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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hb学习阅览室 2023-09-30 发布于上海

作者:胡清华

看到作品,我们会有探究作者的欲望。但在这方面,我们对诗歌作者和小说作者的态度有很大不同。比如看《三国演义》《水浒传》,我们更多地关注小说内容本身,很少去探究罗贯中、施耐庵的个人生活。但诗歌不一样,除了《诗经》《古诗十九首》等一些诗歌作品作者的不可知,自楚辞以降,诗人往往被置于和诗同等的位置,甚至更靠前的位置。比如读《离骚》,我们会探究屈原这个人和他作品的关系,他心灵的遭遇和家国剧变是怎样合奏的,以及他这个人在诗中和政治生活中怎样存在。由于诗人会出现在其诗歌中,仅仅是诗歌,就会给出一个诗人的形象。如果再搭配上诗歌背后关于诗人的逸事,或者某些秘辛类的料子,诗人还可能会具有多重面孔。

有一次陪一个美国来的诗人去游敬亭山,想到李白的《独坐敬亭山》,我还特意做了些功课以备介绍之用。根据文字资料,我了解了李白写这首诗的背景,他在那个时间段的遭遇,揣摩他的心境。但到了现场,看到了玉真公主的雕像和道观遗址,听着当地朋友的介绍,发现和我原来的理解出现了不少偏差,尤其对“独坐敬亭山”的“独”字又有了新的猜想。一首诗曾独自存在时,它可以维持充分的暧昧和含混,肆无忌惮地沁出光晕,和阅读者,或者说旁观的看客发生关联。但当忽然发现它还携带着故事,而且,这故事忽然浮现在诗的前面时,有时就会挡住投向诗歌的视线,诗歌周边通过想象而充盈的自我沉浸的气场便突然坍塌,并不断收缩凝结成为一幅精确的工笔画。这种看似外围的参照,在诗歌的发生学中,却往往造成新的关节,让阅读理解出现分叉。当然,这也是危险的,故事或诗人的新的形象干扰了我们对诗歌的感受,我们被置于丰富和复杂的不同夹层里,甚至仅仅站在表面饶有趣味的地方,耽于庸俗而浅薄的认知,而对一首诗更深的寄寓和巨大的容量不再作深入探究,只把它置于“逸事”的附属品的位置。古人如此,现代诗人亦如此,尤其在资讯和传媒发达的今天,各种各样的诗歌事件都在拉扯我们对诗歌的注意力,把更多的诗人形象塞给我们。在敬亭山,同行的美国诗人说,李白在美国也很有名,她背诵了这首《独坐敬亭山》的句子,又翻译成汉语,在新诗的句法中,它已完全变成了似乎和原作没多少联系的一首新的诗。我还察觉到,李白在她心中的形象,和在我心里是完全不一样的。李白和玉真公主的传说,转眼间被她理解成了浪漫的童话,其中的隐约之重完全被忽略了。

摄影:胡文硕

当诗人出现在其作品中,或者当我们把诗人放进其作品中来考量,哪怕那是一首神话诗,也能打通作者和作品的联系。像《独坐敬亭山》,它提供了一个关于李白的形象,他的不同的诗为我们提供了他的不同的形象。一个诗歌中的李白很容易被我们当作生活中的李白,甚至,诗中的诗人对现实中的诗人产生了遮蔽。诗让我们按照某种意愿(作者的意愿?)来把诗当作现实,而摒弃其中的虚拟成分。诗人的生活和诗一起被经典化。但小说则不同,小说家不在其作品中——即便是第一人称,我们也总是认为,那是纯粹出于虚构的需要——他们和作品是分开的,我们只要看小说就够了。由此我们认为,诗和小说拥有的是两种不同的作者,了解诗人是重要的。在后世,即便时间的间隔已很久远,诗人的真实生活仍是重要的,往往以揭秘的形式重现,有些桥段因为有悖于先前惯有的成像(或其作者所呈现的形象)而很难被接受。这样,与小说相比,诗歌似乎具有某种谎言属性。其实不然。我宁愿这样认为,诗中的诗人,才是诗人的本来面目。因为,如果仅仅被生活牵着走,就不会有诗歌,不会有艺术,我们也必将失去(其实是无法寻回)自己的本来面目。我们还会发现,总是在重大的事件之后,艺术会出现一个高峰。这得益于我们的反思,得益于我们对自己本来面目的寻找——对诗歌中诗人形象的失真的担忧是多余的,即便是含有自传性质的作品,也必将有不同比例的杜撰,而且,那杜撰的部分,往往还是最重要的部分,因为我们认为那样才是对的,而且正是要用这“对”来纠正作品之外的“错”。我们在诗歌中重新辨认自己,让我们对世界和自我的认识重回正道。从古至今,我们的诗歌一直做的都是这同一件事。所有的诗都是旅程,我们用以寻找自我的旅程。我们还会发现,最古老的种族,仿佛都居住在“虚构”的世界中,这一虚构,其实是理想不灭。我们通过旅行去寻找这世界,这样,一个虚构的世界,或曰更合理的世界被发明出来,并起到了对现实世界的矫正功能——仿佛我们最真实的基因就被保存在那里。我们似乎已经无限接近它,又似乎永远无法真正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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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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