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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润博:《中华再造善本》所收杭世骏《金史补阙》辨伪

 小夏ho78b993zg 2023-09-30 发布于江苏

编者按

《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清抄本《金史补阙》,原题杭世骏撰。经该文考证,此书实则全盘抄自《大金国志》,所钤卢文弨、鲍廷博之藏印亦非真迹,其为伪书无疑。《中华再造善本》误登伪滥,使之广为流传,幸学者鉴之,勿为所误。

该文原刊《史学史研究》2016年第2期,此据作者原稿,与发表文本稍有出入。注释略。

新近出版的《中华再造善本·明清编》收录抄本《金史补阙》一部,题清人杭世骏撰。是书首尾完整,凡四十卷,据书前影印说明知其底本为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所藏清抄本。杭世骏(1696—1772)字大宗,浙江仁和人,清前期著名学者,晚年曾筑“补史亭”,以补注《金史》,自称其书名曰“金史补阙”。此书流传至今者绝少,以往学界所知者仅有零星的残稿本及传抄本(详见下文),对其完整面貌则全无了解。此次影印出版的《金史补阙》为四十卷之完秩,如其确为杭氏之书,无疑可谓海内孤本,对金史研究及史学史研究均具有重要价值。然而,笔者经查考后发现,事实情况并非如此。

让我们先来了解一下这部《金史补阙》的大致情况。此书一函八册,每半叶十二行行廿三字,无格。扉页有跋云:

全书四十卷,仁和杭大宗补注,世无刻本。有抱经堂、知不足斋藏书印,盖乾嘉间抄写本,字虽不精,亦二百年物也。高密管真六书估向予索二百圆,以刀布二枚又银百圆易得之。近酷嗜善本而资力弱小,鬻祖宗所遗田园,人皆非笑予之愚,不顾也。民国十五年荷月胶澳张镜芙识于二观山房。

按张镜芙即张鉴祥(1890~1955),字镜芙,山东诸城人,近代著名藏书家、目录学家。由跋文可知,此书乃张氏自书贾手中购得,因其钤有卢文弨(抱经堂)及鲍廷博(知不足斋)藏印而断为乾嘉时旧物。此跋后为“《金史补阙》目录”,之后为正文,每卷首行题:“《金史补阙》卷之某”,次行下端题“仁和杭世骏补注、汪惟宪审”。目录首叶钤“抱经堂藏书印”、“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二印,卷一首叶钤“抱经/堂藏/书印”、“歙西长/塘鲍氏/知不足斋/藏书印”,卷末另有一印,漫漶不可辨,或为张镜芙藏印。书中有朱笔点断,人名皆加专名号,间有校改,笔迹与跋文同,知亦为张氏所书。

若仅着眼于题名、藏书印这样的表面信息,自然很容易将此书当成难得一见的孤本秘籍。然而,若对内容稍加考察就会发现,其实大谬不然。

首先引起笔者怀疑的是,这部所谓的《金史补阙》与现存其他杭世骏补注《金史》的著作从形式到内容全无相近之处。如前所述,以往学界已经注意到,杭氏补《金史》之作有少量残卷流传至今,多题作“金史补”。如国家图书馆藏有此书稿本四卷,分别为《艺文志》、《风土志》及列传卷六十三、六十四;而北京大学图书馆则藏有其中《世纪》、本纪(太祖、太宗)部分的传抄本。从这些残卷可以大致看出,杭世骏补注《金史》的基本体例是依托《金史》原文,寻找其他文献以补证之。如本纪、列传部分往往先列原文,而后补充史料,每则史料皆注明出处,而《艺文志》、《风土志》这样的志书则独立成文,补《金史》之未备,允称体例谨严。而这样的内容、体例则全不见于所谓《金史补阙》,二者可谓大相径庭。

且看《金史补阙》之目录:“卷一太祖武元皇帝上;卷二太祖武元皇帝下……(此间二十余卷皆为皇帝纪,名目从略)……卷二十六义宗皇帝;卷二十七开国功臣;卷二十八文学翰苑上;卷二十九文学翰苑下;卷三十楚国张邦昌录;卷三十一齐国刘豫录;卷三十二:立楚齐国册文、检视宋国库藏、取去宋国印宝、宗族随二帝北迁;卷三十三:天文、地理、燕京制度、汴京制度、陵庙制度、仪卫;卷三十四:旗帜、车伞、服色、千官品列;卷三十五:杂色仪制、诰敕、除授、天会皇统科举、天德科举;卷三十六:皂隶、浮图、道教、科条、赦宥、屯田、田猎、兵制;卷三十七:两国往来誓书;卷三十八:京府州军;卷三十九:初兴风土、男女冠服、婚姻饮食;卷四十:许奉使行程录。”显然,此书编纂体例及内容与上述《金史补》残卷判然有别,绝非一书。

进而,笔者将此所谓《金史补阙》与其他文献对照后发现,此书从目录到正文居然全盘抄自《大金国志》,是一部彻头彻尾的伪书!

