蒙古军和探马赤军。蒙古军是本部族人,探马赤军则为诸部族人。入中原以后,发民为兵,是为汉军。平宋之后,所得的兵,谓之新附军。其辽东的纠军、契丹军、女真军、高丽军,云南的寸白军,福建的畲军,则都只守卫本地,不调至他方(《元史》说:“盖乡兵也”)。其成兵之法:蒙古军和探马赤军,“家有男子,十五以上,七十以下,无众寡,尽签为兵。十人为一牌,设牌头。上马则备战斗,下马则屯聚牧养。孩幼稍长,又籍之,日渐丁军。”(这是行举国皆兵之制,人民服兵役的年限极长)其平中原后的用汉军,则或以贫富为甲乙(户出一人的为“独军户”。合二三户而出一人,则以一户为“正军户”,余为“贴军户”),或以男丁论(常以二十丁出一卒。至元七年,十丁出一卒),或以户论(二十户出一卒。其富商大贾,则又取一人,谓之“余丁军”),都是一时之制(当时又取匠为兵,曰“匠军”。取诸侯将校的子弟充军,谓之“质子军”——蒙语曰“秃鲁华军”)。天下既定,就把曾经当过兵的人,另定兵籍。凡在籍的人,服兵役的义务,都有一定的规定(贫不能服兵役的,把几户并作一户,谓之“合并”。极穷的,老而无子的,除其籍。“绝户”另用百姓补足)。其募兵,则谓之答剌罕军。又有以技名的,则为炮军、弩军、水手军。元朝的兵籍,是不许汉人看的。就枢密院中,也只有一两个长官,晓得实数。所以元朝的兵数,无人晓得。

其带兵的官,初时是“视兵数多寡,为爵秩崇卑”。长万夫的为万户,千夫的为千户,百夫的为百户。宿卫之士曰“怯薛歹”,以四怯薛领之(都是功臣的子孙,世袭)。世祖定官制,于中央设前后左右中五卫,各置亲军都指挥使,以总宿卫(但累朝仍各有怯薛。以致到后来,怯薛之数滋多,赏赐钞币,动以亿万计,颇为财政之累。五卫是仿汉制,设之以备官。四怯薛则系蒙古旧制)。外则万户之下置总管,千户之下置总把,百户之下置弹压,皆总之于枢密院,有征伐则设行枢密院。事已则废。

元朝镇戍之制,与当时的政治,颇有关系。《元史》说:

世祖混一海宇,始命宗王将兵,镇边徼襟喉之地。而河洛、山东,据天下腹心,则以蒙古探马赤军,列大府以屯之。淮江以南,地尽南海,则名藩列郡,又各以汉军及新附等军戍焉。皆世祖与二三大臣所谋也。李毡叛,分军民为二而异其属。后平江南,军官始兼民职。凡以千户守一郡,则率其麾下从;三百户亦然。至元十五年,十一月,令军民各异所属如初。

国制,镇戍士卒,皆更相易置。既平江南,以兵戍列城,其长军之官,皆世守不易。故多与富民树党,因夺民田宅居室,蠹有司政事。

据此看来,可见得元朝的治中国,全是一种用兵力高压的政策。然而这种政策,总是不能持久的。所以《元史》说:“承平既久,将骄卒惰,军政不修。而天下之势,遂至于不可为。”

第四节 刑制

宋朝的制度,是一切因唐之旧,至于事实不适,则随时改变;但是新的虽然添出来,旧的在名义上仍没有废掉。始终没统观全局,定出一种条理系统的法子来。官制是如此,法律也是如此。

唐朝的法律,分为“律”、“令”、“格”、“式”四种。宋朝也一切沿用。其有不合的,则随时加以“损益”。但是总有新发生的事情,非损益旧律所能有效的。则又别承认一种“敕”,和“所沿用的唐朝的律令格式”有同一的效力。——“敕”和“律令格式”冲突的地方,自然要舍“律令格式”而从“敕”。其实就是以“命令”或“单行法”,“补充”或者“更改”旧时的法律。而所谓“敕”者,亦时时加以编纂,谓之“编敕”。又有一司的敕,一路的敕,一州一县的敕,则是但行于一地方的。到神宗时就径“改其目”曰敕令格式。当时神宗所下的界说,是:

禁于未然之谓敕。禁于已然之谓令。设于此以待彼之谓格。使彼效之之谓式。

自此以后,迄于南宋,都遵行这一种制度(南宋以后的敕令格式,绍兴、乾道、淳熙、庆元、淳祐,共改定过五次。其余一司、一路、一州、一县的敕,时有损益,不可胜记。宋朝的法律,似乎太偏于软性些)。

契丹的法律,是定于兴宗时候的,谓之《新定条制》。《辽史》说:系“纂录太祖以来法令,参以古制”而成。刑有杖、徒、流、死四种。按《辽史》:“太祖神册六年,诏大臣定治契丹及诸夷之法,汉人则治以律令。”“太宗时,治渤海人一依汉法。余无改焉。”“圣宗统和十二年,诏契丹人犯十恶,亦断以律。”则兴宗的新定条制,仍是汉人和契丹诸夷异治的(《辽史》又说:圣宗时,“先是契丹及汉人相殴致死,其法轻重不均,至是等科之。”则其中又有不平等的地方)。到道宗清宁六年,才以“契丹汉人,风俗不同,国法不可异施。命更定条制,凡合于律令者具载之,其不合者别存之”。渐有向于平等的趋势。契丹的用法,本来是失之于严的。到圣宗时,才渐趋于宽平。但是到天祚时,仍有“投崖”、“炮掷”、“钉割”、“脔杀”、“分尸五京”、“取心以献”等种种非刑。这是由于契丹文化太浅之故。所以《辽史》说:“虽由天祚救患无策,流为残忍。亦由祖宗有以启之也。”

