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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人生没有后半场

 王侠一家家外不 2023-09-28 发布于陕西

李贺: 人生没有后半场

王侠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李贺,字长吉,然年仅27岁就溘然长逝,令人唏嘘感叹!命运似乎从一开始就与李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郑王之孙也”郑王,唐高祖李渊从弟。出身何等高贵!家中长子,又是何等可贺可喜,故父亲命名为“贺”,字“长吉”。名与字代表了父亲对这个长子无尽的期望,也似乎写尽了李贺一生的吉庆!剩下的就只有悲伤感叹了。每次想到李贺总会想到水中月镜中花,总觉得他的人生是一个美丽而虚幻的梦花水月罢了。“七岁能辞,名动京邑。”连当时的朝中大臣韩愈、皇甫湜览其作,奇之而未信,于是“过其家,使贺赋诗,援笔辄就如素构,自目曰高轩过,二人大惊,自是有名。”高官亲临,少年成名,前程似锦。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高轩过》。

虽然唐朝不乏才子,初唐四杰之一王勃“六岁善辞章。”,诗仙李太白“十岁通五经,自梦笔头生花,后天才赡逸,名闻天下。”但是,两千多年之后的今天,阅读这样的文字,我还是惊诧不已。七岁孩童,如此老成持重,对来访者心胸气度的夸赞,文章词赋的赞扬,笔力雄放自如,大气飞扬。对于自己处境抱负的描摹更是峥嵘不凡。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最是令人触目惊心,一个七岁的孩子,如此敏锐于生死,是诗人之幸耶?人生之悲耶?

然而,不管如何,李贺的才气初显,倍受重视,似乎只等少年长成,他日金榜题名时。然而,也许是命运故意要锤炼年轻的诗人,成就一代“诗鬼”,年轻的李贺抱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离家进京赶考,却因“父名晋肃,不得举进士。”准备了二十多年的希望瞬间化为泡影。天才李长吉该是多么的挫败,多么灰心丧气!“三十未有二十余,白日长饥小甲蔬。”年已二十有余,却不能日日饱暖,只能蔬菜充饥。作为长子的李贺,当他骑着瘦驴,赶赴长安的时候,他背负的不仅有重振家族的期望,更有解决一家人温饱的责任。为此他准备了二十多年,已经踏上改变命运的门槛,命运却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摔得他鼻青脸肿,鲜血直流,灰心丧气,无端绝望。

苏秦当年游说失败,“黑貂之裘敞,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红,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父母妻子尚且如此,人世冷暖可见一斑。好在李贺垂头归来,兄弟以酒相待。然而,面对老母小弟,他内心又是何等的愧疚,我们可想而知!

“别弟三年后,还家一日余。醁醽今夕酒,缃帙去时书。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何须问牛马,抛掷任枭卢!”--示弟》

人生失意,跌跌撞撞、失魂落魄而归,面对亲人坦诚相待,他悲喜交加,故作旷达,实则悲极无语。打掉牙,咯出血,肚里咽。他怎么忍心对热忱相待的弟弟倾诉衷肠,把自己一腔失意倾泻给他,去增加他的负荷。作为长子,多年不事稼穑,他又有何颜面,伏在承担了生活之重的弟弟肩头痛哭!更遑论,年事已高,一心期望他功成名就的寡居老母!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需要他独自消化, “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羞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局促偃蹇)!”诗人先说,既然身为男儿不能实现凌云志,无须浪饮求醉,消磨意志,而应认清现实,越是自我宽慰,就越表现出内心的不甘与愤激。又说,不要辜负眼前的美女,既然世上没有平原君那样识才爱士的贤者,又何必存建功立业的非分之想,如今面对歌女、没救、宝马、娇春,就纵情开怀畅饮吧!一个年方二十岁的男儿,风华正茂,怎能这般局促偃蹇!?诗人这种前后矛盾的心理,正体现出他内心的焦灼与痛苦。及时行乐并非诗人的人生追求,但既然世无所用,倒不如在此寻求突破。这让我想起了北宋大词人柳永。皇上让他“且去填词”他就去“奉旨填词”,一头扎进了青楼井市,烟花柳巷,倚红偎翠,流连不返。“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同样是愤激之语!为什么不能身带吴钩驰骋疆场?为什么不能收取关山五十州? 为什么不能像那些书生一样,被挂上凌烟阁,被封万户侯?“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少年的理想陡然遇阻,年轻的诗人有多少“天问”需要“问天”?

