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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枢元:忆赵以文先生

 芸斋窗下 2023-10-02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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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解放时的河南大学校门

作者简介:鲁枢元(1946- ),人文学者。现任黄河科技学院生态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山东大学特聘教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理论批评委员会创会委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与生物圈计划”中国委员会委员。出版有《创作心理研究》、《超越语言》、《生态文艺学》、《陶渊明的幽灵》等著述。曾荣获国家图书奖、鲁迅文学奖及柯布共同福祉奖。

赵以文,原名体恒,河南省尉氏县人。1926年参加共产主义青年团。1927年在新郑县协助北伐军总政治部派出的董雅宇(共产党员)、王培棠(国民党员)等秘密策划扰乱敌军后防,迎接北伐的工作。同年秋担任中共河南省委地下机关交通员。1928年,先后参加汲县共青团县委和郑州城乡党团的重建活动。同年秋,由于叛徒出卖,在开封被捕入狱。1929年夏被释放。1933年考入河南大学。就读期间和该校地下党员苗树勋(即苗化铭,曾任河南省委秘书长)、康午生(即王国权,曾任国务院民政部部长)、赵毅然等组织'今日社'出版今日月刊,曾多次被敌特机关传讯。'七·七'事变后,应邀任洧川中学校长,以学校为基地,组织抗日宣传活动,在该校加入中国共产党。1939年春,成立中共洧川县委,任县委书记兼中心县委书记,其间发展许多共产党员(后多数为党政军高级干部)。1940年春,由于身份暴露,被撤消校长职务,逃至甘肃,与党组织失去联系。1940~1949年春,先后在甘肃国立第十中学、甘肃师范学院附中任教。在国立十中期间,曾介绍地下党员周培中到该校任教,团结教育一批进步青年走向革命道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先后在开封师范、河南师范专科学校、郑州师范、郑州大学任教,曾任郑州大学中文系教授、河南文学协会副秘书长、河南文学理论学会会长、民盟河南省委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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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已经调入苏州大学,郑州大学文学院邀我主持当年的研究生论文答辩,事后,我说去看看赵以文先生。研究生们都说不知道赵以文先生,一些青年教师也含含混混地说,好像听说有这个人。我很悲哀,现在的大学教育已经太不注意学统的传承,忙于搜罗时新知识,乐于追逐走红文人,而对身边曾经存在过的学术光景、人文遗存,从不放在心上。

我邀请了两位刚刚答辩过的研究生,买了一大束鲜花,一起去看赵以文先生。

到了赵先生住的楼门前,几位坐着闲聊的邻居说赵先生不在家,保姆推着出去已经多会儿了。正说着,就看见东边的大路上一辆轮椅缓缓过来,我慌忙迎上前去,赵先生歪在轮椅里眯着眼睛,似睡非睡。我大声喊:“赵先生,我来看您了,我是枢元,鲁枢元!”先生勉强睁开眼睛,看看我,又闭上了眼,似乎已经认不出我了。记得前边几次我来看他,他还在写回忆录,兴致盎然地拿给我看;谈到江河日下的世风,总忍不住要发泄许多牢骚。最后一次,先生也还能提着劲儿,坚持把我送到屋门以外。这次看来是真不行了,毕竟已经是90多岁的老人了。

保姆是位四五十岁身体健硕的妇人,听我自报姓名,她显得有些吃惊,说:你就是“枢元”,“昨天在洗手间先生还喊你的名字!”她说近年来先生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有时会说胡话。我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先生本来就是个感情细致的人,在产生幻觉的时候还想起我。我心中感到一阵酸楚。

1981年我已经在《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了几篇文章,希望从已经服务十年的铁路师范学校调进郑州大学教书,托人从中说和,事情仍不顺利。中文系主任说不想再要河南大学毕业的人,因为中文系里“铁塔牌”已经太多,怕引起“近亲繁殖”。这理由其实是很充足的,主任也完全是出于公心。因为有几位“铁塔牌”学长的热心疏通,我终于还是进来了,其中力挺我调入的就是时任文艺理论研究室主任的赵以文先生。在那年4月15日的日记中,我曾写下这样一段话:

夜八时,郑大赵以文老先生专程来家中。老人担心我听到试讲的消息后心情沉重,焦急,是前来安慰我的。他以为上边这样做不妥,原先说是不试讲的,怎么临时又加了码?九时,送先生离去,三十六阶楼梯,黑咕隆咚,以文先生以七十岁高龄,不知如何摸索到楼上来,长辈殷殷之心,令人感激不已,几为之涕下!