女真的旧俗,是“刑赎并行”(《金史》说:“轻罪笞以柳葼。杀人及盗劫者,击其脑杀之;没其家赀,以十之四入官,其六赏主;并以家人为奴婢,其亲欲以马牛杂物赎者从之。或重罪,亦听自赎,然恐无辨于齐民,则劓、刵以为别。其狱,则掘地深广数丈为之”)。太宗时,才“稍用辽宋法”。熙宗天眷三年,复取河南地,乃诏其民。“所用刑法,皆从律文。”皇统间,“诏诸臣以本朝旧制,兼采隋唐之制,参以辽宋之法,类以成书,名曰《皇统制》。颁行中外”。海陵时,屡次续降制书,与《皇统制》并行,世宗时,诏重定之,名《大定重修制条》。章宗时,又照唐律的样子,重修律令格式。并于律后“附注以明其事,疏义以释其疑”,名曰《泰和律义》。金朝的法律,似乎比辽朝进步些。但是他的用刑,也是伤于严酷的。而动以鞭挞施之于士大夫,尤其是一个缺点。《金史》说:“金法以杖折徒,累及二百。州县立威,甚者置刃于杖,虐于肉刑。季年君臣好用筐箧故习,由是以深文傅致为能吏,以惨酷办事为长才。有司奸赃真犯,此可决也,而微过亦然。风纪之臣,失纠皆决;考满校其受决多寡,以为殿最……待宗室少恩,待士大夫少礼。终金之代,忍耻以就功名,虽一时名士,有所不免;至于避辱远引,罕闻其人。”可见用刑宽平,和养人廉耻的观念,不是浅演的民族所能有的。

元朝的情形则又是一种,他的用刑是颇伤于宽纵的。而其所以伤于宽纵,则大抵因政治废弛之故。按《元史》说:“元兴,其初未有法守,百司断理狱讼,循用金律,颇伤严刻。”这所谓严刻,也不尽是金律害他的。只要看乃蛮皇后的旨意,奥鲁剌合蛮所出的主意,令史不肯宣传的断其舌,不肯书写的断其手,就可知道蒙古人的用刑是怎样的了。“世祖时始定新律……号曰《至元新律》,仁宗时,又以格例条画,有关于风纪者,类集成书,号曰《风宪宏纲》。至英宗时,复……取前书而加损益焉……号曰《大元通制》。其书之大纲有三:一曰诏制,二曰条格,三曰断例。”亦用笞、杖、徒、流、死五刑,而笞、杖皆减十为七。《元史》说:“……其君臣之间,惟知轻典之是尚……然其弊也:南北异制,事类烦琐。挟情之吏,舞弄文法,出入比例,用谲行私;而凶顽不法之徒,又数以赦宥获免。至于西僧岁作佛事,或恣意纵囚,以售其奸宄……识者病之。”可见得元朝用刑的宽纵,全是政治废弛的结果。至于“其君臣之间,惟知轻典之是尚”,则大约是受喇嘛教的感化,和纵囚祈福同一心理。这种煦煦为仁的好处,实在敌不过“令西僧恣意纵囚,以售其奸宄”的坏处。要知刑罚是贵于“平”,固不应当“严酷”,亦不当一味“宽纵”的。又元朝因笃信宗教之故,当时的宗教徒,在法律上也颇享些特权。看《元史·刑法志》所载下列两条可知。

诸僧、道、儒人有争,有司勿问,止令三家所掌合问。

诸僧人但犯奸盗诈伪至伤人命及诸重罪,有司归问。其自相争告,从各寺院住持头目归问。若僧俗相争,田土与有司约会。约会不至,有司就便归问。

诸蒙古人因争及醉,殴死汉人者,断罚出征,并全征烧埋银。

这种不平等,则异族人据中国时代,怕都有之,不但是元朝了。

第五节 租税制度(上)

唐中叶以后的税法,和唐中叶以前,也起了一个大变迁。便是:唐中叶以前的税法,都是以丁税和田税为正宗;虽或注重杂税,不过是暂时之事(如汉武帝时代是)。平时国家固然也有杂税的收入,不过看做财源上的补助,国家正当的经费并不靠此(汉人说县官只当衣食租税,便是这种思想的代表)。所以隋文帝能把一切杂税,全行免除,参看第二篇第十三章第一节。到唐中叶以后,其趋势却大异乎是,至北宋而新形势遂成。

这个由于:

一、唐中叶以后,赋役之法大坏(参看第二篇第十五章第五节);又藩镇擅土,国家收入不足,不得不新辟租税之途。

二、因藩镇擅土,竞事搜括,其结果就添出许多新税来。

税目太简单,本是不合理的;专注意于贫富同样负担的丁税,和偏重农人的田税,更为不合理。能注重于此外的税目,诚然是进步的事。所可惜的,是当时所取的税目,未必尽良;征收的方法,又不甚完善罢了。现在且仍从田税、丁税说起。

宋朝的田税和丁税,还是用唐朝两税之法。其名目有五:便是一、公田之赋(也唤作税),二、私田之赋(对于租而谓之税),三、城郭之赋(宅税、地税之类),四、丁口之赋,五、杂变之赋(杂变之赋,是唐以来于田赋外增取他物,后来又把他折作赋税,所以又谓之“沿纳”)。所赋之物,分为谷(以石为单位)、帛(以匹为单位。丝线和棉,都以两为单位)、金铁(金银以两为单位,钱以缗为单位)、物产(藁秸、薪蒸,以围为单位。其他各物,各用他向来沿用的单位)四类。征收之期,则“夏税”从五月起,到七月或八月止。“秋税”从九月或十月起,到十二月或正月止。

这其中所当注意的,便是唐朝的所谓两税已经把“租庸调三者所取之额”,包括在里头了。却是从唐中叶以后到宋,都另有所谓“力役”,这便是于“庸”之外再取“庸”。而又有所谓“杂变之赋”,则又是出于“包括租庸调三者之额的两税”之外的。所以这时候的税,实在远较唐初为重。

