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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磁湖夜话]东方樵的散文《午夜独语》

 黄石新东西 2023-09-30 发布于湖北

午夜独语

东方樵

A

恐怕你骂我一千回了:这个久候不到的戈多!
该骂!两城如此邻近,竟难得跨过咫尺之遥来见你,见你的孩子、丈夫新居……
你邀请了多少回!又空等了多少回!

B

我一次又一次地让你失望,而你却依然一次又一次地来看我,尽管不免踌躇,你,还是来了。
你每回总带了点怨艾,说是你丈夫每每不解:何以你那位没有性别概念的朋友兼亲戚终是来而不往……你对我说,对他真内疚,你寥廓的心宇,永远飞翔着我的名字,属于他的,只是心宇以外的部分,尽管他是一位不错的丈夫。
你不会原谅我像死火山一样冷漠。

C

“死火山”真的死了么?
还记得几十年前,南湖岸边,那个无月的夏夜?一条石凳坐着你,坐着我,水边的青蛙,对着迷茫的星空,不倦地吟诵格林的那篇著名童话——《青蛙王子》。晚风吹拂着小草,草叶搔着我们的脚踝,柔柔的,痒痒的。那年,我在等待大学毕业分配,而你中专毕业后,已在城里觅取了一隙生存空间。
片刻静默后,石凳下的小草,在静静偷听凳上的絮语。

D

那夜的谈话,羞涩而艰难。
你谈起情窦初开时节,见我上你家作客,心里便有无数的小鹿在奔撞。你羞红着脸,从灶间端出菜肴。你羞红着脸,为客人端洗脚水。你羞红着脸,替客人整理床铺。此后,听我讲课,总好胡思乱想……而那时,我是一个被法律认可有了归宿的人。
我也说起当民办教师期间,每晚做了许多的梦,梦中追你,叫你,不成体统。时或醒来,惊惶不已,我隔壁就是你爱失眠的班主任,隔墙只有两米高,上面没有天花板,怕不过,只得找个堂皇的由头,换了房间……

E

回忆是杨梅,现实却是酸枣。
你说,准备处理人生大事,想听听我的意见。我开着“国际玩笑”:我么样?你沉吟半晌,终于说,何忍夺走表姐的幸福?岂敢背负一世的骂名?——我们终生为友吧!我看不清你的面容,但感到了一种不可抗逆的冷静。
我只能默认你选择的正确。你是一株空谷幽兰,我不过是一棵仙人掌,我属于沙漠,而沙漠难以留住你幽兰一般的倩影。

F

我无端地自卑,因自卑而沉寂。我也很自重,因自重而拘谨。
当你的身心都已泊在一个安全的港湾时,我生怕搅扰你们平静安恬的生活,生怕引起人家无端的厌恶。吃醋,可不是赫拉的专利,至少,我不会自讨没趣。我独自、独自躲在一个鲜为人知的角落舔自己的伤口好了。
你会说我自作多情,又不曾给我伤害,凭什么数载难以释怀?的确没有道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G

也不是没有动过回访的念头。
一回,我来你所在的城中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决意来看你,当我在副食店的水银玻璃中看到自己目光混浊,脸被酒精弄得很丑的时候,我收回了已递给售货员的钱币,打消了访你的念头。
又一回,也是在有你的那座城市,从少年宫出来,我领儿子上了去你家的那路公汽,儿子问上哪儿去,我说去阿姨家吃饭,话刚出唇,又匆忙拉他跳下车,怕你说我不是想填饱肚子决不来看你。

H

想不到吧,被愧疚压得透不过气来,我终于想带给你一个惊喜,不邀而至。结果,吃了闭门羹。你呀,懊悔莫及地追,好苦,好累。知道追不上了,又是打电话,又是写信,忙不迭地解释,道歉。
朋友之间,永远用不着道歉。我觉得,访人不遇的效果更好些。这对多年爽约的我是一次小小的惩罚,有了这惩罚,我负疚的心似乎轻松许多。再说,未能晤面,给我们留下了短暂的遗憾,又积淀了浓重的思念,情感上的收获还少吗?
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堪比古人雪夜访戴的雅事,我这样想。

