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天,最享受荣光的古建形象,便是铭刻于国徽中央,身为国门的北京天安门。 同样不可忽略的,是天安门左右两侧的一对大柱子,它们通体由汉白玉造就,纯净无瑕的色彩,其身上蟠龙腾挪嬉戏,像浮空的云板冲去,最顶端一石兽稳稳蹲坐,令人只能仰视而心生敬畏。这两根汉白玉造的大柱子,就是本篇主角——“华表”。
它与金水桥一起相伴天安门与北京城六百年,三者一道构成了国徽之上的古建图案,也共同成为中国的崇高象征。通常古建指的都是有内部空间可进的,无论是木构还是砖石,是宫殿、庙宇还是民居。但华表的主体结构就是根柱子,许多人甚至将它归结为一个装饰性造物。对于华表的来源,有许多种说法,“华”显然是“表”字的修饰,而“表”则言明其起到了作为标志的作用。 《漢書》载:“瘞寺門桓東。如淳曰:舊亭傳於四角面百步,築土四方,有屋,屋上有柱,出高丈餘,有大板貫柱四出,名曰桓表。縣所治夾兩邊各一桓。”表木的作用,显然是立在显眼处提供一个醒目的标识,往往是在城门外、大道旁这种人流集中处指示地点、方向,名之“桓表”。古时传递文书时,收寄邮件的处所看起来像亭子,称邮亭,而大多与古代邮政常在官道沿线的官驿,桓表就常在邮亭设置,用以标识道路。重庆武隆,为影视取景而修的天福官驿,示意了古代驿站《说文·木部》:“桓,亭邮表也。”《史记》载:“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徐锴系传:“亭邮立木为表,交木于其端则谓之华表,言若华也。古者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邮,过也,所以止过客也。表双立为桓。除了邮亭用表,还有记载吴起治理西河时,为了表示自己取信于民,“夜日置表于南门之外”用以查纳谏言。此处的表指的是一种立在显眼处的木柱,有“表木”之名。 吴起治西河,欲谕其信于民,夜日置表于南门之外,令于邑中曰:“明日有人偾南门之外表者,仕长大夫。”木构易朽,至今我们难以知道这种木柱的样式,但宁波东钱湖的史弥远墓道上,有两株高大的银杏树立于道路两侧。古树与两排石像生对齐,暗合望柱在神道上的排列顺序,或许这是宋代官员在神道布置上,对“表木”的直观理解。史弥远墓高大的银杏树 摄影:莎萝蔓蛇表木除了立柱,另一大标志就是其上有着横置的木板,古人认为其为上古贤君供人留言的“谤木”。晋代崔豹的《古今注·问答释义》对“尧设诽谤之木”对解释如下:“ 今之华表木也。以横木交柱头,状若花也,形似桔槔(古代打水器,亦为立柱上部横置一木而可起伏)。大路交衢悉施焉,或谓之表木,以表王者纳涑也。亦以表识衢路也。” 诽谤木的说法,可能是出自古代儒生为托古取信而附会,但却因此表明了早期表木的形态特征:设于显眼处,为立柱顶上横置木板,有着指示的实用作用。中国古建往往是以组群形式呈现,华表常常成双成对出现,以一根立柱为主体,表面与顶部常有装饰。北京大学西校门与国家图书馆文津街分馆也各立有一对高大的汉白玉华表,这两对华表是圆明园遭遇劫难后的遗物,原址位于圆明园安佑宫的琉璃门坊前。1924年燕京大学斥巨资买下三件华表以抢救圆明园焚毁后的文物,剩余一座被当时北平市政府赠与北平图书馆(即国家图书馆文津街分馆),后来燕京大学又送了一件给图书馆使其成对。国家图书馆文津街馆(北平图书馆旧址)华表 摄影:禹涵但赠送过程中不知为何,将两对华表错配了,如今这两处华表并非成对,若置换其中一个,反而凑全了两对。这阴差阳错暗示了燕园与图书馆的历史联系。华表在建筑群中通常出现于地位崇高的宫殿、庙宇、陵墓等处,一对华表各自立在道路两侧,而往往处于中轴线的前端。《周礼》云:'执桓圭。’郑玄以为若宫室象,则谓若双立之柱也。如果给华表一个定义,即:建筑群中轴线前端两侧的一对柱形构筑物。 早期的表木多木制,在路上风吹日晒,大多是消耗极快的实用品,难以留存至今。后来的华表以更坚固耐用的石制代替木制,且采用成对形式。石质墓表更注重其作为标志的显眼地位和纪念意义,但仍传承了立在大道之旁的位置与立柱造型,顶上横着的云板也在形式上传承了横木。