然而苦累百姓的,倒还不在税额的重轻上,而在其征收的方法上。征收的方法,第一足以累民的,便是“支移”和“折变”。“支移”是“百姓的输纳租税,本来有一定的地方的,却因他输纳的地方,官家未必要这样东西用;所不输纳的地方,却要用这样东西,于是叫百姓移此输彼”。折变是“百姓的纳税,应当纳什么物品,也有一定的。却是所输纳的物品,官家未必需用;所不输纳的,却反要用,于是临时改变他所输纳的东西”。“支移”看“户等”的高下,以定道里之远近。不愿支移的,便要另缴“道里脚价钱”。这简直是于纳税之外,又另课之以“运送的义务”。“折变”却说所取的物品虽然改变,其“价格”要和原取之物相当的。其算法,是用征收的一个月中的“中价”计算。然而“支移”往往不能按“户等”的高下,叫富的人输送到远处,穷的人输送在近处;而且“脚钱”(就是道里脚价钱)本是所以代支移的,到后来往往支移之外,还要出脚钱。“折变”则计算价格,未必能公平,又往往只顾公家;缺乏了什么东西,便叫百姓改输,却不管百姓有这东西没有。又往往折了又折,几个转身以后,价格便大相悬殊。譬如西川起初,绢一匹=钱三百,草一围=钱二,于是输绢一匹的,叫他折输草一百五十围。到后来,却把草一围,估作钱一百五十文,再叫他改输钱。于是三百文的税,倒纳到二万二千五百文了。

其害人最甚的,尤莫如南宋的公田。原来宋朝从南渡之后,权要之家,占田甚多。其有籍没的,都募民耕种,即以“私租”,之额为“官税”之额。然而私租之额,还有时而可以少纳,官税则不能了;而且还不免有额外的侵渔。韩侘胄死后,籍没他的田,合着其余籍没的田,置了一个“安边所”,收田租以供给外交上的费用(开衅以后,就用他去补助军费)。末年钞价大跌,又有人替贾似道划策,说莫如多买公田;公田所收的租很多,得了这一大宗入款,就可拿来维持钞价了。贾似道听了他的话,就去用贱价勒买。有价值千缗,而只给四十缗的。又要搭发“度牒”、“告身”。官吏争以多买为功,买来的不都是腴田,却硬押承种的人,也要出腴田的租额,浙西六郡的人,因此破产的不少。

辽朝的制度,因史文简略,无从详知。但知其田有“沿边屯田”、“在官闲田”和“私田”的区别。种屯田的,“力耕公田,不输赋税”(颇近乎古代的井田制度)。治在官闲田和种私田的,则都要“计亩出粟”。头下军州:唯酒税赴上京缴纳;市井之赋,均归头下。

金则官地输“租”,私田输“税”。租之制不传,但知其大率分田为九等。税则“夏税”亩取三合,“秋税”五升。又纳“秸一束”,计重十五斤。夏税从六月起,到八月止。秋税从十月起,到十二月止。也是用唐朝两税的法子。其猛安谋克户所输,谓之“牛具税”,亦名“牛头税”。“以每耒牛三头为一具。限民口二十五,受田四顷四亩有奇。岁输粟大约不过一石。”

元朝则取于内陆的,分丁税和地税,系仿唐朝的租庸调法(但两者不并纳。地税少而丁税多的,就纳丁税。丁税少而地税多的,就纳地税)。而其取之,又有全科户、减半科户、协济户等的区别(又有一种新收交参户,则第一年至第五年,减收其数,第六年才入丁税)。取于江南的,分夏税和秋税,仿唐朝的两税法(官田不纳夏税)。役法的源起和其扰民,已见第四章第二节。司马光复差役之后,就旧党亦不以为然。于是诸役中的衙前,仍用坊场河渡钱招募,要不够才许签差。寻又变为招募。绍兴以后,讲究“推割”、“推排”之法。推割者,田产倘有典卖,税赋和物力,一并“推割”。“推排”则三岁一行,查考各户的资产,有无变更。这种办法,原想查明各户资产的多少,以定其户等的高下;按着户等的高下,以定其应役的重轻,是求公平的意思。但是这种办法,手续是很烦难的。而经手的吏,又要视贿赂的多寡,以为物力的低昂(纳赂多的,就说他资产少),所以仍没有良好的结果。公元1169年(孝宗乾道五年),处州松阳县,倡行义役。其法:由公众共出钱谷,以助输充的役户。此后各处仿行。凡行义役的地方,役法就没有什么扰害,这是因:一、役户既无破产之苦。二、官吏又不能借升降物力,以肆扰害。三、把一处地方应役的费,均摊在众人头上,既由人民自办,自然易得公平之故。可见人民自治的力量强,什么恶政治都可以设法防止的。

辽朝的役法无可考。《马人望传》说:当时人所最苦的,是驿递马牛旗鼓、乡正、厅隶、仓司等役,至于破产不能给。人望“使民出钱,官自募役,时以为便”,则亦是行差役法的。金朝则分有物力的为“课役户”,无物力的为“不课役户”。京府州县郭下,都置“坊正”。村社则随户口多少为“乡”。置“里正”,以按比户口,催督赋役,劝课农桑。又置“主首”,以佐里正督察非违。置“壮丁”,以佐里正巡警盗贼(猛安谋克户,五十家以上,置“寨使”一人,掌同里正)。坊正、里正,都出钱雇募。其钱数,则以该地课役户所出物力钱总额十分之三为准。此外如要签差,则先及富人。富力相等,则先及丁多之家。其役非一家之力所能任,而事之性质,又不可分的,则取以次的户协助他。

物力钱,也是计算人民的“田园”、“邸舍”、“车乘”、“牧畜”、“种植”、“藏镪”等,以定其数的。金朝的征收物力钱,很为严酷。上自公卿,下至庶民,无一得免。甚至出使外国回来,说他受了“馈遗”,就要多征他的物力钱。其查察物力的法子,最初系“三年一籍”,后来变做“通检”,最后又变做“推排”。通检、推排,也是很骚扰的。

元朝科差的名目有两种:一种唤做“丝料”,一种唤做“包银”。丝料之法:每二户出丝一斤,输于官,谓之“二户丝”。每五户出丝一斤,输于“本位”,谓之“五户丝”(这是诸王、后妃、公主、功臣收的,但不得私征,仍由地方有司代行征收给予)。包银之法:汉人每户出银四两。二两输银,二两折收丝绢等物。但其取之,亦因户而不同。此外又有“俸钞”。“全科户”输一两,“减半科户”输五钱。于是以合科之数,作“大门摊”。分为三限输纳(初限八月,中限十月,末限十二月)。