I

那次一场重病,迫使我躺进了药味浓烈的病室。夜阑人静,冷雨敲窗,心境好悲凉,真想同你聊聊,于是,在病榻上给你写信。信中有“世无佚女怜病鬼,夜有孤灯惜残书”的句子,心想,如果连你都不“怜”,将倩何人?
病中某日,太阳好美,好温柔。我走出病房,把自己浸在阳光的爱抚中。正对一树如诗的紫色花出神,你竟来了,汗流满面,眼神忧郁。我的心顿时贮满了温煦的阳光。
你说,当天为庆贺孩子生日,在餐馆摆了酒宴,你惦着我,没等席终人散,就风风火火,乘一个小时的车赶来;两朵清莹的泪挂在我荒凉的颊上,而心,早巳湿透了。

K

这么多年,你像候鸟,如时光临。与我分享欢乐,分担忧愁。我的生命,不再有不可承受之轻和不可承受之重。
你总忘不了,我这个“大朋友”,在你父亲受人构陷、囚身囹圄时,以仙人掌的倔强托起并将养你那破碎的少女之心。你怎么不提起,在我久困乡村打发无聊之生的岁月,你这个“小朋友”在我荒寂的心田撒播了多少兰花?
每次你来,总说好怪。没来的时候有许多话要对我说,及至见面,又几乎相顾无言。你用清纯的目光读我,我用苍老的目光读你,审慎地保持着外在的距离。我说,没什么可奇怪的,有位散文家写一对挚友相聚之时,两人不过默默地抽烟。许久,许久,烟抽够了,又默默地分手;你,悠然心会。

L

有年春节,你又飘然而至。家里,空荡荡地只我一人,晚饭懒得做,埋首灯下看书。你刚进门,一室冰冷倾刻消融。愉快地忙乎,我们弄好了饭菜。一人端一杯猩红的葡萄酒,意味深长地对饮,未饮心先醉。
收拾好碗碟之后,我满以为已变得比我大方、大度的你会陪我一个通宵,心内有了莫名的悸动。而你,快十一点了,却从容地辞别。我默默把你送上班车,冬风把我的一头浓发和思绪搓成鸡窝。你道一声“珍重”静静地走了。
我酒醒了,终于庆幸我们的友情有不容玷污的纯洁,其时,我无意中瞥见街旁树上的残雪。   

M

至今还常做梦,梦里很孟浪。
想你,又怕见你。怕你真诚的眸子,透视出我情感的苍白。怕你由我室内的凌乱不堪,联想到我生活态度的疲塌。怕你靠近我丰盈的书架,伸出白皙的手去摸书皮上的灰。怕你检视我的“创作”,蹙了蛾眉,说怎么像中小学生的“涂雅”。我常常羞红了脸,你却装着没有看见。
在你面前,我的任何弱点,无法遮掩,无所逃遁。怕——也无益。

N

那是开玩笑,我对你说,要用十年功夫,编本散文集送给你。你嫣然一笑,说,莫让我等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
终有一天,你会成为老太婆的,那时,我或许墓木已拱了。你会搬了藤椅,坐在阳台上,遥看叠叠的远山,想那座“死火山”,想得很苦很苦。你的怀里,一定躺着一本散文集,那是我凝结的生命。
书页上夹的兰花枯萎了,还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O

寂寞的夜里,我摊开稿纸,心血化作片片黑雪,无声地透过铁丝网般的“方眼”,飘入一片无底的虚空,免不了心地茫然。
又时时自我抚慰:这世上毕竟有这么一位心有灵犀的友人,就为这,就为一个率意的许诺,我也得写下去,写下去。
感谢上帝,我心中,总算有一盏长明的灯。

(选自作者散文集《无心的云》)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钢职教系统退休职工,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法律顾问:刘太平  向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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