现存最早类似华表或表木的形象均为墓表,也就是立于神道前端的立柱,这种往往名为“望柱”,以北京的东汉秦君神道石柱最有名。这些石构案例虽也属于道路表木或诽谤之木的衍生品,但仍可看出其符合早期华表形制与对后世华表的影响。
秦君神道石柱共出土一对,当年亦立于墓道之前,现两件柱身和基础都完整,仅柱顶由于出土混乱不易确认,只能做推测。柱身通体雕刻有瓜棱纹,很可能就是模仿木制原型的瓜棱柱,即许多小木捆扎成大型立柱的形制,石柱上甚至还专门刻了捆扎的绳索形象。 当然这些柱身都非常像欧洲早期的西洋柱式,若解释为早期中西文化交流似乎也是一种解释。首部两端均雕螭虎一对,象征承托其上的方形石额,两对石柱额上刻有“汉故幽州书佐秦君之神道”,作用相当于匾额。秦君神道石柱显然比起表木演变出了更多的装饰性,但依然保留了模仿了木构形象的特征,若将其转化为木构也是非常写实的。
总之,华表最早乃作为实用的标志物出现,后来随着时代变迁,其材质、功能都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这种自古而来的变化过程中,样式上仍坚持一部分早期形制,但华表整体则转化为更加华丽的外观装饰与更加崇高的象征意义。至魏晋,现存最佳的华表形象仍是墓道前望柱,大名鼎鼎的南京、丹阳南朝陵墓石刻群就有多件望柱,均为帝王之器。 其中保存尤其完整、精美的有丹阳梁文帝陵、句容南康简王萧绩墓、南京吴平忠侯萧景墓等处。外形上,南朝的石望柱仍明显可看出与汉代墓道石柱的相似之处,如书写墓主及神道之名的方形石额、柱体表面的多道石楞等。但造型已进一步演化,实用木构的模仿迹象减弱,而装饰更趋向于华美。尤其是南朝望柱留下了精美的柱顶,完整的形象更利于与后世华表对比,像萧景墓石望柱顶部还留下了蹲兽,稳稳蹲坐的姿态与高昂望天的头部,包括其所处的圆形盘状物,都与天安门前的华表有类似之处。除了上述南朝的望柱,北朝也留下了一件精美的石柱——义慈惠石柱。它初为收敛北魏六镇起义军残骨后所立的木质纪念物,北齐大宁二年(562年)易为石柱,它在外形上与汉至南朝的墓道望柱有许多一致之处。高耸的立柱造型和上下分为顶、身、底三部以及柱顶正面的方形刻字石额,都能看出其与华表的渊源,应属同一类型的构筑物。但义慈惠石柱有两大特殊之处,除了石额上刻有“标异乡义慈惠石柱颂”九个大字,在柱身上还刻有长达三千多字的“颂文”,这点更类似于后世在柱身上刻经文的经幢(但文字性质和功能有很大不同)义慈惠石柱,柱身上三千多字的“颂文” 摄影: 郝天真另一大特征即其柱顶装饰并非蹲兽,而是雕刻了一座面阔三间、进深两间的单檐四阿顶石屋,檐椽、斗拱、阑额、梭柱等细节均有体现,使其成为了早期木构建筑珍贵的形象材料。南北朝时期,石柱被大量使用,但一直到唐宋,其实木质柱子依然有使用,实用性的木制华表仍有使用,清明上河图中有着类似形象。但在后期基本由两柱间横一额的坊门形象代替了位子,也就是我们在营造法式中所见的“乌头门”。至今我们依然可以在北京天坛地坛等大型祭祀建筑群中看见这些循古制而成的门。这种乌头门的形制继续发展,高低错落排列组合,就是我们熟悉的位于文庙前的“棂星门”,依然有着标识高等级建筑的特定功能。苏州文庙棂星门 摄影:禹涵在这种乌头门和棂星门的复杂组合下,又出现了类似“牌坊”的造物。我们至今依然可以在宁波横省石牌坊或庙沟后石牌坊看见宋代“石牌坊”的实例。再进一步,明清甚至在城市的主要街道或大型衙署前立起“牌坊”,以标识路口,标识主要办公机构名称等等。在北京官式建筑群中,不乏高等级琉璃牌坊的使用,我们在看到这些牌坊的时候常常会赞叹它们出色的建筑艺术,却往往忽略了这些牌坊的源流。棂星门与牌坊这类建筑的出现,让“望柱”的应用案例愈发稀少,所以留存至今的几乎都位于官式高等级建筑或神道之前,几乎变成了象征装饰性造物。以至于今日已不见木构华表遗物,只有路边的指示牌、宣传栏还算其后辈。