此外,“摊丝户”,每户科摊丝四斤。“储也速儿所管纳丝户”,每户科细丝四斤。“复业户”,“渐成丁户”,第一年免科,第二年减半,第三年与旧户同。

总而言之,从租庸调变做两税之后,又于其外另取庸调一类的税,实在是叠床架屋的事。

第六节 租税制度(下)

田税而外,其余的租税,共有两种:一是官卖的东西,二是各种杂税。

官卖的东西,宋朝共有五种:便是盐、茶、酒、香、矾。

盐被认为一种税源,由来最早。《管子》上,理论已经是很完备了(《海王篇》)。汉武帝曾行专卖之法,已见第二篇。从三国到南北朝,盐也大都有税。然而这时候,在财政上还不占重要的位置。隋文帝既定天下,把盐税全行豁除。唐初还是如此。高宗时,才听右拾遗刘彤的话,重行“禁榷”。但是这时候的办法,又和前此不同。前此的官卖,是直接卖给吃盐的人。这时候,却专卖给大商人,听他去零卖。这便是所谓“通商法”。然而这时候,盐税还是粗略的。到肃宗时候,第五琦做了盐铁使,才大变盐法。其法:于产盐之地,设立“盐院”。籍民煮盐,谓之“亭户”。煮就之后,堆积在盐院里,卖与商人。后世的盐法,大都以此为本(盐价本十钱一斗,第五琦骤加了一百文。德宗时,陈少游为盐铁使,又加了二百文,共卖三百十文一斗。第五琦去后,刘晏代之。初年盐税的收入,四十万缗,末年加到六百余万。天下之赋,盐利居半。顺宗时,李巽做盐铁使,初年也收六百余万,末年又加到三倍)。宋朝的盐,依出产的区域,分为“海盐”、“解盐”(解州、安邑两盐池)、“井盐”(四川)三种(海盐、解盐,都由官卖〈制海盐之民曰“亭户”,亦称“灶户”。制解盐之民曰“畦夫”〉。四川井盐:大者曰“盐”,小者曰“井”。盐由官掌。井则听凭人民制造贩卖。只要纳税而已)。亦行禁榷之法,又和“人中”、“刍粟”有关。

茶税,也是起于唐德宗时候的。当时不过就栽制的人,课之以税。文宗时,宰相王涯改变茶法,才禁民栽制;把所有茶树,通统移植“官场”。官自焙制,卖与商人,就和第五琦的盐法一样。宋时,植茶之处,谓之“山场”。采茶之民,谓之“园户”。园户除岁纳若干的茶,作为租税外。其余的茶,一概由官收买(买茶的钱,是预给的,谓之“本钱”。但是往往不能依时发给)。在江陵(如今湖北的江陵县)、真州(如今江苏的仪征市)、海洲(如今江苏的东海县)、汉阳军(如今湖北的武汉市汉阳区)、无为军(如今安徽的无为县)、蕲州的蕲口(如今湖北的蕲春县)设立榷货务六处,官收下来的茶,或送到榷货务,或就本场发卖。

“酒税”也起于唐德宗时候。五代时,相沿未废。宋时,州城内皆官置“务”自酿,其县镇乡闾,则或许民酿,而定其“岁课”。其法:愿酿酒的人,官须查察其资产,长吏和大姓,共同作保。岁课不及额,保人须负赔偿的责任。当招商承办的时候,倘有两人以上,同时愿办,自然先尽认课多的。因而每当承办的人换易的时候,可以招徕商人,令其出价竞争,这个谓之“扑买”。其初承酿的,都是有资产的人。国家看了这一笔收入,也不甚认真,不过拿来补助补助地方上的经费。南宋以后,财政竭蹶了,酒税的进款,各路也就看做认真的收入。州县不得不解上去。而这时候,承办的人又往往纳不及额,就有酒已不酿,而向来所收的岁课,仍责州县收解之例。其结果就至摊在众人头上去,变做一种赋税(参看《文献通考》卷十七水心叶氏《平阳县代纳坊场钱记》)。“曲”亦归官专卖。其初唯三京有之。天圣以后,北京亦然。官卖曲亦有一定的界限,不得阑出界外。南渡以后,赵开又立一种“隔槽”之法,官设了场,并预备了酿酒的器具。人民要酿酒的,都叫他自备了米,到官场上来酿;而官收其税(每米一斛,收钱三千),当时收数大增。但是到后来,就有酿不足额,而强迫酿酒之家,叫他缴“一定的额的钱”的弊病(譬如向来酿米一斛的,现在就只酿半斛,也要缴足三千钱的税)。

矾的官卖,也是起于五代时候,而宋朝因之。管理卖矾的机关,亦谓之务。有“镬户”,制造入官(亦有时“募民粥”,又有时候用做入中的预备)。“香”则南渡后才官卖。其制,《宋史》不详。又由市舶运来的东西,属于“香药”、“宝货”两种的,必须要卖给官,由官再出卖。天圣以后,常用他偿给入边刍粟的人。南渡以后,又时时用他称提钞价(参看第七节)。

“入中”是商人输钱于京师榷货务,官给以券到一定的地方,去取一定的官卖品。“入刍粟”,则商人纳刍粟于边郡,边郡给之以券,或到京师和其他积钱的地方去取钱,或偿之以官卖品。宋初,大抵以解盐为陕西之备,东北的海盐,为河东之备,东南的海盐,为河北之备。雍熙(太宗年号,984年至987年)以后,茶亦为边籴所资。真宗时,又益之以香药犀齿。这种办法,是为收财利于中央及减免运输的烦劳起见。原不失为一种巧妙的政策。然而官吏和商人,往往表里为奸,就生出许多弊病来。