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

人生活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世界,如果在物质的世界里不能获得自由,那么,往往就会寻求精神的自由。失意的李贺从此把诗歌当做人生的出口,呕心沥血。《唐才子传 李贺》记载:“贺为人纤瘦,通眉,长指爪,能疾书。旦日出,骑弱马,従平头小奴子,背古锦囊,遇有所得,书置囊里。凡诗不先命题,及暮归,太夫人使婢探囊中,见书多,即怒曰:'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上灯,与食,即従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非大醉吊丧,率如此。”虽然朝阙的大门紧闭,但是昌谷的山野敞开,山涧的流水,路边的野花,树上的鸟儿,天边的流云,都毫无条件地接纳了他。于是,诗人才思泉涌。

南园 李贺 其一 
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

南园(其三)  李贺

竹里缲丝挑网车,青蝉独噪日光斜。桃胶迎夏香琥珀,自课越佣能种瓜。

南园(其八)

春水初生乳燕飞,黄蜂小尾扑花归。窗含远色通书幌,鱼拥香钩近石矶。

南园(其九)

泉沙软卧鸳鸯暖,曲岸回篙舴艋迟。泻酒木栏椒叶盖,病容扶起种菱丝。

南园(其十)

边让今朝忆蔡邕,无心裁曲卧春风。舍南有竹堪书字,老去溪头作钓翁。

南园(其十一)

长峦谷口倚嵇家,白昼千峰老翠华。自履藤鞋收石蜜,手牵苔絮长莼花。

南园(其十二)

松溪黑水新龙卵,桂洞生硝旧马牙。谁遣虞卿裁道帔,轻绡一匹染朝霞。

南园(其十三)

小树开朝径,长茸湿夜烟。柳花惊雪浦,麦雨涨溪田。

古刹疏钟度,遥岚破月悬。沙头敲石火,烧竹照渔船。

似乎,昌谷的山山水水渐渐治愈了他内心的创伤,他的心情也日渐明媚,日日留恋昌谷山野,看花枝灿烂,草蔓舒展;听青蝉独鸣,古刹钟声,黄蜂嗡嗡;品山桃之甜,菱丝之香;赏春燕飞飞,山泉鸳鸯;椒叶如盖,柳花如雪;麦雨溪田,千峰翠华;遥岚皎月,桂洞硝白。促老佣种瓜,去石矶钓鱼;病起种菱,自收石蜜;手牵苔絮,竹叶书字。临风怀古,今朝忆蔡邕,明日倚嵇家。多美的日子!

德国哲学家荷尔德林说:“人,劬劳满绩,诗意的栖居于大地之上。”王国维说:“诗人之境,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动中静观,无我之境唯静中观之。”显然,年轻的诗人,陶冶于山水之中,自得其乐,自由自在,虽然尚未到无我之境”,但已是动中静观,歆享自然了。大自然真是无字之师,它以它的无言,教会了年轻的诗人,如何旷达的面对惨淡的现实 “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头上无幅巾,苦蘗已染衣。不见清溪鱼,饮水得自宜。”咏怀二首(其二)当年四十多岁的李白,尚且发出“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喟叹,年轻的李贺面对少年白发,竟能自笑自宽,自嘲自慰,又是何等的洒脱啊!

然而,李贺毕竟不是李白,李白的洒脱是从内到外的,他把人生的不如意以文学式的的夸张挥洒殆尽,他大喊大叫“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宣泄不满,他长歌当哭说尽愁情,一身轻松,潇洒而去,游走江湖,快意人生。命运给他的痛苦他要么有力地推还回去,要么抖落一地,抛给尘埃。李贺则不同,他把所有的不幸都注入诗文,一字一滴血,一诗一岁命,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大把的青春年华消耗在寻章摘句之中,惨淡经营,夜夜不息,似要终老纸笔,读来辛酸无限。秋风萧瑟,诗文冷落,何日是头啊!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秋来》

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一位二十几岁的青年,埋头书简,秋风秋雨之夜,梧桐叶落之时,是怎样惊心动魄于时间的流逝,生命的落空。

李贺也不像杜甫,杜甫把 “小我”的苦难升华成“大我”的忧患,所以,即使在,“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的困境中,也能喊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超越了小我,人就不会执着于个人的悲欢离合之中,人的眼光开始关注更加广阔的世界,人生的境界顿开,以耶稣释迦牟尼的担当去承担时代的苦难,因而虽然写困难,但不会被困难淹没,虽然身处困难,但浑然不觉其苦。我读叶嘉莹先生的文章,她在大女儿一家不幸车祸遇难之后说,经历了那次悲痛之后,她忽然觉悟了,“把一切建立在小家小我之上,这不是一个中级的追求。我要有一个更广大的理想,回国教书,将古代诗人们的心魂、意志这些宝贵的东西传给下一代。”1979年叶嘉莹先生回到祖国,开始古代文学的传授,如今94高龄,先生的著作等身,先生的书籍传遍中华大地,真正做到了超越“小我”,受惠民族国家,先生将她一生收入1000多万元全部捐献给国家。李贺若能够从个人的痛苦之中超越出来,把目光投注于黎民百姓天下苍生,可能不会英年早逝。当然,在人生失意的日子里,他也曾经看到过社会底层的艰辛与劳苦。“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老夫饥寒龙为愁,蓝溪水气无清白。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斜山柏风雨如啸,泉脚挂绳青袅袅。村寒白屋念娇婴,古台石磴悬肠草。”可惜这样的诗歌在他的是作者寥若晨星。李贺既没有长时间把目光聚焦于故乡昌谷的山山水水,也没有过久的把目光投注于民生疾苦,而是一头扎进自己的苦难里,最后,连同自己也被苦难熬干。

