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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僧人,一路看风景、看佳人,一路写点好词

 菊斋 2023-10-02 发布于江苏

“僧仲殊,名挥,姓张氏,安州进士,弃家为僧,居杭州吴山宝月寺,东坡所称蜜殊者是也,有词七卷,沈注为序。”

——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

关于他的生平,除了时人笔记提及,以及一卷残缺不全的《宝月集》,历史上的记载并不多——作为一个浪荡子,后来在寺院里混日子的和尚,史书自然不会给他留多少书写空间,而他自己,对青史留名、建功立业之类的事情也不感兴趣。

他当和尚,也是随心所欲,云游四海,喝喝酒,看看美景、美女,兴致来了填几首小词。

谁也管不到他,俗世规矩、红尘名利,也都拿他毫无办法,真正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仲殊俗家名叫张挥,生年不详,大约与苏轼同时代,原是苏州城内有名的浪荡子,但他聪明,会读书,年纪轻轻中了进士,眼看前程无限,大家羡慕极了,他却成天寻花问柳,呼朋唤友地鬼混,把老婆抛在家里不管不顾。他老婆是有志气的女人,有一天忍无可忍,给老公的酒里下了毒。可剂量没掌握好,他被人灌了大量蜂蜜给救活了。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七亦称:“殊少为士人,游荡不羁。为妻投毒羹戴中,几死,啖蜜而解。医言:复食肉则毒发,不可复疗。遂弃家为浮屠。”

为了保证毒不再发,从此后,他必须每天继续吃蜜,且不能吃肉。浪荡子一想人生有甚意思,不如去当和尚吧!

仲殊出家,是迫于无奈、六根未净。他出家之后,“犹有不羁之余习”,“每于禁烟时置酒待宾客,谓之看花局”。

宋代推崇佛教,出家人待遇好,有庙产,有香火,还有衙门的优待政策。最主要的一条,不事生产,就安安稳稳有饭吃,实在是无业男女青年的好去处——只要你舍得放弃俗世那个家,而家庭,对于仲殊大师,很明显就是个累赘。妻子那杯愤慨的毒酒,倒帮了他一个大忙。

于是他在苏州承天寺出了家,世上少了一个浪荡子,多了一个赖和尚。

出家人有的是名正言顺在路上的时间,还有酒喝,边看风景边喝酒,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觉醒来,人还在舟中,太阳却已经靠西边了。懒洋洋地向两岸看去,忽然精神一振,两眼放光:岸边哪家姑娘,秋千架都打到墙头上了……

如果佛祖在天,面对如此门徒,是会笑而不语,还是会打一个霹雳呢?

仲殊顶着和尚的脑袋,背着行囊,打着云游的旗号,到处游山玩水,探亲访友,谈天完毕,掏出一个钵来:“阿弥陀佛!”蹭吃蹭喝,然后便用诗词记录一路的风景和人情。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仲殊《南歌子》

这词太美了,但一个和尚如此嗜酒,犯戒律啊!

那个吊儿郎当的行脚僧,完全不会理睬人们的吐槽,江山如此多娇,他要走的路太多了,没工夫理那些戒律?

岸草平沙。吴王故苑,柳袅烟斜。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

行人一棹天涯。酒醒处,残阳乱鸦。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

——仲殊《柳梢青·吴中》




仲殊原有词集《宝月集》七卷,久已佚。目前他的词存世大约70首,《全宋词》收录其词40余首,《全宋词补辑》补录其词24首。

从词集中看,仲殊主要在吴楚一带混,在苏州、杭州住的时间最长,在镇江也待过些日子,还溜达到过成都。

这些都是美人如云、山水灵秀之地。每到一地,他便写出许多赞美当地风土人情的词来,无形中做起了旅游宣传大使。

他的词里小令以写旅途、风光最为出彩,如《南徐好》系列、《望江南》都是真实地记录了那个风流时代。

成都好,蚕市趁遨游。夜放笙歌喧紫陌,春邀灯火上红楼。车马溢瀛洲。

人散后,茧馆喜绸缪。柳叶已饶烟黛细,桑条何似玉纤柔。立马看风流。

——仲殊《望江南》

宋人李献民《云斋广录》卷三记载,仲殊曾经参加润州太守设在北固楼上的酒宴。太守命坐客各赋诗一篇,以发扬雅趣。顷之,仲殊诗成,以上太守。诗云:“北顾楼前一笛风,碧云飞尽建康宫。江南三月多芳草,尽在深漾烟雨中”。太守叹赏久之,转观僚属,满坐为之搁笔。

范成大《吴郡志》亦称“其长短句间有奇作,非世俗诗僧比也”。

仲殊喜与士人交往,游历广泛,视野开阔。他很少闭居寺观,吃斋念佛,一直在路上看风景,也不书写诗僧常见的佛理、渔夫题材,而是与文人墨客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其实在他的内心,就是把自己归属在风流倜傥的文人墨客行列。他结交的人里,就有大名鼎鼎的苏轼。