表柱在时代演变和历史洪流的冲击下,在城市市井中逐渐被牌楼一类形制所取代。但正因它形成时间早,作为人们对过往王朝历史的另类记忆,表柱成为一种崇高的象征形制,逐渐变为更高等级的存在。在帝王家或都城国门,承嬗离合而更加华丽的石构华表仍保持了相当的地位。如果我们将目光从牌坊和乌头门这类变体看回表柱,陵庙神道到宫殿楼宇,华表形象不再是在路边为市井服务,而是用更结实、庞大且华美的身躯彰显官家威严。唐陵的神道之前,华表(望柱)亦是标配之物,位置与汉代、南朝的前辈相同,外形也大致保持。唐代神道柱仍是高耸的立柱且明显分为头、身、底三部,但具体的形态与装饰细节都有很大变化。 对比唐陵华表与南朝陵墓,细致密集的柱身多楞简化成了多边形,方形石额被省去也不再书写墓道之名。神兽图案也被略去,底部柱础多为莲瓣形,顶部石盘仍保持,但顶部柱头多雕成了浑圆的宝珠。 宋、明的陵墓华表大致延续了唐陵外形,仍采用结实的圆形柱础与多边立柱,但图案更加繁复,柱头还常见火焰头、卷云头等。除了皇陵王墓,高级官员的墓葬也会有华表体现尊荣,东钱湖的南宋官员墓群就有多件华表。 明朝孝陵、十三陵、显陵三大帝陵的华表柱身雕刻密集的云纹,顶部石盘升级为须弥座形式,柱头的石墩还雕有龙纹、獬豸等瑞兽图案,更显繁琐奢靡。明清时期,华表的形制已完全成熟,由简单的形状发展为繁复的石雕艺术品,顶端插上了翅形的云板,应为早期华表横木的衍化。柱身的蟠龙流云纹饰、顶部的承露盘与蹲兽也更加精美,华表逐渐成了显示威严与让人敬畏的权力象征。在明清两代的首都北京,自然留下了全国最多最集中的华表,除了墓葬,宫殿、庙宇等处也常见,在卢沟桥两侧与十三陵大碑楼四角,还有四个华表组合的阵势。明十三陵神道围绕神功圣德碑亭的四座华表 摄影:禹涵当然最值得一提的一组四个华表,我们依然要看回这次国庆的主角——天安门。北京的华表很多,但最知名、所处地位最崇高的,当属天安门华表。实际上天安门前后各有一对华表,也就是有四件,但下文都集中以国徽上的华表,也就是天安门正面的一对为例。 天安门华表在《明会典》中又被称为“擎天柱”,为现存华表中的精品,其与天安门均于明朝永乐年间建成,距今近六百年历史。这对华表之间的间距为96米,中间是穿过金水桥与天安门门洞的五条大道。 天安门华表一对两件基本一致,通高9.57米,同继承了早期华表(望柱)的上中下三体结构。最底部为1米高的柱基,为八角形,上下宽而中间收束一圈,即须弥座之形制,与早期的圆形柱基大不相同,其上雕满龙纹。柱基上为柱身,高约8米,直径约98厘米,绕一圈周长则有2米有余,每根石柱重约20吨,能把它们立起来就是个大工程。石柱上雕有矫健的长龙,围绕柱身盘旋,又满缀有流动的祥云,使龙身蛰伏其间,坚硬的华表柱因此仿佛具备了动感。华表柱身蟠龙细节 摄影:禹涵在华表的上部横插一块石片,其上为浮雕的祥云,是为云板或云翅。 柱身两侧各是云朵的首尾两半,和柱身的游龙、祥云仿佛相连,云板两端又向上空扬起,与天中的真云朵呼应,仿佛整个柱子都直接插在了天上,正应了“擎天柱”的名号。 柱顶为一圆形石盘,亦为中间收窄的类须弥座形式,上下两个扁宽半圆又雕刻一圈莲花瓣,使得顶部像是一朵巨大的莲蓬。这个圆石盘又有承露盘之名,传说汉武帝曾造金铜仙人捧盘以接天上甘露而求修仙之灵药,由此而来,华表的承露盘便也有了承托之用,用以承托顶部蹲兽。华表最顶部为一神兽,蹲坐之姿,脖颈曲伸,须发飘逸,角鼻上昂,以威严满满的目光注视表前众生;该蹲兽似龙非龙,清官方称之为“蹲龙”名为“犼”,民间有说法称其为“朝天犼”。 对于“犼”的寓意,流传有许多美好的说法,仔细看会发现天安门两侧华表上的“犼”面朝方向相反。 有传说称,天安门后面的华表面朝北方,望着紫禁城,希望皇帝不要久居深宫而多体察民勤,而前方的华表又面朝宫外,希望皇帝不要久出不归,而称望君归。实际上天安门南北两侧华表神“犼”的方向均为对应天安门本体而向外,这样不管是在门内门外,在人们看向城楼时,就不会有内外有别之感,更加统一和谐。 雕刻华表的石材选用汉白玉,完整的图案亦要耗费整件石料。