调进郑州大学不几年,正赶上新时期文学风起云涌,一浪高过一浪,而我竟阴差阳错地出了不少风头,得到一些媒体的好评,赵先生看了,比我还高兴!记得有一次要往上推荐什么拔尖人才,校方一时把我漏掉了,没想到赵先生竟然找到校长车得基先生那里为我力争,并且流了眼泪。我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慌得校长竟然跑到教研室找我表示歉意!(德高望重的车校长也已经作古多年,我时时会想起他)。

赵先生出生在1909年,比我父亲还要年长10岁,老家是河南省尉氏县榆林赵村,而我外婆家是通许县孙营,与尉氏县交界,对于那一带的风土人情并不陌生。赵先生出身于一个乡村士绅的大家族,却像那个时代许多出身名门望族的知识青年一样,为了打破凝固的日常生活,为了追求朦胧中的生命理想,便早早离家出走,投身革命风潮,颠沛流离,过着极不安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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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时期的赵以文、李培义夫妇

据尉氏县县志记载,赵以文先生17岁参加共产主义青年团,协助北伐军总政治部派出的董雅宇(共产党员)、王培棠(国民党员)等地下人员秘密策划扰乱敌军后防,迎接北伐军的到来。1927年秋担任中共河南省委地下机关交通员,1928年由于叛徒出卖,在开封被捕入狱。1929年夏被释放后流亡北京。1933年考入河南大学。'七·七'事变后,任洧川中学校长,积极组织抗日宣传活动,在该校加入中国共产党,继而任中心县委书记。

赵先生晚年回忆说,他是在革命一再受挫,谋业屡屡落空,才由北京回到开封,报考河南大学的。由于他中文功底好,在北京时又曾听过胡适、鲁迅、侯外庐、许德衍等著名学者的讲演,眼界开阔,于是便以第三名的优异成绩考入河南大学文学院,为了自食其力解决生计问题,他同时在离河大不远,步行约20分钟路程的双龙巷中间路段、静宜女子中学对门,“一位在邮政局任职的老职员家里当家庭教师”,月薪20块现洋。这双龙巷就在我家西头,静宜女中就是我读过的开封八中的前身。而那时我当然还远未出生,记得祖母说过,祖父在开封县衙门里当伙夫,每月薪水才7块钱,一家五口人也就勉强赖以糊口了。

已经在北京见过“大世面”的赵以文,看“河南大学”,就显得有些“土气”,原因自然是河南闭塞、文化落后,加之连年的天灾人祸,必然会影响到学术的发展。但赵先生也说,在他求学河南大学这几年里,河南大学里倒是一派兴旺景象,学术之活跃,不亚于周围省份的大学。后来写出了《红日》的吴强,写出了《李自成》的姚雪垠,写出了《燕山夜话》、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邓拓,都是他前后届的同学。赵以文先生晚年撰写过一篇题为《从彰德高中到河南大学》的回忆录,一次我到家中看望他,他拿给我看,当时我正在郑州市政协负责文史方面的工作,便拿去介绍给《河南文史资料》,发表在1992年第1期上。回忆文章中写道他在河南大学文学院求学时的经历:

文学院一年级新生,教学上是不分系的,二年级才分系,在我一年级听过的课程中,印象较深的,有郭绍虞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高亨先生的“文字学”,嵇文甫先生的“中国社会经济发展史”,姜亮夫先生的“国文”等。

郭绍虞先生原为燕京大学教授,休假期间被借聘到河南大学,时间为半年。他用的教材,是燕大的油印讲义。上课时,边板书,边讲解,条理清楚,言简意赅,从不夸夸其谈,这和他深沉笃学、木讷寡言的风格是完全相适应的。半年期间,每周两小时,从先秦讲到魏晋南北朝。他用的讲义,每一页上都贴满了蝇头小楷的纸条,以致那本讲义像孕妇的肚子一样,鼓囊囊的。这里边包含着积年累月搜集整理、条分缕析、反复推敲的功力。他是中国文学批评史这门学科的创始人之一。后来出版问世的巨著,就是在这本讲义的基础上千锤百炼的结果。