衰兰送客咸阳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在暗无天日的岁月里,痛苦浸泡了青春的日月,每一个叶片都是苦涩的。但是,物极必反,德高望重的韩愈为李贺的际遇鸣不平,写了一篇文章《讳辩》其中有言,“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后,李贺被朝廷授予“奉礼郎”, 掌朝会、祭祀时君臣班位的次序及赞导跪拜礼仪,隶太常寺。时来运转,李贺又一次离开昌谷,前往京城,似乎生活又一次向他招手。但是,好景不长,凭李贺的性格,怎么能长期在他人的屋檐下讨生活,京城人事复杂,官场翻云覆雨。在李贺的眼里京城“东方风来满眼春,花城柳暗愁杀人。”,“三年之后,李贺因病借故辞官归乡,彻底的结束了他的官场生涯。李贺更不像陶渊明那般通透,他辞官归隐属于无奈,27岁的李贺还看不透人生,所以,他的回归并不潇洒,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他借“金铜仙人”被搬离汉宫,内心的不舍与辛酸,含蓄委婉地写出了自己离开长安时的心情。从昌谷到长安去做官的时候,路边的兰花对他一路欢笑,从长安到昌谷兰花枯萎,似在叹息,一路衰颓,是啊!如果上天有情,上天也会与兰花一起老去。从此,李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苦难里“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无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时光飞逝,昼夜交替,煎熬人寿!二十几岁的李贺日日如此触目惊心地感受岁月空度,令人煎熬,他怎能健康长寿啊!王维在失意人生里找了“佛”的境地,所以他说:“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这是一种自足的生命状态,不管有无他人欣赏,芙蓉花,都会一样的绽放红色的花朵,点亮寂寞的山涧,开也从容,落也从容。根本无须他人的“欣赏”,因为生命是他自己的,绽放与凋零都是自己的生命,一样的美丽。

 如若官场失意,情场得意,李贺的满腔愁情也会有个排遣之地。可是,后人颠覆了前人的研究,发现李贺终身未娶。我宁愿相信他在短暂的人生里有过一段昙花一现的爱情,给他苦痛的人生里注入一点点爱与温暖“井上辘轳床上转。水声繁,弦声浅。情若何,荀奉倩。城头日,长向城头住。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我愿情的缠绵,爱的滋润,化解他内心的愁苦,给他更多的时间让他来消化人生的苦难。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然而,即使短暂的情缘真的存在过,最后的李贺还是走向了“西陵下,风吹雨”的荒凉之地,那里依旧是寂寞阴冷缠绕。

每一个人都会面对人生的苦难,如果缺少化解苦难的能力,就会被苦难淹没。李贺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白居易在《李贺传》中写道:“孟子曰:'其进锐者其退速。”信然。贺天才俊拔,弱冠而有极名。天夺之速,岂吝也耶?若少假行年,涵养盛德,观其才,不在古人下矣。今兹惜哉!’”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份勇敢与坚韧需要岁月的历练,也需要苦难的淬炼。苏东坡一生磨难重重,却能够写出“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样旷达之语。对于苦难,你若以一个强大的心态去面对,你就会挣脱而出,并且历练成金刚不倒身。静观李贺,执着于困难的偏狭,也许还与他所受的儒家文化有关系,王维能超脱,因为他在佛家那里找到了归宿,李白能潇洒,是因为他“儒道”兼修,杜甫能超越,是因为生活岁月的历练,苏轼能豁达,因为他在“儒释道”兼通,而李贺的文化与年龄注定他只能进不能出。“文化是人的生存状态以及情感、愿望的反映,反过来又对人的生存、发展给予能动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即人。”从这个意义上说,青少年时期,接受多元文化,对于人生大有裨益。

泰戈尔说,鸟儿从天空飞过,什么都没留下。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解读,一只鸟儿,即使没有留下飞翔的痕迹,但是天空里一定有它留下的味道,一颗彗星划过天空,天空骤然一亮,随即归于黑暗,那刹那的光亮就是他的生命之光!

李贺就是中晚唐暗夜里的那颗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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