但天安门的华表柱身有一块的质地颜色略微不同,且边缘明显有缝隙,这个不完美之处其实反映的是近代史屈辱。1900年,八国联军攻下北京,曾经威严的紫禁城成了列强士兵们的打卡地。十五日清晨,八国联军的炮兵冲入大清门,向天安门城楼连开数炮,西侧华表也被炸掉了一块,北京城满目疮痍。清国北京皇城写真帖 伊东忠太解说.小川一真摄影 1906.后来慈禧返回北京,但京城残破难掩。正阳门上的城楼已是纸扎的临时充数品,天安门也是“随意刷抹红灰,仍可见累累弹痕”。华表上缺失的一块被嵌入另一块石料,并依原样雕刻纹饰连起,华表又恢复了完整外观。只是后嵌的石料色彩明显偏白,镶拼处的伤痕也就没完全抹去。至今仍可见西侧华表后嵌史料的“伤痕”接缝处 摄影:禹涵 之后的华表与天安门,又与古都北京经历了一系列的世事变迁:清帝退位、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溥仪被赶出宫、北洋政权纷争与垮台、侵华战争…… 故宫短暂热闹又长久荒凉,野草在汉白玉的石隙肆意丛生,天安门的神圣威严不再,华表伤痕上渗出的泪痕也愈发深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北国的肃杀让这座古都笼上了浓浓的的悲剧色彩,那时的北京还叫北平,是这座古国的身影在彩色菲林中第一次出现的时候。
直到1949年那个最值得纪念的10月1日,赤旗漫卷北京城,那天安门前古老的千步廊上,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么热闹。天安门前的那对华表,带着这个古国千年以来的盛衰兴亡,以新的身份与世界相见。尘埃始定,万象更新,新的国旗、国徽,也都要确定。1950年6月23日,全国政协召开一届二次会议,全体代表一致通过了梁思成、林徽因等人设计的国徽图案。作为中国元素,于国徽正中出现的正是天安门与它的两位忠实护卫——华表。 但细心观察,就会发现国徽上天安门华表的位置和现在的华表位置不一样。老照片中华表都位于第一座与第二座金水桥的桥头处,石狮子挨在华表旁边,而现在的华表位置比原址更靠外。清国北京皇城写真帖 伊东忠太解说.小川一真摄影 1906.这是因为1950年,中央决定将华表分别向东西移动,再向北移动6米,挪到金水桥两侧,获得更多内外空间,同时长安街也因实际需要而拓宽。这对华表高达九米,重达40,不仅难以移动,而且也不能切割拆解,不能让五百年留存下的雕刻被磕破损伤,对它的搬迁实在是个难事。
建筑部门思来想去,请来了记录在宫中内务府档案里,已年过六旬的老搭材匠徐荣,在他的指挥下,人们只用北京棚匠用的杉篙麻绳和简单的吊链,就将两座华表和四座石狮毫发无伤搬到了现在的位置。随着这次华表的挪动,天安门广场片区也迎来了大规模的改造,我们熟知的广场,从千步廊变化而来,成为北京首都职能建设的重要注脚。而经过移动后的华表,此后百年或许都将在此默默矗立,细数这片土地的变化。丁令威学道有成后化身仙鹤,飞回辽东故里,立在城门化身为仙鹤,“集城门华表柱”。一少年见到了举弓欲射,丁所化仙鹤只好飞走,徘徊于空中言道:“有鸟有鸟丁令威 ,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 “鹤归华表”从此成了著名典故,多用于感慨世事变迁。而华表延续至今,其上已不再是仙鹤,其身前已是车水马龙的大道。沧海桑田,当年的一块表木竟跨越千年仍存,至今依然立于国门之前。华表的历程,同样也是这个古老文明在变迁中的存续,这千秋星野未变,仍旧在今天熠熠生辉。华表,从实用标识化为帝王门面升格为中华民族的象征与标志,与天安门一道成就了每年国庆并不可缺的经典形象,成为每一代华夏人民的精神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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