真宗末年,以缗钱和茶和香药犀齿,偿给入刍粟于西北边的人,谓之“三税”。于是西北边郡,专想招徕刍粟(这句话还是假的,其中一定还有别种弊病),不惜将刍粟的价格抬高(谓之“虚估”),国家偿给入刍粟的人的东西,就都变成贱卖了(据后来所计算,西北边得了价值五十万缗的刍粟,国家却费掉价值三百六十余万缗的茶)。又边郡收了刍粟,只顾发券,并不管国家现存的货物共有若干。以致持了券,兑不到物品,券价大跌。入刍粟的,本是沿边的土人,得了券,并不自己去取物,都是卖给商人和京师的“交引铺”的。商人和交引铺,都要抑勒他的价钱,本得不到多少好处;券价一跌,更其反要折本,自然无人来入刍粟。于是国家虚费了许多官卖品,而边郡的刍粟,仍不充实。仁宗时,李咨乃议改茶法,行“贴射法”。宋初官卖的茶,本是除掉“本钱”,再加上利息,卖给商人的(譬如罗源县的茶,每斤官给园户本钱二十五文,卖给商人的价,是五十六文,则三十一文就是息)。这时候,就不给本钱,令商人和园户直接买卖(但园户仍须把茶运到官场,商人就官场买之)。国家但收向来所取的“息”(譬如商人到罗源去买茶一斤,就得输息钱三十一文给国家),至于入刍粟于边郡的人,给券到京,一切都偿以现钱,谓之“现钱法”。这种办法的主意,在于国家“卖茶”和“买刍粟”,都以钱为价格的标准,不以茶与刍粟做那“物物交易”的买卖。到后来,法又不行了。而且加之以盐,谓之“四税”。于是薛向出来,把入边刍粟废掉。边郡所需的刍粟,一概从京师运钱去和籴。这么一来,茶就和边备无关,而通商之议起。公元1059年(仁宗嘉祐四年),把向来息钱的半额,均摊在茶户身上,谓之“租钱”。茶户输租之后,听其自由买卖(唯建州腊茶,仍行禁榷),此为“嘉祐占通商法”。历神宗、哲宗两朝,无甚改革。徽宗时,蔡京才重行禁榷。其法:产茶州军的人民,许其赴场输息,给与“短引”,在旁近州郡卖茶。其余的,悉令商人到榷货务纳金、银、缗钱,或沿边州军人刍粟。榷货务给之以“钞”。商人持着这“钞”,到茶场上去取茶。茶场发茶的时候,另给一张“长引”。长引上载明商人“所指的州军”(就是商人所要到的州军),商人拿着这张“长引”,就可以一直到“所要去的州军”去。既到之后,再完纳一次商税。这是公元1102年(崇宁元年)的办法。公元1105年,又罢各茶场。令商人就京师或所在州县请给“长引”或“短引”,拿着“引”,自己向园户去买茶。南渡后,赵开总领蜀中财赋,所行的也是这种法子。不过特立“合同场”,以稽察商人和园户的买卖罢了(这种法子,平心而论,自尚可行,不过蔡京的意思,在于聚敛,务以多收为功。茶税既重,而又废掉茶场,无以稽察商人和园户的买卖,私茶自然蜂起。却又峻刑法以治之,所以害人)。

解池的“盐钞法”,亦为蔡京所变乱。先是“盐钞法”之行:积盐于解池,积钱于京师榷货务,积钞于陕西沿边州郡。入边刍粟的,得了券,或到京师取钱,或到解池取盐。当时愿得解盐的甚多。蔡京要行聚敛之策,就把解池盐钞,改在京师发卖。却又才发钞,就换钞;既换钞,又立个名目,叫人贴输钱;一共要出三次钱,才拿得到盐。有出了一次两次,以后出不起的,就把他所输的钱全行干没。数十万金的券,顷刻都成废纸。做这买卖的人,有“朝为豪商,夕同流丐”,赴水投缳而死的。这简直是抢劫了。南渡以后,赵开所行的盐法,是和他所行的茶法一样的,而稽察得更为严密。

又有所谓“和籴”及“和买”:“和籴”是(一)什么地方丰收了,便派人去增价籴谷;(二)或者什么地方要米谷,而转运为难,便派人去设法收买(这种办法,其初大概是注重于边郡的,到后来才推广到内陆)。“和买”则所买的是布帛。亦有预先给钱,随后输帛的,则谓之“预买”(“和籴”也有预给钱的,便是陕西所谓“青苗钱”。但是天圣以后,罢不复给)。这本是同百姓做买卖的事,并不是收税。然而到后来:便有(一)强买,(二)仰价,(三)不即给价,(四)给价不足,(五)但给“官告”、“度牒”等不值钱不能流通之物,(六)和籴则每石取“耗”,(七)预买则按户硬配,(八)或外加名目收钱,(九)或预买的帛,令折输钱,(十)或预付的钱,重取其息等弊病,已不啻加重人民的负担。到南渡以后,就一概变为“折帛钱”,变成一种赋税了。

商税起于唐朝的藩镇。五代时,更为烦琐。宋朝虽尽力蠲除,毕竟不能废掉。其法:凡州县皆置“务”,关镇亦或有之。大的专官措置,小的就委“令”、“佐”兼理。税额分为“住税”、“过税”两种:住税取千分之三十,过税取千分之二十。所税的东西,随地不一。见于宋史的:有“耕牛”、“鱼鸡”、“果蔬”、“竹木”、“柴炭”、“力胜钱”(载米商船所出)、“典卖牛畜舟车”、“衣屦”、“布絮”、“谷粟”、“油面”等。这种税,一望而知其为苛税。南渡以后,更其苛细。而且有时候,竟是讹诈的行为。(譬如〈一〉琐细的贸易,亦指为漏税。〈二〉空舟则说他是载货的舟。〈三〉食米指为酒米,衣服指为布帛等。甚至行李亦指为货物,再甚就空身也要勒索,绕路避他,就更要拦截讹诈)。

对外贸易,则北宋时的对辽、夏,南宋时的对金,都有互市。官设榷场而征其税。有时官亦“辇物与易”。王韶经略熙河时所设的市易司,则由官给本钱,纯粹为一种官营的业务。

而其和国用关系较大的,倒还要推海路的贸易。太祖开宝四年,于广州置市舶司。后来又于杭明州置司。元祐时,又置于泉州和密州的板桥。其法:海船载货来的,先十税其一。而香药和宝货两种货物,则必须卖给官,由官再发卖。其出海的商人,则雍熙中曾诏诣两浙市舶司,请给官券,违者没入其宝货。