元祐四年(1089)四月,苏轼自汴京赴杭州,途经苏州,与仲殊相见。

传说东坡见到“天长地久大悠悠,尔既无心我亦休。浪迹姑苏人不管,春风吹笛酒家楼”一诗后,疑是神仙所作,后得知是仲殊所写,于是成为莫逆之交。

次年,仲殊在杭州宝月寺挂单,与苏轼交游,两个人很对胃口,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

仲殊平生有两大爱好,一是写词,二是吃蜂蜜——爱吃蜂蜜是不得已,仲殊之前被妻子下过毒,吃蜂蜜是保命的,但就因此,大家都不喜欢跟他同桌吃饭,幸好遇上嗜甜的苏轼,才算碰上了知音,彼此爱重得很。

仲殊和苏轼趣味相投,在一起喝酒、作诗,相互交流谈论着哪家的酒好喝,哪里的姑娘唱曲好听,他完全不像一个和尚,而是一个风流才子。

“能文善诗及歌词,皆操笔立成,不点窜一字”,这个评语是苏轼下的,以苏子之才和眼界,可见和尚是真的才华出众。《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中则评和尚的词作为“篇篇奇丽,字字清婉”。

他之所以到处游访,并非完全为了虔心礼佛,而是用以寻道访友,或者借纵情山水来消心中块磊。

骤西风凄惨,秋昊平分,晚收清书。素月潜生,倚危墙时候。渐照芳樽,前中孤影,喜暂时为友。醉学吴儿,狂歌乱拍,蹁跹双袖。

堪叹从来,误了词赋,进取才能,桂枝难勾。纵得虚名,与平生相负。缰锁尘埃,愿怀圭组,强剑眉低首。平地神仙,清凉世界,君曾知否”。

——仲殊《醉蓬莱》

有宋一代,佛禅文化非常繁盛,诗歌与佛教的关系更加亲密,宋代文人如苏轼、王安石、黄庭坚等,都好研习佛理。而仲殊,作为一个正宗的和尚,却完全没有出家人的自觉性,更奇怪的是,他的文人朋友们对他赞赏有加。

苏轼和他关系最好,说他是“胸中无一毫发事”,“通脱无所著”。

他根本就是一个浪子,喜欢美酒、美景、美人,想要一生潇潇洒洒、快快活活而已,他完全不像和尚,除了他那个光头、那身僧服,半点超凡脱俗的意思都没有,混了很多年,别人都宝相庄严了,他还是很邋遢。

世上浪荡子的结局,不外乎两种:或是洗心革面,做社会中坚与家庭的顶梁柱;或是,在世人的鄙视中沦落至死。

仲殊是个聪明人,他从这两种结局中巧妙地钻了个空子,找了个安身立命所在。世人可以把它称作“禅机”,但仲殊,是不在乎这种玄乎事的。





仲殊的死,是一个有点惊悚、怪异的事件。

年老的仲殊,回到了最初出家的地方——苏州承天寺。有一日,他忽然跟寺中众僧道了个别,当晚就在院子里找了棵枇杷树,“走”了。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七云:“崇宁中,忽上堂辞众。是夕,闭方丈门自缢死。及火化,舍利五色不可胜计。”

佛门子弟不得自杀,否则无法转生,无从得道。他临死还要犯最后一回戒律,完全不在乎来生,就这么随随便便甩手走了,洒脱得近乎残酷。

他卒于宋徽宗崇宁年间,一辈子走的太平路,过的太平日子,不必看到他热爱的风流时代崩溃。

仲殊可能骨子里,还是信奉中国人”现世为大”的想法,不问生死,不问鬼神,活在当下便好。活得差不多了,选个良辰吉日,不活了,这也是浪荡子的做法。

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作《赠诗僧道通》诗,对仲殊诗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雄豪而妙苦而腴,只有琴聪与蜜殊。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笋到公无——赞赏仲殊诗词没有传统诗僧拘谨的一面,其骨子里是通脱、自由的士大夫情怀。

仲殊这个披着袈裟的和尚,在北宋词史中确是一位身份阅历传奇、富有浪漫情味的著名词僧,宋朝和尚写词的也有一些,可从数量到质量,谁也没办法跟仲殊比,更别说戏剧性的一生了。

他这一生,自由出入俗世繁华与佛门清净,名缰利锁、清规戒律,都没能束缚住他,就这样左右躲闪着,把日子过得挺快活、挺圆满。这种快活和圆满,不是平常人所能学到的,更没有人能如他一般,只为走遍山川,看遍风景和路上的美女,就能抛弃人世间一切。        

参考资料:
王这么《大宋河山可骑驴》(2023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高峰《论仲殊的传奇人生与独特词风》(南阳师范大学学报 2017年第11期)

作者:焱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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