检《大金国志》目录,全书正为四十卷,且每卷之名目与上引《金史补阙》完全相同。再审两书之正文,亦相差无几。以二者卷一首叶为例(见书影一、二),除书名、作者不同外,《金史补阙》从格式到文字皆与《大金国志》完全一致。经笔者逐卷比对,终其全书四十卷,莫不如此。关于《大金国志》一书,学界早有确论,其虽题名宋人宇文懋昭撰,实为元朝书贾射利而作的伪书,其中天头的小字标目,正是这一时期书坊刻书的标志之一。而题名清人杭世骏所著《金史补阙》竟然与之完全相同,那么,只能有一种解释:所谓《金史补阙》实际上是抄袭《大金国志》而成,只不过改易书名,伪题作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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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影一:《金史补阙》卷1首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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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影二:《大金国志》卷1首叶

透过《金史补阙》中的一些蛛丝马迹,结合《大金国志》一书的版本情况,还可以进一步确定,作伪者所依据的《大金国志》实际上是一个残阙不全的本子。最明显的例证见于《金史补阙》卷40末叶,此叶结尾作“射贵臣、馆伴使副、国信使副离之胜负各有差就赐袭衣就殿上请国有差拜辞酒三行各”,其间有明显空行,文义不相联属,且下有阙文。核诸通行的全本《大金国志》,此段原文作:“射贵臣、馆伴使副、国信使副离席就射,三矢,弓弩从便用之,胜负各有差,就赐袭衣、鞍马。次日,朝辞,仪如见时。酒果毕,就殿上请国书,捧下殿。赐使副袭衣、物帛、鞍马,三节人物帛各有差。拜辞讫,就馆。酒行乐作,名为'惜别之会’,又曰'换衣灯宴’。酒三行,各……”除划线部分外,自“酒三行各”至卷末,全本《大金国志》尚有二百五十余字的内容,《金史补阙》则全部脱佚。通过检核《大金国志》现存的其他版本系统,笔者发现,《金史补阙》的大段脱漏并非偶然。国家图书馆藏有清抄本《大金国志》一部,其末叶的脱漏情况与《金史补阙》完全一致,类似的脱文还见于国图所藏渔阳山人跋抄本及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李盛铎跋抄本之中。由此可见,与通行的全本不同,《大金国志》的一些抄本存在卷末大段脱佚的情况,当出于同一版本系统,而《金史补阙》的作伪者所据以抄袭的《大金国志》正来自这一系统。

实际上,这部所谓《金史补阙》之中本就留下了其全抄《大金国志》的直接证据。此书四十卷正文之后,尚有《金国初兴本末》、《经进〈大金国志〉表》、《金国九主年谱》、《金国世系之图》四个附件,四者皆见于《大金国志》卷首,只不过在《金史补阙》中被作伪者移置于书末罢了。其中居然堂而皇之地照录《经进〈大金国志〉表》一文,作伪手法之拙劣、粗疏,于此可见一斑。

通过以上内容方面的考证,我们已可确知,所谓《金史补阙》实际上是一部全抄《大金国志》的伪书。在此基础上,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被张镜芙视为至宝的卢、鲍两家藏书印鉴,很容易就会发现其中存在着诸多破绽,当为赝品无疑。卢文弨确有“抱经堂藏书印”,然就管见所及,皆为“抱经堂/藏书印”之朱文长方印,而《金史补阙》所钤“抱经/堂藏/书印”白文方印不见于诸家印谱,且钤盖歪斜;所谓鲍廷博“歙西长/塘鲍氏/知不足斋/藏书印”不仅字迹模糊,其中“塘”字的写法亦与真品存在一定差异。还可注意的是,此二印印色完全相同,显为同时所钤,这无疑更是其出于伪造的明证。可见,张镜芙所珍视的两枚印章,根本不足为凭。

至此,所谓杭世骏《金史补阙》的伪书面目已被彻底揭出。那么,这部伪书究竟是何人所作?此书在民国以前不见著录,而前引张氏跋文称此书购自“高密管真六书估”,笔者推测此高密书贾很可能就是作伪者。民国时期,伪造善本之风大盛,似这般改头换面,冒充秘籍者并不鲜见。如前所述,《金史补阙》一名因杭世骏本人文集及他人记载而广为后世所知,然此书却罕有流传,对其加以伪造无疑具有巨大的牟利空间。同时,关于杭氏此书的实际卷数、形式内容等关键问题,包括杭氏自述在内的众多记载均未提及,在客观上给作伪者留下了可乘之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书贾才想出了用《大金国志》来冒充《金史补阙》的拙劣伎俩。

不幸的是,这一并不高明的作伪手法居然轻而易举地骗过了目录学家张镜芙。此伪书经张氏作跋,又藉由其手流向世间,最终入藏北师大图书馆。上世纪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编纂《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时,未及细查,始将其归入善本之列,但似乎并未进入研究者的视野,亦未见其有何影响。如今,《中华再造善本》竟不加甄别,将此伪书作为孤本秘籍影印出版,使之化身千万,广为流布,难免会对学界产生误导。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所幸伪书付梓未久,倘此辨伪小文能使其负面影响有所减轻,则亦笔者之幸,学林之幸也。

附记:本文初稿完成于2014年11月,并在2015年1月25日第二届“丝绸之路与杭州”学术研讨会上宣读。临近刊发时偶见徐旭晟《杭世骏〈金史补〉稿、抄本》(2014年第6期,于该年12月出版)曾提及北师大所藏《金史补阙》,徐氏未见原书及《中华再造善本》影印本,仅根据书目著录及首叶书影提出:“此本四十卷,与现存诸稿、抄本相去甚远,却与《大金国志》卷数暗合,故疑该本系《大金国志》的抄录本,并加以补注,而非《金史补》。因未窥全貌,故阙疑不论。”这一怀疑洵具卓识,但从笔者目验后的研究来看,此伪书又绝非“抄录”、“补注”那样简单。

编辑:虚文

排版:大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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