此外又有合了许多零碎的收入,以成一笔进款的,便是经总制钱、月桩钱、板账钱等。“经制钱”起于徽宗宣和末,陈遘经制七路财赋,收“印契”、“鬻糟”之类的钱,一共七种,以成功一种税入,因称为经制钱。“总制钱”则高宗在扬州时,四方贡赋不入,乃收两浙、江东西、荆、湖南北、福建、两广八路的税(如增加酒价和卖糟的钱,典卖田宅的税和牙税等),领以宪臣,收以通判。因绍兴五年,命参政孟庾提领措置,以总制司为名。就称这一笔钱为总制钱。“月桩钱”则绍兴二年,韩世忠驻扎建康。宰相吕颐浩朱胜非,令江东漕臣,每月桩发大军钱十万缗而漕臣再摊派之于州县。所取的,也大概是这种不正当的收入。“板账钱”,亦起于南渡以后,其不正当更甚。《宋史》说:“输米则增收耗剩,交钱帛则多收靡费。幸富人之犯法而重其罚,恣胥吏之受赇而课其人,索盗赃则不偿失主,检财产则不及卑幼。亡僧绝户,不俟核实而入官。逃产废田,不与消除而抑纳。他如此类,不可遍举。”大概这种苛税之兴,都是起于唐中叶以后,历五代而愈甚。宋朝虽说蠲除烦苛,毕竟没有蠲除得尽。而到后来,财政的困难,却和唐五代时相等,自然驾轻就熟,种种的苛税,同时并作了。所以我说:唐代的藩镇擅土,实在叫中国的税法起一个大变迁。

金朝官卖的东西有:酒、曲、茶、醋、香、矾、丹、锡、铁、盐十种。而以盐为首。其法:亦由官卖之于商人,而给以“钞”、“引”,行盐各有界域。征商之制,亦有关税和商税(金朝的税法,大概是因仍于宋的,无甚特创的制度)。

元朝的盐,以四百斤为一引,行盐亦各有郡邑。有由商卖的,亦有由官设盐铺的(大概是交通不便的地方,商人莫肯前往)。又有验户口多少,输纳课钞的(这种法子,也起于五代时候。其初是官把盐按户勒销。到后来,则并不卖盐,而这一笔钱仍旧要出,就变做一种赋税。再到后来,则出了这一笔赋税,而官仍旧要禁榷盐),则谓之“食盐地方”(对于食盐地方。则官卖盐之处,谓之“行盐地方”)。茶亦有引。长引一百二十斤,短引九十斤。后来除长引,专用短引。卖零茶的,则给以“茶由”。每由自三斤至三十斤,分为十等。于出茶地方,设立提举司七处。又于江州设立榷茶都转运司。酒曲和醋,亦都由官卖。

商税的制度,其详不可考见。据《元史》说:逮至天历之际,天下总人之数,视至元七年所定额,不啻十倍云:则其收数甚多(但是其中有一个钞价下落物价腾贵的关系,须要除去计算)。对于海外的贸易,则元朝较宋朝,更为注意。市舶司共有七所(泉州、上海、澉浦、温州、广东、杭州、庆元,但亦时有罢复),世祖初定江南时,沿海地方,到外洋去贸易的,其货都十分取一,粗者十五分取一。出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以及所到的地方,所买得的货物,都要由市舶司查验的。至元二十年,始定抽分之法。第二年,卢世荣变法,官自具船给本,选人入番贸易。其所获之息,以十分为率,官取其七,所易之人得其三,而禁止人民到外国去卖买。世荣死后,这种法子,亦就废掉。

第七节 钞法

宋、金、元、明四朝,还有一件事情和民生大有关系的,便是钞法。

中国的币制,在古代本是“金铜并用”的。而金为“秤量制”,铜为“铸造制”,已见第一篇第九章第二节。这种制度,到汉朝还没有改。但是魏晋以后,黄金便大少了。金之所以少,前人都说由于写经造像的消耗(别种奢侈的用途,黄金总还在的。只有写经造像,却一消耗,就不能回复)。但是魏晋以后,贫富渐均(参看第二篇第六章,第二篇第十五章第五节),金以散而见其少,也是一个原因。

古代的币价,对于物价,是很贵的。据李悝所推算,当时平民一家,终岁之用,不过一千五百个钱(其实这个还不过用钱币推算价格,未必所用的东西,一一都要用钱去买),如何用得到黄金?所以古代货币,虽说金铜并用,以我们所推想,可以晓得黄金并不在多数人手里流转(参看《建设杂志》二卷六号通信栏)。

然则当时的大宗贸易是怎样的呢?难道一一攒着现钱去做卖买吗?这也不然。大宗卖买,总有抵消推画……法子。所以《周礼》上头,就有“质剂”(《周礼》固然是伪书,也多用古书为据,不是凭空造出来的。就算它凭空造出来,也一定是按着汉代社会情形造的。那么,《周礼》上有质剂,就足以证明汉代社会,券据等类,业已通行很广)。况且当时代钱用的东西多着呢——其最普通的就是帛。

但是这种办法,一定有许多单位不同的东西(如金、银、布、帛等),在社会上同时并行,当做货币用。于计算上也很为不便。倘使有一种东西,能专代表钱币的价格(它本身不另有价格),而又有“轻剂”之便,一定是众人所欢迎的。职是故,纸币就自然发生出来。

还有一件,中国历代的币制,是紊乱时多,整理时少。从汉到宋,只有汉朝的五铢钱,唐朝的开元钱,是受人欢迎的。此外就都是迫于无法,只得拿来使用。这两种钱,在社会上通行的时代实在很短。就是这两种钱通行的时候,也还有别种恶钱,夹杂在里头(历代钱法,因限于篇幅,未能历举。简单些,可把《汉书》、《隋书》、《唐书》的《食货志》看一遍做参考)。所以我们可以推想从汉到宋,社会上用钱的人,实在困苦万状。到五代,就更倒行逆施,有一两国竟用起铁钱来(这是同重商主义的经济学家一样的见解,想借此防止钱币流出于国外之故)。宋朝不能厘革,于一定的区域中,仍旧听铁钱行使。其中四川,交通既不方便,初平的时候,除江南、四川外,又都不准行用铁钱。所有的铁钱,就都一拥而入(江南后来却不行了)。而四川,以交通最不便的地方,使用这种最笨重的货币,于是数百年来扰乱中国经济界的钞法,就以此为发源地了。