郭先生的治学精神,对我深有启迪,我曾写信请他对我以后的专业方向给予指导。根据约定的时间,到他住室外间的会客室。郭先生似乎是“书巢”中人,讷于言辞,但态度是诚恳的。他说,走文学的道路,河南条件比较差,可否有目标有计划地读二十四史,书也容易借到。当时中国社会史、经济史的论证方兴未艾,他可能希望我从河大的具体条件出发,考虑二年级的选择系科问题。我当时还是一年级学生,对将来进修的专业方向也很茫然,提不出什么不同意见,只好告辞了。后来由于一念之差,选入英文学系,至今仍引以为憾。

嵇文甫先生在“大革命”前就参加过中国共产党,而且到苏联留过学,我是知道的。三十年代初,我在北平流浪期间,也偶尔在中国大学旁听过他讲的“左派王学”。对嵇先生,我是敬仰已久的。一年级我就慕名选修他开的“中国社会经济发展史”课。嵇先生从来不用马克思、恩格斯如何说之类,自炫博学,这固然与当时的政治形势险恶有关,但在他解放后的讲演和文章中,也和那些“语录集锦”式的文章有明显的区别。他从不空喊马克思主义,而文章本身则是生动活泼的马克思主义的具体体现。嵇先生常说“马克思主义的活的灵魂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是嵇先生治学精神的重大特点,应该认真学习。

高亨先生和姜亮先生当时都三十多岁。高先生的“文字学”(讲《说文解字》),姜先生的大一国文(不是他开的主要课程),也各具特色,与“土”是无缘的。

关于我和今日社。

大约是在1934年的某一天,受法学院同学康午生(即王国权)的邀约,我到王毅斋先生家里参加“今日社”成立会,从此就成了今日社的社员。王先生是法学院经济学教授,早年曾任河南镇嵩军司令刘振华的家庭教师,后来在刘的资助下,到德属奥地利留学。据他说,在留学期间,也曾买过一些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但都压在箱底,没有读过。回国后,有感于国内的革命形势和教学的需要,才从书箱里扒出来阅读,对马克思主义有了初步认识,因此他的教学受到进步学生的欢迎。今日社就是在这批学生倡导下,得到王先生的全力支持而成立的。王先生任社长,任芝铭先生(即冯友兰、孙炳文的岳父,宗璞、孙维世的外公)为副社长,社址就设在东棚板街王先生的寓所。

王寓和有些教授的住所比较起来,俭朴多了,虽然也是独院,房子和院落却都比较窄小,上房是他和德籍妻子的卧室,兼书斋,东屋三间,除一部分书箱、桌椅外,还有一个乒乓球台,算是会客室兼游艺室。王先生也许由于性格、天赋和受西方教育的影响,为人爽朗、明快、活泼、健谈。到他家里,可以无拘无束地说说笑笑。有时他还拿出一些西方画册给我们看,对于画面上的男男女女,谈得津津有味:“你看拥抱的多紧,咱们却非画得相敬如宾不可。”先生没有一点道学气。

社员以河大同学为主,有康午生、苗树勋(即苗化铭)、韩克信、赵毅然、彭寿松和我等人。此外,还有校友姚雪垠、私立西北中学负责人宋一罕(衣寒)。今日社有点俱乐部性质,每隔一段时间,聚在一起谈谈心,倾吐一下积郁在心中的块垒。在那长夜漫漫的年代,革命的友谊比黄金还可贵。

今日社的主要任务,是编辑出版《今日月刊》。“今日”二字比较平实,不易引起反动当局的注意,但也绝非“古董”,而是执着于“当代”。内容是综合性的,有争论、创作、杂文,也有文学评论。以王先生为支柱,向当局送审备案是不成问题的,问题还是出在内容上。全部篇名、作者我已不能明确指出。只记得,我写过两篇文章,一是关于鲁迅的,题目是“伟大的人、文学家、战士鲁迅”,用的笔名可能是“依文”,发表在《今日月刊》第一期;另一篇是《评<决堤>》,刊载于《今日月刊》第二期。《决堤》属于报告文学性质,揭露了当时河南省军政头子刘峙为了预防水淹开封,在兰封县以北炸破黄河堤防给人民所造成的灾难。因为触及当局的疮疤,《今日月刊》被迫停刊,并且传讯了王毅斋先生,由于王先生勇于承担责任,社员没有遭到直接迫害。

