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春江花月夜》当作一首叙事长诗,或者一篇小说,你会发现他是在写一个男人和女人在江边相爱相离的故事:然而,无论长久还是短暂——其实,对于相爱的人来说,再长的时光不过短短的一瞬——他们终将暂时或长久的告别:如果,那男子是女人深爱或值得她深爱的一个,他们必将无法长相厮守:于她而言,一个家庭煮夫或只知围着裙子打转的男人,必被轻忽。对他来说,闯荡世界打下一片江山,是他所能给予她的最好礼物。于是,你将看到她,日复一日困在明月楼上,望着闲潭边上的落花,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待他乘月归来。而他,也在一叶扁舟之上,在人海茫茫的江湖之中,想要完成某项不朽的事业,想要成为众人仰望的对象。于是,面对同一轮明月,游子和思妇便有着全然不同的情思。如果,玉户楼阁中的女子发现的是卷不去拂还来的情思。是无边的春色里,满屋的月光中,人生为何如此的忧伤。是辽阔的江水,皎洁的月亮,人生为何如此的短暂匆促。在人人忙于狩猎,获取食物的原始时代,是谁又为着什么,夜深无眠,跑到江边,望月兴叹。而那江边的明月,又是哪一年的哪一个夜晚,把温柔的光洒满那孤独者的身上,给他慰安。如今,那个人的那一年,那一年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里有关那个人的情丝缠绵,爱恨悲欢,全然不见。今夜,江畔之上,明月之下,抬头望月的人被替换成了我。他年他夜,同一轮明月,同一个地点,望月之人又会是谁。虽然,人生代代相替,但是对于每一个体而言,他所遭遇的坎坷,感知的困惑,经验的孤独,渴求的永恒,都渴望得到克服、解答、慰安和实现。是他的孩子、爱人,或者朋友,替他作出了回答,实现了诉求。对于一个短暂过客的此时此刻而言,都是无法满足补救的遗憾。“不知江月待何人”,表面来看江月待人有意,然而,流水从来无情。无论是江水还是明月,从来不曾等待过谁,也不曾挽留任何人,没有人可以长存人世,也没有谁真的死而不亡。对于身体,有母亲的乳房和母亲提供的一切;至于情感,没有一个孩子的委屈,是母亲不能包容消解的。随着身体的成长,乳房所能提供的营养无法满足身体的需要;同样,随着心理的成熟,母亲的怀抱也无法满足内在的欲求。于是,他开始新的寻找,寻找一个人以代替母亲;寻求一种价值,以确立他在世界中的位置。对于大多女人,男人是她的世界,所以她要不停地追问,男人是否爱她。对于大多男子,他的世界除了女人,还有事业的诉求,所以他要不停地闯荡。因为她动情的瞬间,所有的欢喜悲伤,随着落下的月亮,洒满江畔的林木。春天的江水,本就汹涌,另有冰雪融化的潮水,河流显得特别澎湃,甚至和远方的大海接连在一起。如果说,前一句是平面的铺排。那么,“海上明月共潮生”一句不止写出了春江潮水的勃勃生机,而且又有一个空间的拓展——那随着潮水升起的明月,便如垂直于大漠的孤烟,让人久久凝注。张若虚的伟大,在于他不仅写到眼前所见之江,而且以想象连通千万里之外,无一处春江不有明月朗照,正所谓——流水环绕的芳甸,江边的鲜花树林,空中的流霜,汀上的白沙,无一不在月光的朗照之下。当这皎洁的月光明亮你的双眸,当这澄明的光辉充盈你的心间。生命在感受到自身渺小的同时,是否有了不一样的体验——无论望月怀人愁丝千般的情意,还是踏月而往探寻梦想的远行。在被照亮的瞬间,似乎被谁看见,似乎也得到了一丝宽解慰安。就题目而言,“春江花月夜”五个字之中,夜和月紧密相连,相伴相生。但是在这同一个夜晚,同一片月光之下,游子思妇,所见所感,有着太多不同。思妇眼中的江,是载走爱人的伤心之水,是与江水相连的一方闲潭。游子所见的水,是阔大浩渺托起明月,又为明月所朗照的万里春水。思妇眼中的花,是潭边的落花,是如花的容颜,是容颜如花的青春。游子眼中的花,是郊野的芳草,是江畔的花林,是如花美丽的世界。由此看来,《春江花月夜》所写并非这一个思妇和游子,而是指向了所有的男男女女。再进一步,看重当下与身边的,也渴望着日常的温暖可以永恒。追寻远方与永恒的,也离不开当下的日常,也需要身边的温暖。据此来看,《春江花月夜》在讲述男人与女人故事的同时,也在书写人性的两种寻求——但是作者并非空洞的说理,而是把这一切隐藏在春江花月夜五种物象的叙述和描写之中。或许,这便是闻一多称其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宫体诗的救赎》)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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