宋朝的行用纸币,起于真宗时候。先时蜀人患铁钱太重,自行发行一种纸币,谓之“交子”。每一交计钱一缗,三年而一换,谓之一界(就是每三年,将旧的尽行收回,另发新的一次),以富民十六户主之。后来富民穷了,渐渐地付不出钱来,以致时有争讼。转运使薛田,乃请于益州设立交子务,而禁其私造。于是民间自行发行的纸币,就变做官发的了。熙宁时,曾以此法推行于河东、陕西,旋即停罢。蔡京当国,才推广其行用的区域,又改其名为“钱引”。当时除闽、浙、湖、广外,全国通行。然滥造滥发,并没兑现的预备,以致一缗只值钱十余文。纸币行用了不曾满一百年,已经闯下这么一场大祸来了。南渡以后,初时行用的,仍名交子。后来又有“会子”同“关子”(会子初仅行于两浙,后来亦但行于两淮、湖北、京西。关子则系末年所造),亦系分界行使。但(一)既不能兑现,(二)而每界又不能按时收回。往往两界或两界以上同时行使,其价格也就不能维持,有时实在下落得无可如何,便用金、银、度牒、官告、香药等去收回,谓之“称提”,但亦总不能回复额面的价格(最新的一界,已不能维持额面的价格。再前两界的,其价格就更要低落)。然而宋朝的纸币,总还算是好的,金朝就更不堪设想了。

金朝的行钞,是海陵迁汴之后,户部尚书蔡松年所出的主意。印造一贯、二贯、三贯五贯及十贯五种,谓之“大钞”;一百、二百、三百、五百、七百五种,谓之“小钞”,与钱并行,以七年为“纳旧易新”之限。其初信用很好,商贾有拿着钱去买钞的。章宗大定二十九年,罢“七年厘革之限”。从此出多入少,价格就渐渐地跌落。最可笑的是,恶货币驱逐良货币的法则,要彻底明白,原不容易。然而“铜钱和纸币,以同样的效力行使,人家一定要把钱藏起来”,这种事实,也是显而易见的。乃金章宗全不明白,反发“大定间钱至足,今民间钱少,而又不在官,何邪?”的疑问,于是立“人民藏钱”和“商旅赍现钱”的限制。其结果,藏的人还是藏,销为器物的还是销,运出境的还是运,市面上仍是钱荒。兵兴以后,财政困难,一味地借造钞接济,钞价就一落千丈。承安二年溃河之役,至以“八十四车充军赏”。贞祐三年七月,改交钞之名为贞祐宝券,不多时,就“千钱之券,仅直数钱”(四年八月,高琪说的)。兴定元年,又改造一种贞祐通宝,以一贯当宝券千贯,四贯等于银一两。五年,又造兴定宝泉,一贯等于宝券四百贯,两贯等于银一两。元光二年,又立法,每银一两,价格不得超过宝泉三百贯。其跌落之快,也就可惊了。于是又立法:凡物价在银三两以下的,不准用银。三两以上的,须三分之一用银,三分之二用钞。然而仍旧是有名无实,至哀宗正大间,民间遂全以银市易(用银的始末,见第四篇第十四章第七节)。

元朝的钞法,又有一特别之点,便是它“不和铜钱相权,而和丝银相权”。因为这时候,社会上所存的钱,实在太少了。帛是社会上向来把它当货币用最广的。银则是新兴之物,最得大家信用的。这也是自然的趋势。中统元年,始造交钞,以丝为本。旋又造中统宝钞,分10、20、30、50、100、200、500、1000、2000九种。其价是:

中统宝钞1贯=交钞1两=银两

又以纹绫织为中统银货,有一两、二两、三两、五两、十两五等,每一两的价,等于白银一两,没有发行。至元十二年,又造厘钞三种,是一文、二文、三文。因民不便用,十五年,就取消。

中统钞行之既久,物重钞轻。至元二十四年,改造至元钞。其价是:

至元钞1贯:中统钞5贯:银两=金两

我们可以晓得当时的金银比价,恰是十倍。中统钞行了二十八年,价格跌为五分之一。武宗至大二年,又造至大银钞。其价是:

至大银钞1两=至元钞5贯=银l两=金两

仁宗即位,因为倍数太多,轻重失宜,罢去银钞。而中统至元二钞,“终元世盖常行焉”。

元朝的钞,离开铜钱,而和实物相权,共有五十二年。顺帝至正十年,丞相脱脱议改钞法。铸至正通宝钱,和历代铜钱并用,是为钞法的一变。这时候,是:

中统钞1贯=至元钞2贯=钱1000文

有了钱可以相权,钞价应当涨起。然而《元史》说:“行之未久,物价腾踊,价遂十倍。”大约因名为相权,其实徒有虚名之故。又值海内大乱。“每日印造,不可数计。舟车装运,舳舻连接……所在郡县,皆物贷相贸易。公私所积钞,人视之若弊楮。”元朝的钞法,就此无从收拾了。

历代的币制,虽不整理。究竟要添出铜钱,总不能像纸币那么快;货币价格的变动,就也不能像纸币时代那么快。宋、金、元、明四代的钞法,在正史的《食货志》上看来,也不过七八卷书;然而当时人民的财产,因此而受损失的,却不知凡几了。到了明朝,就成纸币的末运,而银两大行。这个留待下篇再讲。

第八节 学术风俗

从魏晋到唐,为老学和佛学发达时代。第二篇第十五章第六节,已经说过了。到北宋时,而这种学问的反动力又起。

魏晋时代的哲学,可称为“东汉末年,琐碎的考据和前此妖妄不经的迷信合而为一”的一个反动。再进一步,就索性研究到佛学。这种学问,原是很有价值的。然而走到极端,就未免太偏于“出世”。到两宋时代,就要再一变而为“入世”了。这种思想,来源也颇远,唐朝时候,有一个韩愈,作了一篇《原道》,所说的,便是这种意思,但是韩愈这个人,学问太浅了,所以建设不出什么事业来。