凭心而论,赵以文先生这时每月有20块大洋的补贴,他的读书生活应是很优裕的,他也亲口告诉过我,那时住在河大校园内的东三斋,每月三五块钱就可以在校外的饭馆里“包伙”,有伙计把饭菜送到宿舍,每顿都有肉食。尽管如此,他仍然不改初衷,没有放弃他干革命的凌云壮志,仍在积极参与共产党的地下活动。1935年春天,他的夫人李培义女士在杏花园教育实验学校被捕,他在同学张冠三房间的床底下潜伏了八个小时,在黎明前黑暗的掩护下溜出东斋,从后边的荒草丛中绕到大礼堂西侧,翻墙逃出校外,才躲过一劫。1940年春,由于身份暴露,被撤消中学校长职务,在日军特务机关的追捕下被迫逃至甘肃,仍然从事教学工作。全国解放后回到河南,几经辗转,终于在郑州大学安下身来。

赵以文先生由于热衷于革命影响了他的学术成就,但他却有一位在当代学术界享有盛名的女儿,即王瑶先生的弟子、中国社科院现代文学研究室的赵园。赵园与我同岁,当年我在郑大教书时,她回来探亲,我曾经请她为我的研究生讲过课。赵以文先生辞世后,赵园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父亲是那个时代的热血青年,一个“左翼”文学青年,十几岁的年龄即从事地下活动,担任过中学校长,传递过地下情报,常年独自在异地漂泊,领略过铁窗风味,经受过酷刑折磨,为了组织民众抗日,不惜将手枪拍在县党部头头的办公桌上!

青年时代的赵以文先生真像是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叱咤风云的革命英雄。但我接触到的赵先生却已经丝毫没有了这些英雄气概。那时的赵先生已经过了七十岁,是一位瘦弱、善良、甚至有些敏感、脆弱的老人。革命成功之后,老家的亲属中因“地主成分”受到“管制”或“镇压”,夫人李培义也由于自由独立、口直心快的性格被打成“右派”,“革命”对于他来说就像只“魔棒”,挥来挥去都又打回自己身上。暮年的赵以文先生显得有些弱不禁风,像一棵久经风霜摧残的芦苇,似乎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将它吹倒。有时和他老人家聊天,为了社会上一些司空见惯的坏人坏事,他也会义愤填膺,但结局总是自己感伤,暗自流泪。

退休后的那一段时间,是我见到的赵先生最幸福的时光。

我们两家住的楼房毗邻,我母亲农家出身,总不忘耕耘,在楼下的荒地上开了块小小的菜园,总见她与赵先生老两口兴致勃勃地谈论茄子、豆角、韭菜、丝瓜的长势。我们住的楼的东边是一片核桃树林,夕阳西下的时候,有时会看到赵先生与长他三岁的老妻李培义手挽着手,在林中小路款款走来,黄昏的余晖映照在这对八十开外的老夫妻身上,一种散淡悠闲的美。记得有一天,赵先生穿了件崭新黑段子中式外套,笑意写在脸上。李培义先生耳背,看见我走近,手臂把赵先生挽得更紧,不等我打招呼就笑口先开:“枢元,看我的'小女婿’,多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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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后的赵以文夫妇


我在郑州大学任教的后期,赵以文先生已经退休,我接任了他的文艺理论研究室主任的职务。先生历经风雨,早已看透生死,退休不久便给自己写下《遗著》,甚至还拟定《讣告》,先生曾拿给我看过。

《遗嘱》中交代:“如患某种'不治之症’,为减轻自身痛苦和子女亲友的精神负担,节约医疗开支,自愿接受'安乐死’的处理。”“从简治丧,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火化后不保留骨灰。”“现有图书捐赠给郑州大学中文系资料室。”

《讣告》的写法却令我感慨良久。先生对于自己青年时代作为“资深革命者”的光辉事迹竟只字不提,仅以“解放前长期从事教育工作”一笔带过;而对于自己晚年的教学经历、学术任职却细细陈述。道不出先生晚年的心境与况味,我只是想起陈寅恪晚年忆故居的诗句: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赵以文先生远去了,一个时代也已经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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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以文先生为自己草拟的《遗著》、《讣告》


2016年6月 初稿于姑苏城外
2020年6月 订正于紫荆山南
(部分图片由赵园女士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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