无论什么事情,总有个哲学上的根据。对于一种学问的反动,也必已尽量吸收这种学问的长处。所以宋学的起源,还得借重于道家之学——就是中国最古的哲学,而为神仙家所窃取的(参看第二篇第十五章第六节)。

以通行数百年,支配人心,极有力量的宋学,而其起源,反借重于一张隐居华山的道士(陈抟)所传的《太极图》和《先天图》,岂非奇谈。这张图,前人所辩争,是“到底是儒家的,还是道家的”的一个问题。我如今发明变相的道家(新神仙家)是本来一无所有的,他所有的都是窃取来的。这个问题,便没有辩争的必要了。

陈抟之学,一传而为种放、穆修,再传而为刘牧、李之才、周敦颐。刘牧撰《易数钩隐图》,敦颐撰《太极图说》。图书之学,就如日中天。李之才传其学于邵雍,撰《皇极经世书》。这一派学问中术数一派,就发达到极点。周敦颐之学,由二程而远传于朱晦庵,这一种学问中哲理一方面,也就推阐无余了。

还有两种思想,也是北宋时学术的渊源。一则五代时气节坏透了,所以这时候的学者,都要讲究砥砺气节,孙复等是这一派。一则这时候国势衰弱,社会也凋敝极了。要想挽回国势,救济社会,就得讲究经世之学。胡瑗范仲淹等,是这一派。这两派的思想,再参以性理的精微,把修己治人,打成一橛,便是张载一派。

朱熹的学问,总算是宋学的集大成。他既很讲究心性的精微,而于致用之学,以及孔门的经,也极意考究(朱子所注的经极多。除《四书集注》外,于《易》有《本义》,于《诗》有《集传》,《书》则蔡沈的《传》,是承朱子意思作的。于《礼》则有《仪礼经传通解》,于《春秋》虽没有书,然他所编的《纲目》,实在自以为继《春秋》而作的)。所以他的学问,可以代表(一)修己治人,一以贯之,和(二)承佛老之后的反动力,返而求之于儒的两种思想。前一种,是吸取魏晋到唐老学和佛学的精华,以建设一新儒学,革新儒家的面目。后一种,则系承佛老之学大盛之后,矫其过盛之弊,而还之于实用。这两种都是当时学术界上应有的思想。朱熹实在能够代表他,所以朱熹在宋学中,总可称为正统派。

但他所讲的格物致知:“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其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天下学者,即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实在是空空洞洞,无从下手的。而且要把天下的物,格得“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后“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这种致知,也可以说永远没有达到目的一天的。所以有陆九渊一派出来,说即物穷理是“支离”,要先启发人本心之明,和他对峙。从宋学兴起之后,学术思想界,起了一个大革命。“尽挑汉唐诸儒,而自以为直接孔门的心传”,是宋学的一个特色。因此就发生“道统”之说,把周、程、张、朱,直接孟子。到《元史》,就于《儒林》之外,别立《道学传》,把宋学和前此的儒学都分开了。

讲究砥砺气节,自然是一种好处。然而其弊,不免矫激沽名,就不免要树党相争。再加宋儒的议论,彻底太甚。于是论人则失之“苛刻”,论事则失之“负气”。往往有一种“只论是非,不论利害的偏见”,就是军国大事,也要拿来作孤注之一掷。加以这时候,对外失败,更足以激起国民的愤慨。就有像胡安国《春秋传》一派的议论(主张尊王攘夷),颇养成国民“褊狭”和“虚骄”的观念。

这种学术思想,固然是党争的灵魂。而学派的分歧,就更能赋之以形。北宋的党争,是从王安石变法以后才大盛起来的。王安石不但是个政治家,亦且是文学者。当他执政的时候,他所著的《三经新义》,曾经立于学官。王安石和程颐,政见本是反对的。到徽宗时候,程门的高弟杨时,首先明目张胆,攻击王安石的学术。从此以后,程、王两家的学说,就立于正反对立的地位。南渡以后,秦桧是主张王安石之学的,赵鼎是主张程颐之学的。秦桧死后,曾经下诏:说“学术惟求其是,不必偏主一家”。然而学术界的趋势,毕竟不是一纸诏书所能防止的。酝酿到后来,到底成了庆元以后“伪学”之禁。

朱熹之学,虽然讲究心性,然而他于经世之务,和孔门的经,都颇留意。所以朱熹的学问,是颇为切实的,就是他的门徒黄榦王应麟等,学问亦极切实(应麟著《困学纪闻》,是清代“考证学”的一个远源。榦续成《仪礼经传通解》,是江永《礼经纲目》、秦蕙田五礼通考》的先河)。然而天下事,总不免于偏胜。像宋学这种专讲究心性的,到后来自然就流于空疏。周密癸辛杂识》上说:

世又有一种浅陋之士,自视无堪以为进取之地;辄亦自附于道学之名,褒衣博带,危坐阔步,或抄节语录,以资高谈;或闭眉合眼,号为默识。而叩击其所学,则于古今无所闻知;考验其所行,则于义利无所分别。此圣门之大罪人,吾道之大不幸;而遂使小人得以借口为伪学之禁,而君子受玉石俱焚之祸者也。

可见空疏无具的风气,到南宋时已很盛了。

宋学的行于北方,是元以后的事情,其中最初提倡的是赵复,后来极著名的是金履祥许谦等。都是程朱一派,只有个吴澄,是颇近于陆九渊一派的。

还有一件事,当两宋时代,史学颇为发达。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郑樵的《通志》,马端临的《通考》(虽有杜佑的《通典》在前,实不及此书之精),都是贯串古今的名著,为前此所未有的,这也是讲求经世之学的结果。

文学上,则因讲求理学,尊重实用故,性质近于质实,而不主张华藻。所以散文较骈文为发达。欧阳、三苏、曾、王等,都是有名的作家,这也是魏晋到唐的文学的一种反动力(参看第二篇第十五章第六节)。因崇尚质实的趋势,而白话文大为发达。在学术一方面,则应用之于语录上,以求不失真意。在文学一方面,则用之于小说和戏曲上,为文学界开一新生面。

北宋以后,印刷术的发达,是和中国学术的进步大有关系的。本书篇幅有限,不能备详。近人所著的《中国雕版源流考》,颇可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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